文 | 三模冗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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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拼图
感谢插画师文心创作
“你们看,最核心的分歧点就在36年前,2050年。”
一天下午,尤菲真的值夜班去了,一般这种情况,他要到第二天上午才会回来。伯纳德趁机召集了一次久违的三人会议。
他们聚到伯纳德的床位上,把帘子拉起来,这样万一有人突然进来,他们可以有一点时间去掩饰。
伯纳德把手机投影打开,把他这几天调查的成果展示给他们看:
“根据约翰家里的情况,我们可以知道,至少在春天的时候,瘟疫已经在我们的港口传起来了。”伯纳德在框图的开始位置,找到写着“第二次瘟疫在2050年6月开始”的方块,把它标上了红叉,然后问:
“约翰,你还记得你祖父是因为什么感染的吗?”
“我小时候听邻居们提起过,大概是复活节之前,当时有几个水手莫名死在港口区的小旅馆里,他接警去检查尸体,回来后没几天就病了。”
“哪里的水手?”
“这我就不知道了。”
“唔……能住旅馆的水手肯定不是中国人。但也很难排除他们去过中国,或者和中国人接触过的可能性……啧,隔着整个欧亚大陆,到底多少地方已经感染了……”
“伯尼,你是怎么肯定那些水手不是中国人的?港口区里一直哪国人都有。”现在那些血蝙蝠也偶尔会出现一下,约翰甚至见过他们去店里买酒。它们每次都是成群结队,包得严严实实,开着自己的车,老是一口气把贵价威士忌买断货,非常惹人厌。
“你见过中国人住小旅馆吗?”
“我当然没……这有什么关系?中国人开始躲起来是因为第二次瘟疫,我爷爷那时候还没……或者说才刚刚开始。”
“不不,他们那时候,那之前,就和现在一样了,”伯纳德加了一个文本框,开始输入,“复活节前,港口警察接触了病死水手后被传染,国籍不明,排除中国人,需调查其他港口同期新闻。”
“等等,你先别写了,说说看为什么排除中国人?什么和现在一样?”约翰和杰森拦住了他。
“因为……呃……这太特么疯狂了!”
“你特么倒是快说啊!”
“我读书时,为了还贷款,曾经给港口一家货运公司打工,整理过旧资料,发现那个时代中国人就在用机器船,只不过只能短途,远没有载我们的那条那么……嗯……智能。他们宁可用更智障的舢板从我们的港口开去对面,再倒火车,也不愿意多派几个活人过来。而且所有装卸保养都是花钱委托我们的人来做,这些都是有账的。
“我当时只觉得他们真特么矫情,居然没有任何怀疑……干!”伯纳德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对劲,一直在爆粗口。
“为什么?难道他们真的提前知道第二次瘟疫?”
“因为……特么……你们想过为什么要叫‘第二次瘟疫’么?”
“那不是要区别于之前结束的第一次瘟疫吗?”怎么越扯越远,约翰和杰森更糊涂了。
“……按照中国人的史书,66年前,2020年开始的第一次瘟疫,它从来就没有结束过!”
“什么?!”
约翰瞪大了眼睛,越过半透明的手机投影,他看到对面的伯纳德正在微微发抖。和他一样?震惊?恐惧?不对,在这场会议开始前,伯纳德应该早就独自经历过了这种情绪。他刚才的声音非常坚定,是被侧面再次确认的事实让他兴奋地颤抖了起来!
“嘘,嘘,你俩别嚷嚷,”伯纳德深吸一口气,拉出另一个方块,把它的内容展开,读给两个同伴们:
“第二次大瘟疫只是一种历史上的约定称呼。根据后续研究结果,由于各地防疫工作的严重不同步,病毒在全球的传播并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即使后来疫苗研发成功,仍然有大量地区没有进行全面接种。所谓第一次瘟疫的平息,是因为病毒在传播过程中发生了变异,毒性逐渐减弱,同时大量人口感染后产生了抗体的缘故。”
“这不就是结束了吗?”
面对病毒,最终还是要用自己的抗体来抵抗啦。不然,一直像中国人那样躲躲藏藏的,可真受不了。像尤菲,都没感染,就得和他们一起关着。
“对中国人并没有。按他们的说法,第一次瘟疫开始的时候,他们集中扑灭了国内的病毒,治疗了所有患者,结果绝大部分国民并没有感染过病毒。研发疫苗又统一接种后,过了数年,他们发现海外一些地方蔓延的病毒又发生了变异,旧疫苗的作用逐渐下降,新疫苗的研发又困难重重。那时候,血液药还没有研发出来,防护服也不适合港口作业,派船员去我们的港口就有感染生病的风险,只能尽量发展自动化技术。就算少数人到了我们那儿,也根本不敢下船。”
伯纳德把他之前做的对比视频也拉出来了:“而且,在50年开始的时候,我们跟着盟友,正和中国搞军事对峙呢,咱们的港口应该连智障舢板都没几艘,如果有几个中国人死在旅馆,怕是能上头条新闻,甚至引发战争。这就和我理过的旧账对上了……我们这边的报道其实也支持这个说法,每日新闻说,有逃出来的人向联合舰队的军舰求助,而且报道的海域就是咱们现在呆的这里。”
伯纳德打开了世界地图,在东中国海东南部进行了局部放大,圈出了他们的位置,“这里离中国台湾比舰队的东方基地近多了,联合舰队总不会是大老远来野餐的?”
“野餐这事那帮狗娘养的也做得出来。”杰森呸了一口。
约翰也不喜欢军人,尤其是盟军,那帮贱人到了酒吧,经常要赶走原来的客人,还爱对女客动手动脚,又不能揍,令人烦躁。
“咱先不讨论这……总之,在约翰爷爷出事的时候,狗娘养们还健健康康地在这里,地球另一边,”伯纳德把地图缩小后贴到了总图表里,和刚才的几个图块连接起来,“我们所知道的,第二次瘟疫开始的地点和时间,甚至包括第一次瘟疫在内,全部都有问题。”
“那中国人的说法是什么?关于第二次瘟疫的?”杰森着急地问。
“不知道,中国人说他们不知道,”伯纳德叹了口气,“他们说,最早发现的病人是几个近海渔民,他们在5月的休渔期初期,和外国渔民做了一点渔货贸易,这在沿海地区很常见,但也无法追溯。这几个渔民传染了他们的几个同乡和渔货市场的收货人,不过病人都是壮年的渔民,很快就都被治愈了。既然中国认为第一次瘟疫没有结束,所以始终维持着一个高度紧张的防疫系统。那时候,他们还以为只是哪里的旧瘟疫又传起来,还通知了周围邻国。在世卫组织的网站上我查到了这个预警。
“在8月后,他们发现,那些居住在敌人基地周边岛屿的居民,开始强行渡海,靠近他们的防御平台、海岸线、渔船甚至军舰。
“有些人已经病得很重了,甚至有些人带着婴幼儿,请求至少收下不会发病的小孩子。中国人判断对面的疫情已经彻底失控。把偷渡的患者们送到大陆的医院里进行治疗,然后发现,这一次的病毒是一种新变异的,毒性极强,同时也保留了传染性的全新亚种。
“之后就和那个电影里一样,在对面的地方官发出请求后,中国派出了几乎全部的海面浮游平台,在对峙线上堆出了这座医院岛,敞开收治所有患者,这实际上等于变相接管了周边海域。”
“这也可以?!联和舰队那帮货又去哪儿了?”
“按照我们的说法,大部分战舰都被病毒感染,基地的医生完全不够,只能退回日本本岛治病。圣诞节时日本又宣布退出联盟,要和中国合作,他们就去关岛和夏威夷了。按我们的说法,是迫于中国的恐怖威胁。可按中国人的说法,是日本本岛新一轮疫情迅速爆发,只能尽快封国,进行全国病毒大筛查。”
“我大概能想象日本人为什么要退出,”杰森说。
约翰点头,如果那帮贱人天天都来酒吧,从夏天到圣诞节,他们老板也要关门的。
“之后,关于撤军这一部分,中国人和我们的记载在事件没什么太大出入,虽然修辞完全相反。”伯纳德总结道,“然后,在同一时间段,日本的相关消息就从我们的世界里逐渐消失了,虽然她还好好地在那里,连偶像握手会都没停下来过。”
这真的令人毛骨悚然。
伯纳德并没有打算结束,他的图表继续向下延伸着——
“之后是第二个重要节点,2051年底,中国人公布了人血免疫球蛋白注射剂的制造方法。”
“啥玩意?”
“就是血液药。从感染但未发病,或者痊愈的人的血液里,提取出来的抗体制作的药物。”伯纳德继续给两个朋友解释,“我们的说法是,第二次瘟疫爆发时,中国人几乎没受到损失,又这么快搞出这种针对性药物,肯定是隐瞒了什么,是他们反人类独裁阴谋传播病毒的铁证。而中国人说,是因为他们一直维持着对病毒变异的监控和药物研发,本来就有对血液免疫的研究,所以才这么快,不容别有用心的愚蠢法西斯卑鄙污蔑。”
“呃,他们都和形容词有仇吗……所以谁是对的?”
“不知道,”伯纳德扶扶眼镜,“不过关于血液药,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你们看,这是中国最大防疫用品进出口公司的国际官网。按照我们那边的说法,这些东西的贸易是由中国政府牢牢把控的,所以这个公司的出口额就是中国全部的出口额,他们去年共出口了1.6亿支血液药针剂。
“然后这个是中国最大的针剂生产厂的海外广告,如果没有吹得太离谱的话,他们的产量占中国总产量的44.31%,每年0.7亿支。发现了吗?”
约翰最近一直在被逼着做数学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开始心算,“中国人把自己的产量全出口了?这怎么可能?”
按他们以前被告知的,关于中国的那些流言——他们把没发病的患者都抓起来关在集中营里,其中之一应该就是他们呆的这鬼地方,天天抽血做血液药。中国人每天三顿都用血液药,和吸血鬼一样,需要天量的血液。集中营的人不够了就去海外收购血液和人,再出口成品药赚钱。他们以前就以为自己会被送去那种集中营——结果特么是个数学夏令营。
“不是全部,是98.7362%。”
“那和全部有区别吗?”
“区别就是,他们每年留下了大约200万支自己用。这种药的免疫效果能够持续一年,之后就会因为病毒的变异而效果变差。所以我猜测,如果他们在国内彻底消灭病毒的说法是真的,那么现在在海外活动的中国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呃……所以呢?”
“我去查了这些公司的旧广告,找到了一些60年代末的数据,那个时候,这个数字是1000万左右。”
“中国人变少了?”杰森问。
“笨啊!怎么可能会变少5倍啊?!知道他们每年从欧洲大陆采购多少奶粉吗?他们有14亿人啊!14亿!光是婴儿都能顶俩比利时啊!”
杰森被说得直缩脖子,伯纳德今天特别有气势,很有网课里那个暴躁数学老师的风范。
“所以,这就是第三个节点。在我们出生后不久,中国人大幅收缩了他们的海外力量。尽管他们其实有能力投放出去。所以,我们从小根本看不到什么中国人。而且新闻也绝口不提中国人,那帮广告商的舔狗,甚至放弃了所有的中国厂商。”
“而且我们也没法搜索到相关的消息,”约翰补充。
“我后来又仔细找了,有些内容不是搜索不到,是被排在上千页以后啊!”
“?!”
“就算是不排那么靠后,我们平时也完全不会想起来去搜这些,不是吗?!你会去看吗?约翰?你呢?杰森?”
约翰:“呃,我连每日新闻都不看。”
杰森:“咳,你看我像是那种人吗?”
“我也不看,连想都不想!隔着整个世界,谁会关心这?!每天下班只想睡觉!睁开眼睛只想着贷款利息变成多少!管他是中国还是罗马尼亚?!是功夫皇帝还是德古拉?!通通和我无关!实际上,这几天查点资料看看历史,是我这辈子过的最清闲的日子了!”伯纳德说着说着音调就高了起来。之前这个可怜的家伙提过,曾经他为了还清学费贷款,一直挣扎在债务里,整天加班头都要秃了。
约翰默默注视着朋友整理出来的信息,那些互相链接的、不同颜色的方框和符号漂浮在空中,就像一幅未完成的拼图。应该还有什么东西他们还不知道,或者没有想起来,或者没有找到它正确的位置……
约翰心里很奇怪,为什么以前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呢?在游荡街头,和帮派份子厮混的时候,他似乎没有伯纳德那么忙的样子,他都在干嘛呢……
“你们聚在那儿干嘛!”
一个严厉的女声打断了约翰的思路,伯纳德赶紧关掉手机,他们三个七手八脚掀开帘子爬下床,看到大门口有两个穿防护服的人,后面的那个应该是来查房的李医生,她正整个人躲在同事身后,只有声音还是那么凶巴巴的。
“我们在用手机玩牌呀,很久没放松放松了。”杰森赔着笑。
“啊哈哈哈,肯定就是玩牌嘛,李姐你不要在意。”
前面那个男人,在9月变成银发的变色龙,发出了爽朗的大笑,原来他是个好人啊。
“对啊,我们很喜欢玩牌的,哈哈哈。”
“如果再耍什么手段伤害张医生的话,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她威胁着。
“切,想对尤菲耍手段的就是你吧!他一搬过来之后,你这婆娘就有事没事过来晃。”约翰暼了一眼杰森,两人交换了视线,都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第二十章 相邻
第二天,尤菲下午才回来,他不停打哈欠,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倒头就睡。
“尤菲,你有什么事吗?”约翰忍不住问,他被看得有点发毛。
“最近你们的压力太大了吗?”
“?”
“我疏忽了……拿着这个权限狗,插到房间总控台就能用内网了,上面有娱乐中心,你们下午去玩吧,不过先别乱改设置,等我睡醒了再说。”
尤菲把一个小小的钥匙递给约翰,就钻到床上睡觉去了。
“哟吼!拿到了好东西!”杰森捂着嘴小声欢呼。
“好像还是不允许手机登录啊?只能下载个遥控器,最后还是要用这里的云系统,”伯纳德在总控台研究它的说明文档,“哦,除了客厅,阳台的窗户和墙也都是智能屏吗?”
“那我们去阳台吧,让尤菲睡觉。”
三个人跑到阳台,把窗帘和门都合上。
一、二、三,开机!
外面的海岸景色消失了,正面的六角玻璃窗变成了巨大的屏幕,显示出载入动画——一个旋转的银白色沙漏。
载入结束之后,他们按照指示登录了个人信息,和自己的房间做了绑定,这里似乎是按照房间来分配账号的,他们的门牌号是517。
登录之后,面对一大堆应用,他们为是继续调查中国人的内部记录,还是先试试这里的娱乐项目,展开了小小的争执。就在这时候,收件箱里突然跳出来一条短消息:“517房的?”
“是的,你是谁?”
“我是你们的邻居,在515,你们在设置里把隔墙屏的访问权限打开。”
“隔墙,隔墙……哦哦哦在这里!”
他们打开了访问权限,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伯尼,这个阳台是六边形,有4个侧面,下面还有3个没开呢。”
“515在哪一面?”
“别猜了,全打开得啦。”
在打开所有访问权限后,他们右上方的隔墙亮了起来,嘀的一声变透明了。
“日安,邻居们。果然中午与非找技术科,是给你们申请内网权限去了。”
墙对面,是一个穿着白大褂,深棕色皮肤,看起来大约三四十岁的男人,黑色的头发有些长,随意披散在脑后,络腮胡子也长起来了。他很随意地坐在自家阳台的地板上,胖乎乎的脸上带着过分快活的笑容,乍一看,就像个年轻了20岁,又在赤道工作了10年的圣诞老人。
约翰注意到,这个男人左边脸颊的胡子缺了一块,隐约露出一处伤疤,看起来可能是枪伤。
“叫我胡里奥好了。欢迎回归现代生活啊,新来的。”
“呃,谢谢。你好,胡里奥,你是个医生吗?”约翰问道。
“当然,看起来不像吗?”胡里奥扯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
各种意义上都不太像……而且尤菲之前说过,他们那次大闹,打破了这里零事故的多年记录,搞得很多人的什么安全生产奖金都要扣掉,很夸张的。哪里又会来一个进病房不穿防护服的医生?
“看你们那疑神疑鬼的样儿。说起来,我还算是张与非的同学哪。”
同学……你留级了多少年?你看起来比尤菲大多啦。
“那你为什么不穿防护服呢?”
“因为我是病人啊,医生也会被传染的嘛。这边环境又好,又可以休长假,又有一笔外快拿,我就申请过来治病啊。”
“普通的申请就能来吗?”原来这么轻松的吗?我们可是签了十年的卖身契啊!
“当然不普通啦。我可是很稀有的品种,49beta在中南美洲变异后的新的分支,不然这儿还不收呢。”
49beta?!那不是绝症吗?!
看到对面三个人的脸色变了,胡里奥笑出声,“别这副样子嘛,你们不是在大沙漏见过铃木莲么?那个扑克脸都感染30多年了,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不,那个走路没声的男人离“活蹦乱跳”有很大的距离……而且,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尤菲说的吗?还真的是同学啊?
难怪难怪,早就怀疑尤菲那古怪的发音背后,有一个胡里奥或者马里奥……
无视邻居们生动的表情变化,胡里奥继续说着:“只要发现足够早,复发病危的几率就很小。我就是医生,可以天天给自己检查。而且,以后每三年都可以来这里休个双薪的长假。按中国人的说法,这就是因祸得福嘿嘿嘿。”
就算是四薪、十薪,你这态度也很有问题!说起来尤菲也是这样,明明之前见面都包得严严实实,好像我们是病毒本体一样,现在每天和我们混在一起,吃得多睡得香,你们那个医学院到底都教了些什么东西?!
“可你也不穿病号服啊?”约翰想起尤菲刚进来的时候,出去上班还要特意换白大褂,后来就说:“反正我现在出去就要套防护服,里头穿啥都一样,病号服还不用自己洗。”现在已经完全和他们一样了。
“这里的病号服实在太难看了。再说,作为医生,在医院里当然要享受一点特权嘛哈哈哈。”胡里奥拢了下头发,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看着这个明明身负不治之症,却还惦记着穿衣打扮的黑胖子,约翰不由想起了尤菲昨天教他们的成语——槽多无口。这词造的好特么恰当……
笑毕,胡里奥打了个响指,“好了,到我的回合了。来说说你们的事吧。你们几个的家乡,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胡里奥非常健谈,又不会聒噪地令人讨厌。他对他们几个的旧日经历非常关注,尤其是关于老城区的部分。
“现在你们那儿的血液贩子,私下收购的价钱都到了那么高吗?”
“如果是年轻人的话还会高一些。”
“其他传染病呢?艾滋、肝炎、肺结核,都传播得相当厉害吧?”
“人年纪大了不就会生各种病吗?”
“……这理由找得还真不错啊……不过,你们应该也没见过几个年纪大的人。”
“带我们来的走私贩彼得就很老,他64岁,头发都全白了。”
“64岁可不算老啊。就在我楼下,可是有一位72岁的老奶奶哟。”
“72岁?!”那种安全区的老妇人也会来这地方吗?也要学汉语的吗?
“惊讶吧?在你们那里,只有安全区才能见到这种老人家吧?”
只在网络上看过安全区的三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孙奶奶和那些躲起来的人可不一样,她是我们医院资格最老的医生,我的老师,总是不肯退休的珍宝女士,这次带她来治病也是我的任务。”
“愿上帝保佑她,”杰森画了个十字,“你们的医院在哪里啊?”一个72岁的老太太,一个年轻版的圣诞老人,同时被患者感染,这医院看起来真不可靠。
“我们的医院啊……”胡里奥摸着自己的胡子,上下打量着三人,“是一艘船,医院船,现在应该停留在圣加纳群岛附近吧。”
“哈?圣加纳群岛不是有全世界最好的医院吗?怎么还需要医院船?”伯纳德很惊讶。
圣加纳群岛,即使是约翰也知道,是和罗德岛齐名,甚至医院水平更胜一筹的疗养圣地,首先去那里需要的健康证明条件就极为苛刻,所需费用更只有富豪才能承担得起。圣加纳的贵妇人,怎么会一把年纪还在医院船上工作,还生病了?
“是不是最好我不清楚,不过如果我的病人们去不了的话,又有什么意义?你能去吗?眼镜小伙儿。”胡里奥还是笑着,一直笑着,那不变的笑容让约翰有点不安起来。
“我小时候发过病,之后就有抗体了,干嘛去那么死贵死贵的医院啊?”伯纳德被问得摸不着头脑。
“看起来挺聪明,结果却很迟钝吗?你们既然能被请来试药,就都是病人。眼镜小伙儿,你小时候的那点儿抗体早就毫无意义了,不然为什么,上次你们扯了与非的外套,事儿会闹得那么大?”
“因为他是中国人啊……”中国人实在太柔弱了,没有抗体,所以那次确实很危险,幸好药起效果了。
“中国人?有什么区别?”胡里奥耸耸肩,“你们,与非,我,还有我的病人们,被病毒感染都会生病。大家唯一的区别就是运气罢了。有人运气不好,发病就死了,有人运气好,能多苟活几年。你们三个就足够幸运,可以被带到这里,被当做大熊猫一样伺候着,可我的同胞们却只能放弃家乡,龟缩在所谓‘保护区’。明明我们的土地上建起了最好的医院,却只能指望简陋的医院船。”
胡里奥依然在笑着,但他身上那种过于完美的快活气息消失了。约翰明白,自己刚才的预感没有错,这个男人的和蔼可亲都是假的,他憎恨他们。
然而为什么呢?
“你干嘛呢?”他们正聊着,一个个子不高,却非常敦实,大方脸晒得黑黑的中国男人走了出来。约翰发现,自己居然能听懂对方说的那句中文。
胡里奥回过头去,他说中文的时候语速很快,带得新来的中国人说话也快了起来,两个人在那里呜啦呜啦的好像吵起来了。约翰和两个小伙伴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回房间拿翻译耳机出来。
“啊呀!”就在这时候,一声惊叫让他们三个回过头去。
背后的一面隔墙不知什么时候变透明了,对面是一个可爱的金发姑娘,看到他们回头后,她发出更大的惊叫,叽里咕噜地喊着,跑进屋里去了。没多久,那女孩拉着像是她姐姐的女人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差不多年龄的女人——她们好像都很生气的样子,指着他们三个人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然后,背后另一面隔墙滴滴一响也透明了,对面是一对年轻的黑人夫妇,还有他们的孩子,女人把孩子撵进房间,之后就指着他们,对丈夫一阵叽哩呱啦叽哩呱啦,然后那个男人的眼神就从惊讶变成愤怒了。
然后,那对夫妇的隔墙中又跳出了一个视频框,一个中年的,南亚模样的男人在里面,一边叽哩呱啦地和那对夫妻说话,一边冷冰冰地瞥他们。
然后,更多的视频框跳了出来,他们很快就看不见那对夫妇和那对姐妹了,只剩下叽里咕噜,叽哩呱啦,还有哇啦哇啦……等等等等的陌生语言,还有非常不友好的视线。
再然后,正面的主屏幕上,收件箱上的数字开始剧烈的增长,系统很快就不堪重负,提示音声嘶力竭,不停地嘣嘣嘣大叫。
约翰完全蒙了。在乱哄哄的人类与电子音的大合唱中,他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些只言片语……
“白老鼠……”
“他们……”
“野蛮人……”
……
曾经,约翰设想了很多医院内网的样子,但从来不知道会是这样。
“你们在搞什么啊,这么吵……”更糟的事发生了,尤菲被吵醒了。
“你们——”掀开窗帘,看到阳台混乱情况的尤菲一下子愣住了,然后马上转身冲向客厅——在总控台把阳台所有屏幕一起关掉了。
身边又重新恢复了宁静,太阳光洒进来,却没有任何温度,那恐怕只是电子屏幕的自动转录而已。
尤菲回到了阳台上,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们,“你们是怎么打开隔墙屏的?”
“白老鼠是什么意思!”杰森反问,“他们这么叫我们!”
约翰目不转睛地盯着尤菲的眼睛,黑色的,应该是无法骗人的眼睛。
“……那不是说你们……”尤菲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给他们说了一个故事。
那是关于一个大洋中间的岛国,如何被大财团买下来,又如何变成了最好的医院的故事;那是不值得被买下来的居民们,如何离开,如何生活,又如何艰难地把孩子送出去的故事。那是胡里奥如何成为一名医生,如何在进修中和与非相识,如何登上了医院船,又如何在脸上留下伤痕的故事。那是很多人的故事。
“白老鼠只是大家对那群强盗的蔑称。因为他们仗着武力到处强建安全区,裹挟原住民;又放着安全区外的瘟疫完全不管,像养白老鼠似的畜养自家民众,从中获得血液药维持军队的战斗力。搞得病毒传播根本控制不住。这里的病人们多少都有怨气,但那不是针对你们的。你们和胡里奥的同胞们没区别,都是受害者。胡里奥他只是一时想不开,因为他的老师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我会和他谈谈的,”与非最后说。
他们回到房间里,与非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居然就是胡里奥。
“怎么样?与非,做好三个小可怜儿的心理疏导了?”
约翰又看到了胡里奥大大的笑脸,这个人难道没什么别的表情吗?而且他是故意说那么大声,好给他们听的吧。
“别这样,胡里奥,你也知道并不是他们的问题。而且你明明知道,他们这种情况容易有心理冲击。”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与非。和你不一样,我可没有一个万里之外健康安全的家乡,可以有余裕去研究什么心理关怀问题。”
尤菲一时僵在那里,没有回话。
“再说,只是把一部分事实说出来罢了,几个大男人要这都受不住,就应该送去育幼园吃奶,而不是在这里,你们说对吧?”
胡里奥呵呵地大笑出声,挂断了电话。
他们四个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度过了那一天剩下的时间。
往期连载:
《荆棘王冠》第三期
《荆棘王冠》第四期
《荆棘王冠》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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