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爸爸去世，妈妈改嫁粗鲁继父，我的日子天翻地覆…… | 陆拾一

来源：甘北

许静对生父的印象并不好，自有记忆起，生父对她非打即骂，她只记得他那狰狞的面孔和粗重的巴掌，除了疼就是怕。

七岁的时候，生父喝多了失足掉进河里丢了性命，被捞上来的时候身体肿了一大圈，许静呆呆地看了一会，突然吐了出来。

许妈赶紧扑过来把她搂进怀里，藏住她的脸，她听见许妈急切地跟人解释，说娃儿受不了她爸走得这么突然，都难受得吐了。

许静小心地攥着许妈的衣角，不太明白为啥她要撒谎，生父没了，她真的不伤心，要不是许妈偷偷掐了她一把，葬礼上她都没能哭出来。

许静跟她妈被她奶那些人赶了出来，门在她们身后啪的关上了，她们手里只拎着一个破箱子。

她们去姥姥家借住了一段时间，但是舅妈很不高兴，许妈就把她托付给了她姥，自己出去干活赚钱。

许妈给了舅妈生活费，但她总是吃不饱，有次许妈得了一根小米蕉，带回来给她吃，却被她表哥抢了，舅妈还说，住我家吃我家的还不让着点我儿子？没眼色的东西！

她那时候太小了，就哭着跟许妈告状了。

许妈跟舅妈大吵了一架，舅妈吼着让她们滚，舅舅和姥姥张了张嘴，却都没有作声，许静看着许妈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最后颓了下来，拉着她出了门。

她们过了一段时间居无定所的日子，许妈本来在一家餐馆洗盘子，求老板腾了间杂物间让她俩住，可是老板对许妈有了歹意，她不同意，老板就恼羞成怒地把她们赶了出去。

有一天，许妈牵着许静过桥，突然停了下来，盯着河面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许静有些不安。

她摇了摇许妈的手，喊她，妈？

许妈像如梦初醒那样，胡乱地擦了擦了脸，牵着她过了桥。

后来，许妈好不容易去了一家小工厂干活，又求爷爷告奶奶地赊账租了间小房子，虽然那房子漏雨还有老鼠，但总算能安顿下来了。

半年后，许妈把老郑领到了许静面前。

老郑在水泥厂干活，还有一套房子，不过他生得难看，体形粗壮，嗓门也大，后来出意外瞎了一只眼睛，看着就更吓人了，所以三十好几了一直没人敢嫁给他。

许妈小心翼翼地问许静的意见，她说以后就有多有个人疼她了。

许静想反对，她想起生父，她实在怕了男人，她有许妈疼她就够了，可她知道许妈养自己有多辛苦，每天晚上许妈都要帮她赶老鼠，半夜下雨要爬起来接雨，风一大就吹得窗户吱咯响……要是她同意了，能住进老郑的家里，起码许妈夜里能睡个安稳觉了吧？

所以，许静同意了。

许妈和老郑没有啥仪式，日子也没挑就直接去了老郑家，家里很脏，她们住进去的当天光顾着打扫卫生了。

老郑行事说话有些粗鲁，许静战战兢兢好久，生怕他突然暴发，有次老郑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本来就一身泥灰的脸看起来更加可怕，许静无意识地抖了抖身体，在他朝自己走来的时候，下意识捂住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生父以前就是这样的，在外头受了气，回家就要撒在她身上。

可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她小心地抬起头，老郑已经进房间换衣服了。

后来，老郑很少在家黑脸了，有时候许静干点活儿，或者被老师表扬了，她冲许妈撒娇时，老郑就会在旁边非常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只不过他生得难看，笑起来有点瘆人，许静总会在心里不自觉得地打个哆嗦。

但她也能察觉到，眼前这个继父仿佛在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她慢慢不那么怕他了，可是也做不到跟他亲近，最多饭桌上默默替他添碗饭。

许久之后，她才从许妈那儿知道，那次老郑知道自己吓着她了，他手足无措不知道咋办，就天天在卧室里对着镜子偷偷练习笑，他想，要是自己能多笑着对许静，她就不会被吓哭了吧。

就在他们关系有进展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儿。

许静学校有个高年级的女学生被她继父猥亵，后来她自杀了才被人发现。

她认得那个学姐，长得很漂亮，还帮她整理过红领巾，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啊。

那天，许静浑浑噩噩地往家走，没注意踩了个泥坑，身上都脏了，她回家后立刻就跑厕所洗澡，也许太心急了，门没锁，所以老郑回家后一头撞了进去。

许静尖叫一声，老郑赶忙退了出去，偏巧许妈回来了，听见了许静的尖叫，又看到她的湿发，加上老郑杵在厕所门口，她顿时脸色大变，质问老郑干了啥！

许静本可以解释，但她脑子里装满了学姐自杀事件里的关键人物——继父，加上本能的慌乱，所以她没能开口，过了好一会，老郑才在许妈的怒视之下，笨拙地说，我没有，就是个意外……

但，他当时那个举动即便是无意，也吓着许静了，她脸上的惊慌不是假的，于是他的话显得有些无力。

过了好一会，许静才冷静下来，拉住她妈说是个误会，是她忘记关门了。

她妈僵直的后背慢慢软和了，跟老郑道歉了，做为一个当妈的，继父和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本来就是个尴尬的组合。

看起来误会被解除了，他们虽然还在一个家里，可家里之前好不容易有了的一点温馨迹象又没了。

打那以后，老郑都尽量不跟许静呆得太近，除了吃饭在同一桌，她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就绝不会去，有事儿隔着老远扯嗓门喊。

许静觉得，老郑肯定在心里怪她，好好的差点被自己当成流氓犯了。

所以，许静在学校里遇到事儿了，她没想过要告诉家长。她不忍心让许妈为难，老郑恐怕是愿意再管自己的，她自己想办法解决。

可她屁大点个的孩子，懂啥呢？有人欺负她，她不想忍受那就只有打回去，结果事儿闹大了，她不小心把人打伤了，学校要让她退学。

许妈又气又恼，急得团团转，她那个时候成绩不好，能去那所学校算是走运的，要是退学去了别的学校，说不定就更差了。

许静虽然也怕，但她嘴硬地说，怕啥，大不了不读了。

许妈的巴掌刚扬起来，老郑就吼了一句，你放啥屁呢！

后来，老郑领着许静去求学校，求他们继续让许静留下来，也求他们不要处罚太过，他那张丑脸极力做出真挚的样子，那杆本来就不算直的腰弯得更厉害了。

老郑说，我们这孩子平时很听话的，她就是年纪小，冲动了点，往后我们家长一定多注意。她打伤的那家人，我们也去道歉，请他们原谅。

正在叛逆期的许静其实很见得不这么低下的姿态，她想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本来就是那人先挑衅她的，我打就打了，又能怎样？！

可老郑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一眼，很凶狠，但也很忐忑，他是怕她啊，又做出啥冲动的事儿来。

许静的心一颤，跟着软了下来，顺着他的话道了歉。

后来，学校不再劝退，也没记过，让许静停学反省一星期，得知这个结果后，许妈重重地松了口气，戳着许静说，这事儿，你郑叔出了大力，快去谢谢他。

老郑像是浑不在意，掉头就去了被许静打伤的那人家里。

许静原以为他是去道歉的，可没想到，他转头把那人家长给打了。

许静听得目瞪口呆。

老郑打听到了许静打架的真相，那人调戏不成反过来骂她，什么活该没亲爹，什么你妈找了个又老又丑的男的，还暗戳戳说她就是喜欢老丑的男人。

这些话许静本来没说的，太难听了，她不想让人知道。

老郑从其他人口里撬出来后，就跑去那人家里了，他说我娃儿打了你不错，可这是你该打的。然后问他家长要个说法，家长么，自然把脏水都泼到许静头上，老郑就笑，说当爹妈的都护崽，我理解。

话刚落音，他就一拳打到人家长脸上去了，边打还边说，老子也是当家长的。

许妈即责怪又心疼地说，那你就不怕把人打出个好歹，人把你告局子里蹲几天！

老郑啧了一声，那就蹲几天呗，多大点事儿啊！他还跟许静说，以后有谁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去教训他，你一个女娃儿，去吃那亏干啥？

后来那家人可能也觉得理亏，并没有做什么。

许静却知道了，老郑是真心把她当在自个儿孩子在看的，哪怕蹲局子他也要替自己讨个说法。想想自己对他的疏离和怀疑，心里觉得很愧疚。

可是多年未亲近，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后来许妈织手套的时候，她跟着学了一双给老郑，他倒是很高兴，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笑看起来没那么狰狞了。

许静跟她妈说，让他放心，将来我会给他养老的。

许静十六岁的时候，许妈有了。

那天晚上，许妈吱唔地单独跟她商量，这娃儿，你想要吗？

许静说，这不是你跟郑叔的么，咋问我啊？

许妈嗔了她一眼，这不是你的弟弟妹妹么？咋不用问你啊。

许静看了许妈的肚子一眼，那儿还是平平的，她开玩笑说，要是我不同意，你还能去打了啊？

她妈竟然认真地应了她说，嗯。

许静很惊讶，那郑叔不得掐死我。

她妈摇摇头说，就是你郑叔让我来问你的。

得知有孩子那会，许妈跟老郑都很高兴，先前吧，她找他是为了有人替她们娘俩挡挡前头的风雨，的确有自私的成份在，对他也有些提防，所以那次厕所事件，她第一时间质问了老郑。

后来慢慢也看明白了，老郑这人，虽然长得吓人了些，但心地确实不坏，也拿许静当闺女看，她这心呐，就变软了。她知道许静不亲近老郑，就想着要是他能有个亲生孩子，将来他也多个指望。

可老郑却让她先问问许静的意见，他是怕许静怀疑他不信她会给自己养老，才想着要个自己的娃儿。

许静听得眼睛一酸，她摸了一下许妈的肚子说，妈，我同意。

生下来吧，让这个家的人因为血缘，绑得更紧些。

许静有了一个比她小十七岁的弟弟，她觉得老郑对弟弟似乎不太亲近，她以为自己只是个继女，不太好亲近，轮到亲生儿子了，应该不一样了吧。

可老郑好像很少看到对弟弟笑，她想，可能是天性？有些人，大概学不会亲昵的表达。

有次她提前放学，老郑正在屋里逗弟弟，他把弟弟抱在怀里，脸贴着脸，弟弟一点也不嫌他的脸不好看，伸着胖爪子咯咯直笑。

见许静回来了，老郑立刻就敛了笑，装作累了把弟弟递给许妈。

过了许久许静才知道，老郑是怕她觉得他因为亲生和亲生区别对待俩姐弟了，所以不在她面前跟弟弟亲近。

许静高考没发挥好，她本想就那么算了，可老郑不让，他非让她去复读，说家里出个大学生才好听。

其实那会家里负担很重，许妈要照顾弟弟只能干点零活儿，老郑每天都起早贪黑的，许静的数学不好，老郑还硬给她报了一个补习班。

她考上大学后，老郑喜得办了一次酒，请了一堆人，红光满面地说我娃儿出息了。

那一晚，老郑喝得大醉酩酊，许妈照顾他的时候跟许静说，你郑叔今天是真高兴，静静呀，你……

许静打断许妈的话说，妈，我知道的。

她知道这个人对她的好，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忘记他的好，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不甚亲近，可这个男人依旧沉默地在她身后建造了一座名为可靠的堡垒。

大学她考得远，回去的时候，淘气的异父弟弟有时候会跟她生气，老郑就会冲出来骂，你是个男子汉，怎么能欺负你姐，快道歉！

弟弟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可他又盼着许静回家，因为老郑会格外大方，市面上如果出了啥新鲜的水果啥的，都会买回来。那会家里其实并不宽裕，平时他要磨好久老郑才答应买一次。

他不会说那是专门买给许静的，但他们都知道那是咋回事。

有次弟弟把许静爱吃的鸡爪啃光了，老郑训了他一顿，他很委屈，不就是几根鸡爪么，有啥了不起的。

后来，许静偷听到老郑别扭地跟弟弟解释，你姐小时候过得很不好，她难得回家，你就让着她点啊，乖。

许静大学毕业留在了大都市里，她拼得很厉害，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普通人来说，想要扎下根有多难。

同样，回过头看，她真的很感激当初老郑坚持让她复读，因为这，她想多攒点钱给她弟弟当教育经费。她的命运因老郑而改变，所以她想努力让弟弟的路更好走些。

二十五岁的时候，她谈恋爱了，先跟许妈说的，老郑自然也知道了。

有天，许妈打电话给许静，说老郑受伤了，她急忙赶回去，这才知道老郑兼了份职把腰扭伤了。

许静有些生气，她都说了，她能赚钱了，让老郑和许妈就干点轻松的活儿，这年头，身体健康比啥都重要，说句难听的，赚那点钱把身体搞伤了，还不够补医药费的。

许妈赶紧把许静往外拖，拍了下她的胳膊，你这孩子，我把这事儿告诉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回来发脾气的。你知道你郑叔为啥会把腰扭伤不？

许静揉了揉胳膊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为了挣那点小钱。妈，不是我说你和郑叔，你俩找点轻松的活干着，赚点生活费就行了，其他的由我来成吗？

许妈白了她一眼，重点不是小不小钱，而是他为啥去赚！他呀，不是为了养你弟弟，也不是为了我，是知道你有对象了，他想给你存嫁妆！

在老郑那辈人眼里，女儿家出嫁一定要有嫁妆，这样才显得有娘家人撑腰，男方才不敢轻慢于她。

许妈叹了一口气说，静静呀，跟你爸那会我无能，他打我，也打你，我经常护不住你，可你却从来不抱怨，后来他死了，我们娘俩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我曾经想过一死了之，活得太累了，可你喊了我。那个时候啊，我就觉得自己对不住你。

我跟你郑叔认识的时候，说过很多你过得不好，我很愧疚，那会也是他要求让我先问问你的意见，再决定要不要跟他的。现在想来，他还没见过你，就心疼你了。

这回他受伤，不管他为了那点小钱是不是太多余了，也都是因为心疼你，你要领他这份情。

许静听着，很羞愧自己觉得他们都在添乱。

其实，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爱着，表达着，付出着。

许静打电话让对象过来，老郑既高兴又忐忑，硬让许妈推他去理发店剪了个发型，又买了套新衣服，说不能给许静丢人了。

他还很紧张地跟许妈说，我这脸，会不会吓着人家了？要不，我还是躲一会吧，你代表家长就行了。

许妈白了他一眼，谁要是敢嫌弃你，你看静静还嫁不嫁。

哦哦！老郑像被认可了似的，欣喜地搓着手。

对象来了，老郑把人上下打量了个遍，祖宗十八代差不多都问遍了，他好像变得极其爱说话了，最后他说，对静静好点儿。

对象说好，然后给老郑敬酒，他本来喊的是郑叔，可许静戳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叫爸。

许静也举了酒杯说，爸，咱们干一杯吧。

老郑愣了一下，随后就笑着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