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dlsdyc
“民族”是一种心灵的单位。
——斯宾格勒
近日,随着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在争议领土问题上重燃战火,土耳其又一次出现在纷争之中。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以共同的信仰和民族为由,为阿塞拜疆提供了全方面的支持。在土耳其的支援下,亚美尼亚军队不得不放弃平原地区,退守高山。而传统上负责调解该地区纷争的明斯克小组领头羊,美俄法三国也只发表了一份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声明,呼吁双方停火。在土耳其的撑腰下,阿塞拜疆毫不犹豫地拒绝声明。
近几年来,土耳其绝对可以堪称为出镜率最高的地区强国。它在叙利亚边境上与俄罗斯角力;在利比亚又将法国俄罗斯支持的哈夫塔尔打得败退西部;在家门口又和希腊与塞浦路斯在东地中海勘探问题上嘴炮不断;最近插手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的冲突更是其最新表现。更令人惊讶的是,土耳其非但没有因为多线插手被削弱,反而巧妙地利用地缘政治的复杂性和自身的优势为自己攫取了不少利益。曾经网络上有人称土耳其是狗中哈士奇,是看不清形势的二傻子。那么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呢?
meme化的土耳其
2015年11月,一架俄罗斯战机在土耳其叙利亚边境,被土耳其战机击落,并导致一名俄国飞行员死亡。这成为了20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北约成员国第一次击落苏联或者俄罗斯的军机。一时之间舆论哗然。土耳其指责俄罗斯战机越界,而俄国坚决否认,威胁要对土耳其进行制裁。在中文互联网圈也响起了一片嘲笑之声。不少键政人士都将这看作土耳其自不量力的表现。
同样在这一年,埃尔多安在会见巴勒斯坦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时,因为身后十六个身穿不同时期服装的武士而“响彻”整个互联网。埃尔多安到处“认爹”的行为招致了众多网友的嘲笑。再加上当时土耳其在我国西部问题上的一些做法,一时之间“狗中哈士奇,国中土耳其”的说法甚嚣尘上。
对于土耳其的这种负面观感,迅速转化为一种文化传播现象。各种自媒体也充分利用土耳其抗议者错烧荷兰国旗这样的乌龙事件来收割流量,满足国内网民对于土耳其的虚幻想象。在他们的笔下,土耳其是典型看不清形势的小国,居然敢同时得罪五大流氓。埃苏丹也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步卡大佐的后尘,要么自己体面,要么被别人体面。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则是按照明确的地缘政治游戏进行。大部分人并没有兴趣去观察整个事件的发展,他们看到得只是媒体截取的夺人眼球的片段。比如在军机问题上,大部分人并不知道,俄罗斯仅仅实施了一些不疼不痒的制裁,其中也包括中止双方旅游签证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举措。因此在埃苏丹放下身段道歉之后,俄罗斯就迅速取消了制裁。
埃苏丹也因此看穿了俄罗斯的底线,在叙利亚北部撕下了不少领土。而西方世界又不得不依赖土耳其对叙利亚反对派的支持,而默认了这一事实。甚至土耳其的举动对俄罗斯同样也有好处。只要叙利亚问题没有彻底解决,俄罗斯就有理由一直在叙利亚保持军事影响力。在土耳其的威胁之下,巴沙尔政府也唯有紧紧抱住俄罗斯大腿,才能维系政权。
同样的,自媒体口中的土耳其也并没有网友想象地虚弱。土耳其是一个有着较为完备工业体系的国家。在2005年的时候,土耳其的彩电就已经在欧洲市场将意大利打得不能自理。同时,在汽车和国防工业上,土耳其也有自己大规模生产的能力。或者我们从一个更明显的指标看,事实上在最近十年,土耳其一直是世界第八大钢生产国,整个欧盟国家中唯有德国的钢产量才能超过土耳其一头。它更是北约第二大常备军事部队,坐拥40余万现役部队。即便俄罗斯南部军区倾巢出动,在不使用核武器的情况下,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七十年未有之变局
小亚细亚半岛的战略地位一直十分重要。它扼守了整个欧亚大陆的咽喉。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更是让精罗泪流不止。在整个二战期间,土耳其由于其地理位置,成为了德苏英三国争夺的对象。然而,土耳其却始终秉持一种微妙的中立策略,在三个鸡蛋上轮流跳舞。直到1945年德国败局已定时,它才加入到同盟国。
随着二战的胜利,三个鸡蛋变成了两个。如何在美苏之间跳舞成为了土耳其的新问题。手握博斯布鲁斯海峡的土耳其,天然就是苏联黑海舰队的命门。这也使得土耳其无法挣脱这场地缘政治游戏。与此同时,虽然土耳其出于自身利益拒绝过早对德宣战符合自身的利益,但对于苏联而言,它不得不在东线独力面对德国并且损失惨重。
果不其然,在1946年苏联人就正式发难,要求讨论海峡通行权和土耳其东部边界的问题。(严格意义而言,斯大林对于海峡的野心在1945年的雅尔塔会议就展露无疑。斯大林这种态度也反过来成为丘吉尔施压土耳其加入同盟国的手段。)面对苏联的步步紧逼,土耳其在1952年宣布加入北约。这也奠定了土耳其今后七十年的地缘政治态势。无论苏联和美国的力量如何此消彼长,它一直是作为北约的桥头堡,抵御苏联可能的入侵。
随着冷战结束,在乏味的美式和平世界里,土耳其只能继续听从世界警察的指挥,缺乏扩展地缘利益的条件。2011年叙利亚内战的爆发为土耳其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在内战初期,西方各国纷纷预测叙利亚将出现颜色革命,押注叙利亚反对派,承认其为合法政府。由于土耳其与叙利亚直接接壤,又是北约成员国,这使得它可以为叙利亚反对派提供大量的直接支持。对于土耳其而言,它可以在明面上与西方保持战略一致的同时,终于有机会再次向黎凡特地区施加自己的影响力。
更没有想到的是,由于俄罗斯的介入,叙利亚内战出现了长期化和碎片化的趋势。大量难民背井离乡,通过土耳其逃往欧洲。难民危机的出现,极大提高了土耳其对于欧盟的议价能力。欧盟在事实上丧失了制裁土耳其的可能性。土耳其也得以在七十年内,第一次有机会摆脱欧洲对自己的宰制,成为游戏的玩家。
特朗普上台之后的战略收缩,更是为了土耳其提供了七十年未有的战略机遇期。美国的退出不但产生了广泛的权力真空,土耳其亦有了直接叫板一直躲在美国后面狐假虎威的欧盟的底气。它终于可以向西方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主张自己的利益。任何一个合格的土耳其政治家,都应该充分利用地缘政治态势的转变,为土耳其谋取更大的利益。
天降伟人埃苏丹
拥有战略机遇期很重要,不过同样需要可以把握战略机遇期的领袖。埃尔多安在某种意义上就扮演了土耳其的“天命之人”。
1994年,在一片意外之中,埃尔多安以黑马之姿当选为伊斯坦布尔市长。在其任内,埃尔多安推行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改善了城市的居住、交通条件;与此同时,为了改善伊斯坦布尔负债累累的财政,他积极反腐,设立新的审计规则。他在任四年内,获得了民众的大量支持和信任。对于土耳其世俗利益集团而言,埃尔多安无疑是个危险的人物。因此,在1998年,土耳其法院以埃尔多安公开朗诵带有激进主义色彩的诗歌为由,免去其市长职务,投入监狱。
然而,埃尔多安在锒铛入狱数年之后就重出江湖,并在2001年组建了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AKP)。在2002年的大选中,AKP一举获得近三分之二的议席。AKP利用议会多数优势,迅速推翻了埃尔多安的从政禁令。埃尔多安也得以在2003年成功当选土耳其总理。
埃尔多安执政以来,一直有两个明确的任务。第一就是发展经济。在埃尔多安的领导下,土耳其的国内GDP从2002年的2300亿美元,上升到2019年的7500亿美元,翻了两倍。2019年四季度的经济数据也显示土耳其成功走出了2018年里拉暴跌产生的危机。第二就是与整个以军方为基础的自由派世俗利益集团做斗争。07年和10年的两次公投,就是埃尔多安改变凯末尔体制的先声。随着支持率的一路飙升,2014年埃尔多安当选为土耳其总统。此时叙利亚内战长期化也为他深度干涉叙利亚提供了更多的条件。
偏向自由派的世俗利益集团对于埃尔多安愈发忌惮。然而,2016年军事政变的失败,反而让埃尔多安终于可以系统性地清算整个政治体制中的反对力量。最终,通过2017年的公投,经过十五年的时光,埃尔多安终于彻底掌握了土耳其的权力,成为了埃苏丹。(见我们之前文章《进击的埃苏丹》)
也正是从这年开始,埃尔多安扩张性的外交政策同时获得了国内和国外的支撑。他也得以施展自己炉火纯青的外交技艺。埃尔多安最擅长施展的就是凭借地缘政治利益而产生的阳谋。上文所说的叙利亚问题就是如此。他还通过反过来指责西方世界对叙利亚反对派见死不救,获得道义制高点,堵上西方世界对于他与俄罗斯瓜分叙利亚和打击库尔德人的指责。
在利比亚问题上也是如此。埃尔多安以支持利比亚合法政府的名义,破坏了法国支持哈夫塔尔的正当性。在具体战略上,土耳其却又在苏尔特地区实现战略僵持,没有戳破各方的底线。
在东地中海勘探问题上,埃尔多安全然不顾希腊和塞浦路斯的反对,推进开发。因为他确信,在手握近四百万难民的情况下,欧盟绝不敢对土耳其实行实质性的制裁。再加上德国境内土耳其裔对于他超高的支持率,德国政客也难以对土耳其采取明确的动作。单靠马克龙的无能狂怒,是不会对土耳其产生根本影响。
在泛突厥问题上,埃尔多安又迅速调转方向,积极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在西方世界大肆批评中国新殖民主义和债务陷阱的时候,他积极欢迎一带一路,并且声称将加入上海合作组织而不是欧盟。至于所谓的某些遥远地区穆斯林的利益,早已被他丢进了垃圾桶里。
在最新的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冲突中,埃苏丹则扛起了共同信仰和民族血缘的大旗,旗帜鲜明地支持阿塞拜疆收复领土。他明白,只要将战争控制在一定的界限内,俄罗斯不但不会下场干涉,反而会坐视在颜色革命中自己作死的亚美尼亚政府吃点苦头。土耳其则可以通过支持阿塞拜疆,不但在战争中获得一些实际好处,并且增强对于阿塞拜疆的力量投射。
可以说,埃尔多安通过自己高超的技艺,为土耳其在战略机遇期挣得了大量的利益。埃尔多安并非没有缺陷。比如虽然2019年四季度的经济数据向好,但马上又碰到了2020年的新冠大流行。这无疑会对土耳其的经济复苏产生影响,进而影响埃尔多安的支持率。但是从现状看,土耳其政坛也唯有埃尔多安可以拥有如此老练的手腕处理土耳其的内外问题。尤其是在世界普遍右转的今天,并非埃尔多安需要土耳其,而是土耳其需要埃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