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大学毕业那一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大学一毕业,我就被分配到中学教书,教高二,还当班主任。
当我穿着蓝色二号军裤,比现在的时髦女青年穿的阔腿裤还肥大,走上讲台的时候,那帮只比我小几岁的孩子在下面喊:
咱班新来个插班生?
那个时候,我108斤。
后来胖了。
怎么感觉自己胖了呢,走路的时候,觉得有了屁股,走路有鸭子跩啊跩的感觉。
后来我厌倦了毁人不倦的人生,彻底离开教育,和过去的人生就没有了任何的交集。
二、三十年后,因为有了微信群,我被拉进当年的班级群,才和这帮当年的孩子,现在的中年人再一次有了交集。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这几十年里,我们没有任何的联系。
其中的一位,就是这没有任何联系的一份子。
昨天夜里,他估计是看了我的微信朋友圈,有很深的感慨,给我发微信:
张老师,没想到你变得这样胖,还大头,还秃了。
南方的凌晨,有了深深的含义,我早早醒来,看见这样的文字,突然有想哭的感觉。
我也不想这样啊。岁月逼着我,推着我,我不得不变成这样啊。
我把这段故事发在朋友圈里,很多人跟着调侃我。他的同班同学,在休斯顿做学者的另一位,安慰我,我说,没事,我坚强着呢。人到中年,自黑和自嘲,就是我们活着自卫、以退为攻的武器了。
02
也是在昨天,我的一位朋友,前些年移民加拿大多伦多。他告诉我,他刚刚买了一块地,在距多伦多一百多公里,一个小时车程的岛上。土地三百亩,90亩可耕地,200多亩森林。有湖水,有在我看来崭新的、高大的木屋,还有原地主赠送的一条船。
他发了几段视频给我看,看得我羡慕嫉妒恨。
我说等我哪天去,你要好好招待我啊。
他说没问题。然后问我会不会劈柴,我说你是要雇长工么?
他说他准备买个铸铁炉子,劈柴烧火。
我问森林里的树可以砍伐吗?他说枯死的可以砍伐来做木柴,很多。
我就想起来我上次去美国,去看一个在山顶的城堡,在经过的森林里看到的枯死的木柴,还有自由奔跑的鹿的场景。
我问这块地多少钱,他说46万加元,合计230万软妹币。在国内,就是一套中等城市的房子的价格。
我听了他的话,回答他:我赶紧搬砖去了。
想起来前几天在微博上看到的一段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早上听半岛电视台的广播,讨论美国选举,我当时就想,美国懂王、拜登上台都一样,他们无力改变美国的财富分布。从美国立国开始,美国政治高举的旗帜不是民主,是自由,英国在全世界的白人殖民地都建立了以财产权为核心的“自由”体制。我多次说过,美国国土面积与中国差不多,可耕地面积高于中国,我看到的数据高于中国25%,到了人均耕地面积,根本就不够看了,1900年,美国才7600万人,美国远远没有到土地资源的边界,所以自由绝对可以维持的住,说社会主义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当然,这一切都是以印第安人、黑人为代价。
美国现在1%的人口从事农业,1894年的前三十年,美国轰轰隆隆的完成了工业化,跟中国40年奇迹逊色很多,美国3.5%的年增长率,中国的40年有10%的增长率,但双方基础不同,中国自从1840年以来的主题是“战乱、贫困和战乱”的循环,对社会财富的消耗太厉害了,起点太低,纵使中国的发展已经是奇迹,我觉得跟美国的自然禀赋相比差老远不说,美国本土没有战争啊,和平红利足以让一个国家凭借资本的复利效应累计天量财富,看看瑞士的富裕程度就知道了。
从1800年开始,中国跟美国的主题就不一样,中国永远是“吃饭,吃饭,吃饭”,乾隆死于1799年,乾隆晚期的白莲教就是人口膨胀的恶果的显现。中国的路径很明显,要么战乱消灭人口与土地资源的矛盾,要么工业化提高土地资源上限,这其实是中国1949年以来中国的主题,要不想乱,就得让人吃饭,并不复杂。在中国的背景下,强调财产权为核心的自由根本不合时宜,新的革命政权必须均田地来重建财政收入,并通过农业积累工业化的资本,这是必由之路。蒋光头希望建立一个有产者的政府,将中国的人口压力释放在底层,可惜中国自古就有造反的传统,最终结果就是产权激烈调整的革命。
中国之所以不会对自由主义那一套感兴趣,说到底是中国资源不够多,太多人吃不饱饭,中国人不是印度人,能够成为温顺的生产工具,将自己的苦难寄于来生,所以,中国不会是大英帝国皇冠上的明珠。
任何主义,不管其表达形式如何,或者宣称以主义组成的政府,一定会受到资源的存量和增量的约束。美国占有的土地资源,人口的增长根本不会带来压力,加上工业化提高了资源的上限,美国没有中国的生存压力,以财产权为核心的自由可以维持。今天美国的矛盾不是表面上的矛盾,归根结底是社会财富的存量分布以及增量分配的矛盾。美国的经济并没有停止增长,但跟99%的人没有关系,新冠疫情只是将问题表面化了。是的,美国过去以美元收购资源,维持了底层高标准的生活,不能说美国没有为底层做什么,他们只是利用美元让别人出资源去养活美国的底层。
美国希望中国继续这么做,中国无意这么做,这就产生了基本矛盾,中国不愿意承担养活美国底层的任务,而只有中国有能力这么做。于是,美国军事围堵、颜色革命、贸易战争和舆论攻击,中国没有替美国分忧,没有像2008年那样使出“舍身技”。美国没有经历过这个局面,除非美国做成以下几件事情:1)通过颜色革命或低烈度战争,中国倒掉;2)美国进行税收改革,对上层征税;3)美国压缩军事开支到中国的规模1000已美元,每年省出6000亿美元;4)美国选出罗斯福这样的长期领导人,以基建、科技和制造业投资恢复元气;5)打压金融资本的收益,并对投机进行处罚,金融服务实业。也就是从存量、增量两个方向帮助美国恢复元气,缓和贫富差距导致的社会矛盾,再图经济增长。
中国没有工业时代的教训,农业时代的教训可就多了去了,比如明末,贫富差距扩大,地主文官利用免税额度偷逃税款,同时影响政治,干扰国家人口清查、土地丈量,国家财政日益困难,税收负担下移,直到天灾突破底层的生存最低限度,王朝覆灭。明末不进行张居正式的财政重整,谁来当皇帝都一样,张居正死,明朝灭亡也就不远了。如今美国就是这么个状况,谁来当总统,无论何种主义,最后都得落实到经济问题。
我们一般讨论的政治上的各种主义,其实都有一个基本假设前提,资源无限。现实社会有没有资源无限的社会,中国在近代也没有这样的好机遇,倒是美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有这么个好机遇。如今的美国,3亿人口的大国,其实还是有充足的资源,只不过,财富持有者根本不在意人命,国家拿出赤字去救资本,但就是敢不救人命,资源围绕着1%的人转,连国家的公共资源都如此,不管什么主义,其本质不就是不具有公平正义的体制吗?
人民群众过不好的体制,无论是苏联的社会主义,还是美国的资本主义,都不能以口号代替吃饭,表面的形式并没有资源的生产、分配那么重要。任何一个国家要确立政治秩序的努力,都是资源约束下的决策,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反复咀嚼,不是一句大空话。
03
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听人说内卷化。为什么内卷,就是在资源总量锁定前提下的内部倾轧。不过就是这种倾轧,是常态的,缓慢的,固态的,而不是剧烈的而已。
没有增长的空间了,就处于一种停滞状态。不管是人的精神,还是社会的进步。
这是我一向以来,对内卷化的理解。
就像王小波说的那句话: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当然,学术上的内卷化,本来是人类学家解释为什么一个社会或组织既无突变式发展,也无渐进式的增长,只是在一个简单层次上自我重复的概念发明。现在则意味着“白热化的竞争”,人们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拼尽全力,以使自己在社会上获取少量竞争优势,挤占他人的生存空间,同时造成精神内耗和浪费。人们可以在当代生活的方方面面识别出内卷,可以说是从幼儿园一路“卷”到职场、连婚恋也可以“卷到天上去”。
04
最近好像有一条新政策出来,农村的宅基地,生活在城市里的子女,在生活在农村的父母去世后,可以继承。
我看很多人欢喜雀跃。
按理说,正常的逻辑,居然有很多人很高兴。这就有点不正常。
我就想起我的老家,我父亲患病去世前,对我说的话,他说他一生里没有做什么功业,本来想着给我和我弟弟每个人一套房子,把每套房子都翻盖修建好。他就放心了。没想到自己病成这个样子,愿望没法实现了。然后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流出来,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流动。
那是我一生里见过的最最晶莹剔透的眼泪。
是我一生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泪珠。
还好,在我父亲去世后,这两个院落,在我弟弟的主持下,都翻新修建过,我现在每次回到故乡,住在院子里,都觉得自己还有归处。
如果失去了这旧宅呢?我和所谓故乡,还有什么牵连呢?
所以我每次读鲁迅的《故乡》,都觉得自己能理解体会到鲁迅内心里的悲怆: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05
看了一部电影,《通往春天的列车》,任素汐演的。
东北某小城,破败,灰暗,日益破落。具体年代不清楚,但里面的人都用微信了,应该还是最近一两年的事情。
任素汐演的女主角叫苏芳,是开澡堂的,就是浴室。嫁了个老公是机修厂的工人,叫李大川。
苏芳怀孕了,三个月,李大川三个月没有性生活,憋得难受,大晚上出去,遇到偷厂里零件的小偷,结果被陷害,自己被开除,还丢了本来下个月下岗能得到的4万块钱补足。
两口子给厂子送礼,诉说冤屈。厂长说,你要是能抓住小偷,我们就还你清白。
于是大川天天晚上去呗冤枉的地方蹲守,还假装残疾人拄拐杖开只有残疾人才能开的三蹦子拉客养家。
后来抓住了小偷,但厂长没落实当时的诺言,大川和他的哥们坐车去了南方,追寻希望去了。
所以叫开往春天的列车。
估计是为了过审,结尾还加了一堆字幕,说什么政策扶植,振兴东北有希望之类政治正确的话。
说实话,如果不是任素汐,我是不会去看这样的电影的。很久以来,我特别排斥这样的灰暗的电影,特别是那些活得灰暗的人生,我看了生气,所以不看。
都被逼成那样了,还忍气吞声,真他妈的窝囊。
豆瓣上点赞最多的评论你知道是什么吗?是这样一句话:
整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该打炮的时候不打炮,一定好人没好报。
06
好像是电影导演侯麦说过一句话:
对岸的炮火,在隔岸的人看来,就是璀璨的烟花。
理解别人的苦难,太难了。
07
一位没有见过面的读者朋友,前一天突然在微信上问我:
智者,请问人生的答案是什么?
被他称之为智者,吓我一大跳。我问他,怎么想起来问这样宏大虚空的问题,是为情所困,还是为钱所困?(看,我就是这样庸俗的人)
他说都不是。人生是苦,烦恼消不了,所以想问问。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我劝他放松一下,学会放空。
他的问题,让我想起来看到的这样一段话:
“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光鲜,我一直在碰壁,在各种事情上跌倒,可是,我绝对没有逃避过,我全都接受。这就是我唯一的骄傲。”
卡内蒂在《人的疆域》里这样写到:
在我生命最好的时光中,我总想在心里腾一些地方,再多腾些地方,在那里我会把雪铲走,我会把低陷的天空抬高一些,那里还有泛滥的海,我就任凭海水溢出来——鱼儿会来救我——海水淹没茂密的森林,在密林深处我会捕猎一群新猴子,一切都那么生动,就是地方总是不够大,我却从没问过:这些地方,是为了什么,我没有答案:为什么;我只能一直,一直,这样做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只有这样做,我的生命才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