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三思
九月初的时候,人物杂志的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发布,在互联网上激起了很大的反响,新潮上也有文章讨论这个问题。一个多月过去,大家也迅速的忘记了这篇文章,开始追逐起新的话题来。
这种迅速的遗忘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互联网没有记忆。在此之前,几乎每次出现台风与暴雨时,骑手冒着暴雨,推着电单车在积水地区涉水前行的短视频,或者骑手出现意外的新闻都会在互联网上出现,激起大家要不要在极端天气时点外卖的讨论。但是,这种热度持续的时间只在一瞬间,毕竟在绝大多数时候,外卖骑手和保安,清洁工一样,属于存在于每个人身边,但又日常被人所忽略的群体。所以,因为台风或暴雨而短暂投射到他们身上的聚光灯移开后,大家的的注意力也自然随之转移。
如果只是为了蹭这个热度的话,时隔一个月之后才开始写,未免显得有些过于迟钝。但是我们今天再次提起人物杂志的这篇文章,并不是为了讨论文章本身——关于《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新潮对应的文章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我们接下来要谈的,是基于这篇文章的进一步探讨。
前两天,央视新闻在微博上发了一张图
不出意外的,央视新闻被网友们迅速骂到删博装作无事发生。但是央视发的这张图,确实值得所有人都好好看一看。
就业市场,或者说劳动力市场,是一个公地;而问题就在这里——公地不需要被发明出来,但管理规则需要。当搜索引擎出现时,信息源被人所控制之时,利用这种优势来给用户推送莆田系广告攫取利润便成为了可能,而相关的规章与法律,如果有人摸石头摸得太爽,那就永远都不会存在,或者无法发挥什么作用。而我们目前看到的越来越多的996现象,则是一个典型的管理缺失而导致的公地悲剧。
以外卖员们为例,通过违反交通规则,以及在人行道上高速行驶的方式,送餐时间变得更快,但是大众整体的安全则被牺牲了。同样的,通过将高强度加班和无偿加班普遍化,位于头部的少数人获得了更高的收入,而对于作为整体的就业市场来说,大部分劳动者面临的就业形势则更加恶劣。甚至于,这种玩法在明面上并非强迫——至少表面上,这场竞速游戏的参与者们都是“自愿”参加的——但是在劳资关系这种并不平等,双方议价能力完全不同的前提下,所谓的“自愿”更接近于只给一个选项,然后让你“自愿”选择。
所以,人物这篇文章,好就好在戳破了奋斗的幻象——在基于大数据的系统眼里,暧昧的空间正在逐渐消失。在资方不清楚劳方的底线时,奋斗可以让人获得更高的收入;但是一旦资方通过数据的收集摸清楚了劳方的平均效率后,大家都奋斗只会导向一个结果——平均效率被不断拉高,最后大家为了维持收入水平不变而付出更多。
从这个角度来说,高强度加班以提高产出的社畜,和被迫选择逆行这种危险路线以提高送餐时间的外卖员们,有什么本质区别?在这里,我们不谈什么中产阶级自以为自己和无产阶级不共享命运之类的话——说得太多,再说也没意思;同时,之前新潮讨论外卖员困境的文章也已经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更深入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外卖员所面临的窘境被认为是必须被改善的,而社畜们的遭遇,却被视为一种值得提倡的优点?
比较明显的区别是,系统对于社会整体的危害是看得见的——被迫骑着电瓶车在人行道与马路上乱窜的外卖员们,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直接的威胁;也即是说,系统逼迫他们这个行为的外部性过于明显以至于无法装作看不见。而对于社畜们而言,996的外部性对于劳动力市场的冲击是间接的。
一方面,整体环境的恶化,分摊到每一个人身上,其变化并不是巨大的,一次性的,而是缓慢,逐步的。另一方面,在舆论导向上,这种变化被包上了奋斗的糖衣,反而显得像是一件好事。
这意味着奋斗是一件坏事吗?我们是否应该不努力工作,拒绝加班?
从单独的某个个体的角度来说,并不至于。对于那些没有家庭资源可以依靠,必须独自在一线城市奋斗的人来说,透支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可能的健康,换取更多的资源无可厚非——毕竟,对于大多数没有社会资源和生产资料积累的群体来说,依靠自身的技能和额外的付出来换取社会阶层的跃升,是目前门槛最低,成功率最高,同时也最不容易翻车的路径了。
同时,对于单独的个体而言,要求他们为了整体的环境做出牺牲或者违背经济规律的选择,也是不必要的。所谓不能蕴含不必,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责任或者义务去做;要求单独的个人为了某个宏大叙事而单方面无条件的付出,本身就显得非常鸡贼。
进一步的说,人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更好的生活,这不是一件坏事,也不应该被指责。但问题在于,在目前的现状里,通过对于整体环境的破坏而获得更多的收入,其外部性太强。在劳动力市场上,劳方与资方的终极目的是相反的——双方都想要最优解。
资方想要发最少的工资,让劳方干最多的活;而劳方则是拿最多的工资,干最少的活。而面临这种囚徒困境,学过博弈论的人都应该很清楚,最佳状况是纳什均衡——也即是任意一方单方面改变现状都无法使得自己获得更多收益的平衡点。但现实的问题是,很少有什么职业劳方在面对资方时拥有完全的议价能力——议价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近。
一般来讲,由于个人议价能力的缺失,劳方与资方的议价依赖于第三方的介入——也即是管理者,规则与工会。而目前这个第三方起码在工时维权上往往是缺位的。这意味着资方作为更强大,更有话语权和主导权的一方,其单方面改变现状获取更多好处的成本太低——劳方在这种时候配合他们,也许可以获得短期的收益,但是对于劳方整体来说,其未来长期预期收益必然降低。这时候央视新闻的微博言论必然需要被抵制,被喷到删博说明大部分普通人还是清楚自己位置在哪。
我们不能期望于经济的发展会自然而然的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不能超越时代——马克思自己也反复强调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仅仅是消除形式上的上层建筑,并不能消灭剥削。我们今天看到的东西,只是马克思所称的“剥削的形式”而不是剥削的本质。而对于他所言的本质,也即是剩余价值与私有制这种东西,至少在目前来说,是没有办法从社会中剥离出去的。
劳动者权益的获得,从来都不是靠着经济发展来解决的——最低工资,禁止童工,同工同酬,安全规范,八小时工作制这些保障,没有哪一项是资方觉得自己赚够了主动吐出来的,没有哪一项不是劳方与社会整体付出,长期斗争与反复博弈的结果。
同时,指望资方主动改变现状,损己利人也不现实,即使真的出现,缺少了第三方监管和保障的支持。显然也不可能竞争得过下限更低的那一部分。所以,在第三方缺位的情况下,目前这套劣币驱逐良币的玩法只会使得任何不肯参与进来的玩家都会被迅速淘汰掉,最后市场上只剩下拼命加码提高工资标准的资方和拼命提高加班时间的劳方。而到了那个时候,除非有人发明出一天能比其他人多工作24小时的新方法,那么囿于人类客观条件的限制,能够从加班这套玩法中获益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少,收益也会越来越低——就好象现今当下的外卖员们。
当然,如同沉思录之前的文《外卖骑手,困于内卷》中说的一样,内卷总要有尽头,资产阶级内部也是卷的。历史上资本方和劳动者间的博弈一但有一方彻底没法玩了后果都是剧烈的。
最后扩展讨论一下。应该说这两年网络上对于996的声讨发端于互联网行业,互联网从业者也是目前公共舆论中声量最大的一个群体。去年码农抵制996运动刚开始时沉思录的文章就分析过为什么这个运动很难坚持下去。在互联网行业仍然畸形繁荣的情况下,不同的风口,不同的领域,绩效年终股票期权,程序猿们是同猿不同命的,甚至很多人口嫌体正直,对996乐在其中。大部分人并没有意愿要求在互联网全行业真正的硬性工作标准,也极容易被分化,搞到最后就变成了嘤嘤嘤这个资本家坏那个资本家好的游戏。
到是现在大家都在讨论的外卖员和快递员,从组织形态上反而会比互联网从业者更先进,已经从原先各种来源的分散社会劳动力蜕变,正在逐渐被互联网自己制造出的超大平台和严密系统训练成有组织有效率有方法有明确要求,议价能力又较为平均的群体。很简单,技术的出现根本上都是为了改造社会而不是只为了帮资本家赚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