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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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的尖沙咀灯火通明,维多利亚港的海风从中环一直吹到星光大道,放眼望去尖东站遍地都是成群结队、钟情于市井的陆客。
游荡在这片喧嚣未眠的都市夜色中,每个人都在寻觅他们心中的理想天堂。
再次踏足这片土地,已经过去了好多个年头。而我的朋友陈兴,还在这座城市坚守。
他说,中环到尖沙咀一路有多繁华他从未真正地体验过,只记得最近的路线是4.2公里,最快的路程需要10分钟。
如果他的运气不错,可以在十一点之前缩进租来的三平米小窝,做一个关于六点的美梦。
这里的人亲切地将他这类人称为城市的纤维细胞,陈兴却觉得他已病入膏肓。
他就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心脏边缘,却永远找不到他渴求的归属感。
从尖沙咀到中环,再从中环回到尖沙咀,兜兜转转。
一无所有、一路流浪、一直逆袭,陈兴依然跳不出社畜的泥潭。
宛如困兽,在光怪陆离的社会里单打独斗……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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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至一九九九年,那时亚洲刚渡过金融风暴的余波,在哪儿都不太好谋生。
陈兴在外面做过几年生意,要不是亏了钱,也不会再回到农村老家。当时的农村,找不到工作就挽起裤脚下地,有活干总比揭不开锅要强。
陈兴坚持了一个月,这下地的粗活实在不是他那种见过世面的人能干了的。第二个月,他二话不说带着东拼西凑借来的一千块,离开了这片贫瘠的土地,决心到大城市拼一把。
本就一无所有,陈兴拿着单程证一头扎进纽伦港的怀抱,带着最美好的憧憬来到了梦中的重庆森林——香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兴以为风暴过后的香港会是他的避风塘。
但事与愿违,最美好的恰恰也是最壮烈的。
“不会粤语,你是打算来我公司旅游吗?”来香港的第一个工作面试,因为不流利的粤语,陈兴被果断地拒之门外,哪怕是在贫民窟地带。
站在重庆大厦的底下,陈兴靠在贴满小广告的围栏上,望着穿行的车流陷入沉思。
身旁的人跃跃欲试,身后的人虎视眈眈,他都没有退路。
之后,他没有着急地去下一家公司面试,而是找了一份简单的工作,又买了两本非常热门的粤语教学书。
日复一日,陈兴就守在三平米的卧室里,什么便宜吃什么,有时候干脆不吃,能省一顿是一顿。就这样,拿着那点微薄的薪水,还得静下心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港剧。一到晚上,他就在城市漫无目的地游走,猎寻最适合的聊天对象。
没日没夜地学,陈兴终于看起来不再像是个别扭的外来者。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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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练的广东话是外来者打开这座繁华大都市的金钥匙,随之而来的,选择的机会变多了。不再限于尖沙咀洗碗打杂发广告这些低收入的工作,他将目光转向了九龙半岛的对岸——港岛。
走不出原来的一隅之地,就别妄想港岛的四方天空。
陈兴抱着这个想法,离开了逼仄、混乱的地区,来到了中环——香港的金融中心。
就这样,带着他的野心跨过了维多利亚港。而这一跨,几乎奠定了他往后数十年的生活基调。
当初想着学好粤语八成就能找份体面的工作,好歹能融入这纸醉金迷的大都市。可是哪有想得那么轻巧,你在学,别人也在学,到头来大家仿佛都在原地踏步。
陈兴望着中环街区上的白领高管,心里是说不出的酸涩,跨过维港,这现实和理想的距离却依然存在。
他不甘心,粤语能学,金融怎么就不能?
于是,陈兴开始疯狂地向中环的小企业投递简历,只要能收他,工资、福利都无所谓。最后终于有一家小企业因为资金周转不开,员工不干了,这才临时招了陈兴。
工作的第一天,整层办公室算上陈兴就四个人,没人问他叫什么,也没人理会他愿不愿意,一股脑将手头上做不完的事统统丢给他。
七八个月没算的统计表,根本没接触过的客户订单,还有一堆完全看不懂的金融模型,上头要求一周内就要做好,这下可把陈兴急坏了。
想着进来学点东西,也没想过任务这么重。不过那会儿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找这份工作几乎花掉了他全身上下最后剩的那点钱,这要是再干不好,他连卷铺盖回农村老家的钱都没有了。
短短几天,陈兴几乎没回去睡过,办公桌底下一堆廉价泡面,身上的衣服都臭了。顶着油头对着电脑一点一点查,一点一点核对,什么专业术语和金融计算全部现学现卖。
一周过后,任务总算是完成了,老板夸了陈兴两句,没再说别的,那会儿他的脑子已经乱得跟浆糊似的,哪里会去计较别的。至于后来怎么回的家,他也已经忘记了,只知道睡了半天又被催回去加班。
满打满算熬了一年,也算是学了点金融相关的皮毛,陈兴辞职了。
几年时间陈兴也认识了几个客户,经介绍进了一家规模不大、薪水还凑合的投行。
去之前他就已经设想过以后的工作情况,无非还是丢不完的快餐盒,无休止跳动的金融符号,以及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
对于陈兴这样一路摸爬滚打想要混出点名堂来的小透明来说,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初来乍到,陈兴并没有因为只身一人毫无背景而穷途末路,这是香港给予他的公平。
然而,事情总有对立面。
像陈兴这样半路出家的外行人,要想做出点什么,还得从底层开始,随人差遣,任劳任怨,这也是公平。
香港的工作环境和内地不同,公司不会费很大精力培训新人,同事和上层更不会腾出时间手把手教下面的人。每个人都在轮轴转,每一秒都在创造价值。
所以,刚来的时候,陈兴每天依旧是被推着走的状态,一切都得边做边学,边学边做。早年做生意的干劲都不如现在的十分之一,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
但他别无他法,不拼命就得走人,这就是现实。
就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屠宰场,陈兴明白他的痛吟毫无意义,迟早都要被送上砧板。市场也从不缺猪肉,不新鲜就换一块,无情又真实。
久而久之陈兴明白了,上头丢下来的不是文件,是他生存下去的筹码。任务重一点,意味着他的职位可以更高一点,得到的尊重也更多一点。
于是他又开始抢着干活,一坐就是一整天是常态。有时候刚沾到床,老板一个电话他就得马不停蹄地就得往公司赶,一加班就是一晚上。
几年下来,陈兴终于在中环站稳脚跟,成功触碰到了城市内围的边缘,但也落下了一身毛病。
四
...
陈兴如愿跳槽进了一家更大的投行,地点还是在中环。他深知这其中的不易,所以并不敢脱离“舒适圈”。
然而,尽管摆脱了末流职工的身份,深夜的办公室里却依旧有陈兴的身影。这其中的变化大概就是,OT(加班)文化在他那儿开始有了点价值,不再是打白工。
当他还是新人的时候,只要有活就得抢着干,大家都知道越晚走越安全,没有加班费也是心甘情愿。而当陈兴跻身管理层,正幻想着逃离OT文化的桎梏,能落得轻闲,却发现也只是从一个坑跳进了另一个坑,都是妄想。
一切还像往常一样,上班加班,两点一线。无能为力的处境,加班费成了陈兴最后的慰藉。
而这时的他,还尚未感受到这背后的危机,无奈和不满的叫嚣声仍未停歇。
有句话说,越是光鲜亮丽的地方,越是暗流攒动。说的就是中环,也是整个香港。
随着回归后的热潮,一批又一批的人大量涌入香港,激烈的人才竞争市场搅乱了原本索然无味的工作与生活。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更何况踩的是寸土寸金的香港。处于中环职业鄙视链顶端的金融行业,无疑成为了大家的首选。仅仅一年时间,这个圈子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人挤人,向上流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晋升的难度越来越高,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
办公室里从上到下,没有人再抱怨加班,甚至将加班完完全全地视为了一种工作常态,爬到管理层的陈兴也不例外。
坐到这个位置,谁能不清楚。哪有什么上层和中层,没有自由,大家都是底层,都在为这座城市卖命。
八点的地铁不够早,十二点的茶餐厅不够快,九点的OT不够长,每个人就像一只无休止旋转的陀螺,在两点一线的工作中往返奔波。
尽管如此,陈兴依旧面临着被淘汰的风险。
他一边窥探着城市内围的暗流涌动,一边时刻盯守着城市边缘的异军突起。一刻也不敢松懈,只能埋头苦干,尽管辛苦却也最安全。
而于陈兴这类人而言,进攻远远不够,还得学会防守。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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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万变的市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而香港毕竟只是弹丸之地,它的未来注定不会如此平静。
各个企业开始将目光转向海外市场,渴望寻求国际上的合作。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海归回到香港,对于原本趋于饱和的香港就业市场来说,无疑又是一个噩耗。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没有两把刷子,下一个卷铺盖走人的就是自己。于是,除去吃饭睡觉,每周工作90个小时之余,大家又开始拼命地挤出时间充实自己。
有人埋首在办公桌上学习普通话、日语和法语,有人将搁置已久的考证计划又提上日程,还有人四处搜集资料开始为转行做准备...
所有人都在走,不变就是倒退。
陈兴自然也不甘落后,成日对着数据报告和客户资料开始钻研,还得学着练练半吊子口语与国际接轨。白天做不完的债券模型,下午接着做,下午做不完熬夜也得做,大事小事无一例外。经常一忙起来就顾不上饭,半夜胃饿得直绞痛,他就随便啃点面包也就撑过去了。
梦寐以求的光鲜亮丽的生活,到头来依旧在这张办公桌上。
十几年里,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陈兴逐渐变得麻木。当初怀揣着理想踏上这片土地的热情,已不再是他如今这副佝偻惨败的身体所能承受的。
一切好像都变了,但繁华未变,仍然有人为这片土地前赴后继。
陈兴守住了这场战役,朝着城市内围进军,却没有感受到一丝解脱的愉悦,高度紧绷的状态并未随着他的挣扎向上而消失。
因为只要存在竞争,就永远找不到城市的中心,这场战役就永远不会结束。
六
...
去年,我去香港探望陈兴,他刚出院,因为胃的问题。他说他放弃了晋升的机会,从中环搬回到了尖沙咀,在附近租了一间不大的房子。
我陪陈兴呆了几天,尽管他离开了原先的岗位,骨子里却还是个彻彻底底的社畜,相比之下我就像个闲人。
八点,我还在酒店里睡着,陈兴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一角看着荃湾线上的地铁经过。
十二点,我坐在餐厅里还等着上菜,陈兴已经在人最少的地方打包带走了一份快餐。
九点,我开始有了睡意,陈兴拉着我沿着尖沙咀散步,一路走到了璀璨的星光大道。
维港的海风吹拂着九龙半岛的土壤,中环高楼的灯光将港岛照得通亮,这样常有的夜,陈兴却看得痴迷。
他知道,那些明亮的灯光背后,有无数人也同他一样在深夜奋斗。
这是陈兴来香港的第二十个年头,他还在为这座城市卖命,还在寻找着他要的归属感。
而作为社畜,陈兴奋斗的本身,就是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