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西门庆真正拥有权力,是在金瓶梅第三十回。那时蔡太师收了他很多礼物,满心欢喜,正好手里有几张空缺的官职,就赐他在山东提刑所当了理刑副千户。
这个官职大家应该不陌生,曾经有部热播连续剧“大宋提刑官”,里面的宋慈就是提刑官。
这是一个宋代特有的官职,负责地方刑狱、诉讼,可以督察、审核地方州县的案件,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司法厅。西门庆,就一下子成了山东司法厅的副厅长,五品大员。
即便是当今的法治社会,在政府部门中,司法厅的角色也并不突出,有点冷板凳的意味,比起公安厅差远了。古时候,提刑官既没有地方治理权,管不了钱、粮、人事;也不能直接判案,地方上的案件按流程仍是交给太守和县官审理,提刑官只是从旁督察,找一些州县断不了的悬案搞一搞。这才有了大宋提刑官宋慈的用武之地。
从这个角度来看,提刑官是个专业性很强的岗位,权力有限,不算肥差。蔡太师能眼睛不眨地把这个职位赐给西门庆,大概也是如此。真要是肥差,东京城里竞标的人多了去,还轮得上清河县的乡民西门庆。
这是西门庆在第三十回的处境,一下子当了官,开心得要疯。但细细琢磨,这个官儿空架子的成分多,何况他只是个副手,上面还有个夏提刑。新手+副手,若是一般人,也就是在衙门里混混日子,跑跑关系,等待再提拔吧。
但是,西门庆不是一般人,三下五除二,他就以副提刑之姿,握住了清河县的司法大权。
他是怎么做到的?要讲明白,先要引出权力之外的另一个词:权威。
02
最近美国那边闹腾得很,我们常在新闻里听到,美国会又通过了什么法案,又在酝酿什么法案。为什么法案如此重要,因为里面规定了联邦政府的权力。川普虽然任性,但他要下达什么命令,必须要依据国会通过的一项项法案。
比如,疫情在美国爆发后,川普先是启动了88年的《斯塔福德法案》,获得了500亿美元的救灾资金。后又启动了《国防生产法》,有了命令私营企业生产急需品的权力。然后国会又加急通过了一项援助法案,追加4840亿美元的抗疫资金供政府调用。
有了这些法案,川普的权力一下子大了很多,张牙舞爪喧嚣非常。但也仅限于法案之内,等事过境迁,法案终止,这些权力又收回去了。
既然权力是一条条规定好的,所以即便川普语多放肆,行为不端,在美国广受嘲笑,没什么权威,却并不妨碍他行使权力。
一句话,美国的权力和权威是不挂钩的,同一条命令,总统华盛顿、林肯签署和川普签署没什么差别。
但回到一千年前的大宋朝,在西门庆当官的岁月,权威却要比权力更重要。没有权威,手中有权也难以执行,俗称“令不出衙门”。有权威,不属于自己的权力也能夺过来。
西门庆当上了提刑所的副手,这个职位本就权力不大,他又是官场新手,要取得权力,那就必先树立权威。
西门庆树权威,用了三步。
03
第一步,他不贪。
在两本以大宋朝为土壤的名著金瓶梅和水浒传中,都可以看到大宋朝已经到了无官不贪的程度。吊诡的是,大宋又是儒家道德的一个高峰,当官的整日要念仁义道德,存天理、灭人欲、服务百姓、报效朝廷。
这样的反差落到那些贪官身上,他们索要钱财的时候,内心也是虚的。拿得越多,心里越虚。
西门庆的上司夏提刑,就是一个索求无度、没有底线的家伙,用西门庆的评价:“贪滥踏婪,有事不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
想一想,夏提刑名声坏成这个样子,民望肯定是没有的。他与西门庆在一个衙门里上班,正副手,彼此最知道底细。他在那里拼命捞钱,西门庆却纹丝不动、两袖清风。那么在西门庆面前,夏提刑总归要心虚,腰杆挺不起来。
这就来到第二步,更显西门庆的聪明之处。他不贪,也不举报夏提刑贪,而是帮助夏提刑贪。给他安排好捞钱的案子,还时不时送他礼物。这分明就是告诉夏提刑:
“你不是就想要钱吗,我西门庆不仅不妨碍你,还帮你捞更多的钱。只是你手里的权力就别握得太紧了,让我来。”
夏提刑本就没什么大抱负,当官就是为了捞钱,既然西门庆帮他捞,乐得清闲。所以在提刑衙门里,西门庆要主抓的案子,夏提刑就不管不问,安心做个木头人。
然后,西门庆开始第三步,立威。
立威是靠一个捉奸案,我们之前聊过的【西门青天的故事】,这个案子有几个特点:
一是关系男女那档子事,名声大,传播广,清河县妇孺老幼无人不知,无人不等着审判那一天,挤到衙门里看热闹。
二是原告被告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捉奸的原告是四个泼皮无赖,平日里鸡鸣狗盗,民愤不小。
三是这个案子很简单,叔嫂通奸被捉了现行,按大宋律例都是绞刑,里面见不到多少油水。
按流程,这个案子应该是送到县衙门那里,由知县审理。但西门庆夺了过来,让衙役把犯人押到提刑所,他要亲自办。
对于这种违反流程的事儿,知县乐得如此。西门庆官衔比他大,又与他交好,这个案子没什么油水,还是“网红案”,处理不当容易引发众怒。
西门庆接过案子,升堂,望着下面黑压压的围观群众,不等夏提刑开口,直接惊堂木一拍,以擅闯民宅的理由,把那个四个泼皮无赖拿住,挨个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群众都看傻了,亲眼见识了西门庆的威力。这还不算,那四个无赖关在牢里,听说要被判流放,吓得直让家人使钱,上下寻人情托关系。
托到夏提刑那里,夏提刑面露难色,说这个案子是西门老爹主抓的,他不好过问。
托到李知县那里,知县连连摆手,说审案的事西门大官人是权威,他说了不算。
那只有一条路了,找西门庆吧。西门府巍巍立在清河县,但没有人敢去敲门,一是西门庆为官不贪,二是都知道西门庆有钱,送什么礼物他也不稀罕。
马云曾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儿。对于许多人来讲,贪官是好对付的,最好是明码标价。怕就怕这种有钱可以不拿,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主儿。
05
做到这个份上,西门庆的权威独霸清河县。
那些看过热闹的群众,都知道西门庆说了算,西门庆想干的事儿,其他官儿都无法阻拦。西门庆又是个雷霆手段,办事不循惯例,一定要小心奉承,千万别惹着了他。
西门庆当官是在第三十回,到了第三十四回,他就利用上面的案子赢得了权威。有了权威,权力自然就呼呼膨胀。此后的几十回里,他无往而不利。
但问题来了,西门庆要保持权威,那就不能像夏提刑那样,四处伸手要钱。他要把架子端满,不够格的人,见他一面也难。好不容易把礼物送进来的,即便是黄灿灿的金,白花花的银,他照样可以拂袖而去,喝令小厮们扔出去。
但是,西门庆本是个见钱眼开,见色起意的酒肉之徒,辛苦当官是图什么?
他没有像宋慈一样遍查冤假错案,留下《洗冤集录》传万古清名的宏愿。而眼下的权威再大,毕竟是虚妄,换一阵风吹就散了。
这里,在权力和权威之后,我们要引出了第三个词:权势。
06
西门庆称霸清河县之后,谁最开心?
一是他的小厮玳安,从此出门横着走,只要西门庆不在场,他就是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喝茶不算钱,吃饭靠签单,连逛窑子都是拳打脚踢一路喊。
二是他的好兄弟应伯爵,西门官人府的门难进,想找西门庆办事的,就挤破了应伯爵的门槛儿。
三是他的女人们。西门庆有许多女人,每一个都在他的权势下沾沾自喜。
比如上面那个案子,那几个泼皮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找到了应伯爵,应伯爵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份量不够,又找到了西门庆的书童。书童甜言蜜语求到了他的小妾李瓶儿,李瓶儿夜半时分,趁着酒浓情也浓,在西门庆耳旁递了话,才算饶过了那几个。
在这个案子中,西门庆一分钱也没收,树立了权威。底下这几个人得到了好处,同时将西门庆的权势在清河县散布开来。大家都知道了,堂堂夏提刑,竟不如西门庆的一个书童管用。
从此以后,西门庆舒心了。
他只坐在大堂上喝酒听曲,谈玄论道,不用贱兮兮谈那些不体面的事儿,这些人会把上好的财色双收的买卖捧回来。请注意,这些买卖,是真正合法的买卖,比如贩盐、贩丝、开当铺,放贷吃利息......后来还拿到了宫廷的采购合同,成了御用供货商。
干这样的买卖,一本万利,又不损失权威。当他穿上官服,照样雷霆怒喝,两袖清风。比夏提刑那种忙前忙后亲自下水的不知要高到哪去。
权威震天响,权势随风长,一到清河县,就找西门大老官儿。头顶“西门庆”的权力之树就这样破土而出,根繁叶茂。虽然这棵树,也只是东京蔡太师那棵大树庇荫下的小树,类似这样的树,插遍了大宋朝的千里江山。
难怪宋徽宗命人画的传世之作《千里江山图》,要有很多很多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