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飞剑客
就在郭敬明道歉的10天前——2020年12月21日,编剧余飞、宋方金等发布111位编剧、导演、制片人、作家联名信,联名抵制郭敬明、于正;次日,这封联名信上的署名人员增加至156位;郭导的晴雅集评分在下泄,参与的节目被推迟。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依托于江浙系资本的郭敬明和于正们来说,只要脸皮够厚,面临最大的问题也不是同行的集体联名抵制,问题在于……这么说吧,我们以为的国际道歉日,翻篇儿就是民法典正式实施的日子,抄袭获利可是要受罚的。
想想看,郭导当初是一个“为了粉丝”死不道歉的人呐,不及五尺(耻)却有着九尺男儿的魄力,可人到中年,终究还是迫于铁拳无奈松口了;作为他的粉丝,不管现在会不会觉得年轻时就是个傻逼,原本以为永不可能道歉的小四都道歉了,还有什么旧时代的幻术是不能消散的呢?比起弹幕上各种怀旧的“爷青结”,这才是真正的爷青结。
不得不说,之前111位影视从业人员发起的文化自净行动,配合着十四五关于加强保护知识产权的规划和法律配套,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文艺的供给侧的改革。不过在聊聊文艺的供给侧和需求侧变更之前,我们先聊聊这个不是怀旧意义的“爷青结”。
毫无疑问,郭老板开创了一个青春文学的时代,他的小说至少影响了上千万的青少年,多少人的悲伤逆流成河,尽管他写的东西让自命有文化的人都不屑一顾,可影响力却不容小窥,以至于如今的我们也都习惯使用郭敬明的代表作“小时代”来命名这个拜物时代了。从这个意义上,郭敬明是一个值得剖析的文化现象,我要给的理由倒不是什么因为他有名,要凑上搞个新闻批判一番,而是非常新潮沉思录式的,因为他发迹的那个时代,如今还继续羁绊着“我们是谁”的认知。
我们可以视他写的东西是无病呻吟的垃圾,但他本人,却是一部技法相当成熟的现实主义作品。
小四曾是小镇做题家。
他来自一个盛产井盐和恐龙的自贡小镇,生于一个普通职工家庭。少年时代早慧,爱读书,生活轨迹和其他小镇做题家们并无不同,一如他整容之前的模样,然而在小地方生活逼仄,人们往往能体会到一种对“异己”的排斥感,尤其像小四这样,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性取向与众不同的人(其实这在圈内也不是新鲜事,性侵旗下男作家和演员的丑闻时有),那种想走出去,改变命运的愿望会更强烈。
那年“新概念”的风席卷全国,郭敬明仿佛看到了一个走出小镇的机会。那是他构筑“小时代”的第一步。那年他让父母拿出家里不多的积蓄,独自飞到了上海,到达了上海之后,他便完全不想回去了。他哀伤地写出了《假如明天没有太阳》,拿到第一名,至此成为新概念的模板。
现在回想起来,“新概念”有没有给文艺带来新东西?至少改善了当时萌芽杂志社的经营状况,至少当我们提到新概念为文学带来什么时,能想到的无非是韩寒、郭敬明,或者还能想起之前看了《寄生虫》便抱怨台风致使自己出恭困难的被骂上热搜的张晓晗。
郭敬明(前排左二)
虽然新概念作文并没有让郭获得特招的机会,但五光十色的上海早已让他深深迷恋上了都市生活,他努力考到上海大学,借着新概念积累的名气和资源,以及小镇青年改变命运的信仰资源——二次元,从《圣传》里抄出了《幻城》,从《fate》里抄出了《爵迹》,不仅如此,据考证,他还抄了《东京巴比伦》、《阴阳师》……为什么他特别喜欢抄日本的文艺作品,从风险角度来说,可能念在日本那边的FATE系列和CLAMP阿姨们,嫌跨国官司实在太麻烦,从成名作起,郭就心安理得了抄起他国的文艺作品发家致富,这部分不需要道歉。
更有意思的说法是,那个时代的小镇青年,打开新世界的并认识到世界多元的方式,很多都来源于90年代的日本漫画,这些东西让文化资本和身份资源都贫瘠的他们,萌发了个体意识or性别意识,但其他什么都没有,从这个意义上,那个身材矮小的、同性恋的郭敬明走不出自贡小城的源点,大上海不过是一个幻想的彼岸。
如果说刚开始的小四还有那么一点廉耻的话,抄袭虽然跑不了,在文字上还能尽量修饰原著。在抄袭完《圈里圈外》,惹来了国内官司以后,在网络上,他的读者和粉丝对他出奇的宽容和拥护,让他开始认定做一个商人比从文要美妙得多,这些傻逼的钱不赚白不赚呢?从此以后,他更加扭曲了,他要不择手段的占有:豪宅、豪车和内裤都要是奢侈品牌,他要变强,基于这些线索,他开始办杂志,依托于江浙资本,他创造一个符号拜物的商业帝国,不断地把文学青年都吸纳进这个体系。虽然败坏了一代人的文学,但成功构筑了一个“小时代”。
有人做过调查,按照比率来看,郭敬明的读者来自三四线甚至小镇的中学生居多。在十多年以前,从卫慧到安妮宝贝,从安妮宝贝到郭敬明,这些拜物的小资文风,是能引起读者的很大共情的,某种意义上,是有助于促进读者的资本主义的社会化,也就是去体认某些逻辑,认为是正常。那会城市化在高歌猛进,社会草鸡变凤凰的神话时有出现,彼时身处小镇小城的青少年会容易把自己代入到住大house的角色当中,这些人吃穿住行、情趣爱好刻意地显示着洋气和腔调。
从意识形态上看,“小时代”就绝不仅仅是专属郭敬明及其读者的精神世界,不仅仅是文化僵尸的精致面容,里面也有很多人个人阶层上升的总结,是整个市民社会对于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逻辑的无条件的体认,在体认中,历史和价值建构都坍塌到为扁平的阶层上升。然而幻象铺设越精致,底下的地狱就越是无数青年的碰壁和反思组成的。
那么我们如何评价那个小时代?就如同在某个桥段里,郭敬明充满爱恋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突然间他发现书的装订有点歪,便问出版商道:“你看我的这个《小时代》,是不是有点歪?”,出版商低头随意扫了一眼道:“不要紧,这时代本来就是歪的。”这个出版商叫路金波,他不仅要靠郭敬明挣钱,还捧出韩寒和李承鹏之流,同时我们也会发现,郭敬明盆满钵满的时代,正是公知如日中天的时代,一面是抄袭成风,一面是谣言四起。他们可能互相看不上,却靠“歪”打正着了时代需求。小四和韩寒,都是镀金时代的祭司的一体两面罢了。
那么整个青春的幻术能持续多久呢?并不是结束在票房不卖座了,小四哭哭啼啼的时候,而是差不多就是在郭敬明的读者们(虽然他们可能早就不看郭敬明了),顺着城市化的洪流向前进,却恍然发觉赶不上城市的市民权和公共资源分配的时候,那些郭敬明们不仅赶上了,至今还占有着让人生羡的文化红利,而小时代叙事下成长起来的读者们,如今却成为了夹缝一代的青年,青春幻术就在此终结了,以前的伤春悲秋早已化为了烂梗,要在不断下沉的结构里,自助求生。
当那些青春幻术破灭以后,我们就要迎来真相的荒漠,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小时代,小时代只是一种错觉,只是一种误判,而大时代扑面而来,可能会埋汰你,也可能会涤荡你;可能会让你戴上口罩,有序测温,也可能让你蛋壳小居破裂,露宿街头。这时候,如果你参与其中,你很难再说出,我只管过好我的小时代,其他管它洪水滔天,哪怕你同样是一个郭敬明般的小镇做题家,汲取过阶层流动的信仰资源,也不会像他那样问:“我都这么成功了,为什么你们还不认同我?”,而是要去找认同,找阶级兄弟,找共同体,找组织。
说完了爷青结系列,再聊聊文艺。
虽然郭敬明抄袭发家,他的商业帝国和最小说败坏了一代文学青年,但也不是没有意义的,督促我们要进行文艺上的供给侧改造。不管是影视从业人员发起的文化自净行动,或是这么多年来文艺界的优秀创作者努力去扩展叙事边界,扩充世界观,打破纯文学的那种傲慢与自恋,像《三体》的受欢迎,都可以称得上是改造文艺的供给侧。
我们如何理解文学呢,同样孕育着需求侧的文艺改造的力量。我之前说,郭敬明本身是一部技法相当成熟的现实主义作品,这就是说郭敬明作为一种文学道具,一种典型人物,随着社会语境的变迁在我们中间感应,我们既会唾弃他,也会有所悲悯,并用来寻找自己是谁。
文学就诞生了。
事实上和我们常惊呼的魔幻现实主义,本身也是文学术语,是一个道理,我们面临荒谬世界,在自己身上感应、触发的叫做“文学”的力量,巴特认为,是由我们的每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写-读,就像燧石取火,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写-读在汉语上磨擦,这个汉语整体被我们唤醒,浩荡地来到了我们身上,在这个时代我们不能只做旁观者,我们要把自己当成作者,是社会主义的精神文化的创造者,要努力扩宽我们的世界,与他人建立浩荡的认同,拒绝小时代的精致利己,或许这样,郭敬明们就不会再继续败坏我们下一代人的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