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轮子上的中国 | 衣公子


 

公子按:原文由衣公子和腾讯新闻合作,首发于腾讯深网。一万五千字,写了月余,幸运的话,可以收录在我的新书——一本书写中国产业变迁的拙作。所谓以小见大,缓缓转动的自行车车轮,仿佛一台老式放映机,图景展开是四个时代:国民革新的时代符号、民族工业的理想图腾、新中国的产业画卷,以及新经济的斑斓泡沫。这其中编织出的理想和阴谋、抒情和魔幻、骄傲和耻辱,便是一枚冷眼器物见证的中国。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几天单车又有了新故事,公子遂修订重刊,以飨喜欢这个专栏的朋友。

光绪第一次见到自行车就觉得欢喜,这前后两个轮的玩意儿,经人脚踏,自行往前,竟尔不倒。不过练习骑车之时,光绪辫子不幸卷入后轮,重重摔下,从此也就不骑了。

咸丰十年,公元1860,英法联军攻占北京,被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称誉为“理想与艺术的典范”的圆明园遭洗劫一空。当盗贼打开仓库,除了令人垂涎的珍宝,还有一事令人诧异:一个深宫仓库中,藏品竟然来自西方,既有棉纺机、蒸汽机、织布机等工业机器,也有地球仪、望远镜、气压计、天体运行仪等科学仪器,甚至包括迫击炮、榴弹炮、步枪、连发手枪,外加一艘装有110门大炮的战舰模型。

原来就在60多年前的1793年,正值中国皇帝乾隆82岁大寿,英国大使马戛尔尼奉国王之命出使中国以期建交。尽管双方就会面礼仪争执不休,但是最终马戛尔尼还是得以面见乾隆,呈上的礼物是当时英国最先进的科学仪器、工业机器和战争武器。

不过乾隆认为天朝上国应有尽有,他国之物不足为道,不仅拒绝了马戛尔尼的开展贸易的请求,还把这些礼物锁入深宫。它们迅速被灰尘覆盖。马戛尔尼败兴而归,不过建立在这些器物之上的工业革命继续在英国如火如荼地进行。两个古国,走向不同的方向,全世界国力最强盛的国家也从此易主。

通州八里桥是入侵者进入北京的必经之地,几天前,发生在那里的战斗决定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归属。顾命大臣、晚清名将僧格林沁统领最精锐的满蒙骑兵步兵6万,对战英法联军8000。清军以多打少,却遭遇惨败。法军阵亡3人,英军阵亡2人,而对面的满清将领伤亡过半,八里桥失守,北京门户大开。史料显示,带着拱卫京师的使命,大清的精锐骑兵面对英法枪炮发起了一次又一次没有意义的冲锋。伴着曾经叱咤欧亚的蒙古骑兵最后的挽歌,北京已经成为侵略者囊中之物。

沉醉于烧杀劫掠的暴徒忍不住想,假使乾隆对马戛尔尼的礼物多几分上心,至少下发给帝国的能工巧匠任其拆卸研究,一探究竟。60年后自己还会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北京吗?想到这,有几分后怕,更多几分嘲笑。

慈禧太后携百官西逃,帝国宫殿惨遭劫难,战争过后还要主动求和修好。中国正式进入西方列强所称的“架几门炮就能殖民”的时代。

经此劫难,朝堂不得不变革图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正式启动。

不过,就在光绪被自行车卷了鞭子,重重摔下的同一时间,这场浩浩荡荡三十年的洋务运动破产了。

甲午战争,中国惨败撮尔小国日本,洋务运动最重要的成果、名震亚洲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说到底,这场以“自强”和“求富”为目标的洋务运动,又开铁厂,又造轮船,但是归根到底只是一场针对西方器物的模仿。中华民族的觉醒需要器物之外更深层次的变革,康有为、梁启超提出的维新变法,得到光绪大力支持。

维新变法要学的是西方的制度

从工业技术,到交通工具,再深入到民众生活和社会组织方式,自行车是横跨技术到文明的一座桥梁。西方的自行车,卷住了大清皇帝的辫子,同一时间,中国前进方向发生重大转折。小场景在大背景下显得寓意无穷。

自行车渐入中国,尚局限于很小的范围,在中国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骑车者以传播福音的传教士最为多见。中国路况复杂,无论城市还是乡间,自行车走走停停,是最为合适的交通工具。除了这个用途之外,自行车更多的身份是贵族的玩具。

1922年,末代帝王溥仪大婚,堂弟溥佳送自行车一辆。为此,帝师陈宝琛狠狠训斥了溥佳“皇上是万乘之尊,如果摔坏了,那还了得,以后不要把这些危险之物进呈皇上”。他还劝溥仪不要骑。不过,溥仪不仅并没像光绪一样摔伤,反而练了几天就会了,从此沉迷上自行车。

第二年,紫禁城一场大火,把建福宫及其附近的静怡轩、延春阁、积翠亭、凝辉楼等全部烧光。大清已殁,索性也没有重建,清理完毕后,溥仪在原处开了一个运动场,每日在此打网球、练自行车。不光以每月100元的工资聘请飞车小李三教他,还因为嫌门槛妨碍骑车,拆了多处宫廷的门槛。晚年溥仪重游故宫,对此颇为有感,言道,“这是我的成绩,为了骑自行车,我敢于把祖宗不肯动的门槛锯掉”。[1]这当中,末代皇帝的身份、西方器物的属性以及作为某种象征的前人不敢动的门槛,成了值得玩味的意象。

不过,门槛易动,根弊难除。维新变法失败,康、梁流亡,戊戌六君子受戮,但是维新的精神和理念已成大势所趋。握紧权柄的慈禧太后在多方压力之下,提出宪政,整个就是维新变法的山寨,这是已经行至暮年的清廷最后的挣扎。

自行车的普及伴随中国变革始终,渐渐从贵族的玩具,变成一般富豪人家玩的起的消费品。富家子弟在贩夫走卒间骑车穿行而过,脸上写满得意。

尽管囿于车价昂贵、路况欠佳和学骑困难,自行车普及有限,但是其深度进入民众生活的趋势已现。

自行车的出现,令人得以重新审视遍布上海街头的人力车。进步人士严肃提出“富者坐之,贫者拉之,同为同胞,判若人畜”,不符人道的人力车,逐渐和鸦片、小脚一样,成为中国野蛮落后的重要象征。相比较之下,自行车行驶全靠骑车人双足踏动,没有人道负担。因此,自行车又被称为“自由车”。可见,这两轮工具的意义非凡,推动的不仅仅是器物的进步,更是社会的革新

单车的双轮从中国悠悠碾过,贯穿了近代中国的愚昧落后、民族工业的发愤图强、国民精神的推倒重建、市民社会的自行车王国,以及新经济模式的辉煌和丧钟。

无论 是被自行车轮卷了辫子的光绪,还是为自行车锯了宫殿门槛的溥仪,都没有机会阻止帝国的覆灭,他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成了帝国的陪葬品。

1896年,租界英文报纸《字林西报》批评清政府改革不力,以西方人口中的“欧洲病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做类比,称中国为“东亚病夫”。梁启超担任主编的改革派报纸《时务报》为激励国人,将其翻译成,“中国人是东亚病夫”。联想到中国鸦片泛滥,社会凋敝,国人精神面貌萎靡的现实,这个描述真正切到国人心中痛处,因此广为流传。

1936年柏林奥运会,由69人组成的中国代表团参与近三十个项目。除撑杆跳高选手进入复赛外,其他人都在初赛即遭淘汰。中国代表团途经新加坡回国之时,当地报刊发表一幅漫画讽刺中国人,题为“东亚病夫”。

洋务运动求诸器物,维新变法求诸制度,可是前前后后大半个世纪,为何中华民族依旧积贫积弱?针对国人心中疑问,新文化运动提出新的观点:中国的落后不止于器物和制度,其根源在于国民性。换言之,中国为何挨打?因为你我是鲁迅笔下的阿Q、祥林嫂和赵四老爷。

用现代精神来武装国人风貌、树立国人自信成为新的时代主题。1930年,《申报》发表“中国青年亚细亚步行团”宣言:

历史上背负了五千余年的文明和创造的中华名族。不幸到了近世,萎靡和颓废,成了青年们普遍的精神病态。我们觉得时代的精灵,已在向我们欢呼,我们毫不客气地把这个伟大的重担肩负起来。为中华民族扬眉吐气,雪东亚病夫之奇耻,革柔弱娇羞之恶名。

世界概念刚刚形成,这颗星球上的大陆和海洋充满未知。环球旅行,在每个国家都是让人精神一振的话题。青年8人,自发组成“中国青年亚细亚步行团”,宣称要从上海出发,凭双脚走遍世界,告诉西方人,中国人也有体力,中国人也有探险精神。

潘德明自幼立志闯荡世界,常年刻苦锻炼身体。为此,在南洋高等商业学校读书2年后,他和家人一起开了家西餐馆。一来为环球旅行积攒经费,二来餐馆手艺,通行全球,在环球旅行的过程中可以边探索边打工。

当潘德明看到《申报》的报道,中国青年亚细亚步行团已经从上海北站,伴随着送行国人山呼海啸的“中华民族万岁”的欢呼,高调启程。

通过商务印书社拿到介绍信,潘德明匆匆出发,追赶步行团的脚步。当潘德明在杭州赶上步行团,炎热和每日50华里的行程已经让其中的2人却步。当步行团离开厦门,又退出两人。

在南洋,步行团收到当地华人热烈欢迎。南洋华裔,创业艰苦,饱受歧视,事业越是成功,对祖国的拳拳爱国之心越是浓烈。对于步行团的捐款和资助价值惊人。在越南西贡,依靠捐助,潘德明拥有了一辆英国“兰瓴牌”自行车。不过,温柔乡里,步行团步伐停滞,裹足不前,这令潘德明颇为不满,最终离开团队,一人一车,独自上路。

当时报纸对于潘德明环球骑行的报道

孑然一身的潘德明立刻遇到麻烦。民国政府新加坡领事不予签证放行。原因是近代以来已有多位华人青年,宣称环游世界,展民族气魄,却总在南洋转圈,骗完南洋侨胞巨额的捐赠,就回家了。

想到此处,潘德明用力握紧自行车的手柄,双手因用力而发白。“是啊,这样的民族,谈何富强”。

在得到一系列帮助之后,潘德明继续自己的环球旅行。前人骗财的行径、今人怀疑的眼光,令他愈挫愈勇。在丛林依靠拼命敲打铜锣吓走老虎,在沙漠迷失方向死里逃生。最九死一生的时刻是在圣城耶路撒冷,潘德明遭遇强盗,除了一本“旅行日志”,一无所有。

也是在层层磨难中,在一个人的孤独里,伴着悠长的转轮声,潘德明把这场旅行的意义看的更加清晰。

在印度,潘德明得到诗人泰戈尔、圣雄甘地的热切欢迎。一路上,波斯帝国最高统治者礼萨汗、“土耳其之父”凯末尔将军、保加利亚国王、法国总统和总理、英国首相麦克唐纳、澳大利亚联邦总理都先后接见了他。在德国,希特勒为潘德明作肖像画一副。

正如希腊首相维尼齐斯所说:“潘先生,从你的身上,看到了东方文明古国的觉醒和力量!”中国一介平民收到各国政要、时代名人亲自接见,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驻法公使顾维钧主动联系了潘德明。这位在巴黎和会上拒绝签字,并为国家利益据理力争的外交家引荐他见了张学良。不久前,日本入侵中国东北,“少帅”不战而退,成为全国罪人,以治病为名蛰居法国,悔恨交加。面对潘德明“为国环球”所展现的自强和不屈,心情尤其复杂,于是命人拿来笔墨,为潘德明题下“壮游”二字,鼓励后者“一鼓作气环球世界,为中国人争气”。

接过张学良赠予的欧罗巴游轮的船票,潘德明壮游的足迹去到当时世界最有生命力的美国。

罗斯福总统共接见潘德明两次,并邀请他参加芝加哥博览会。彼时,福特汽车如日中天,不仅是美国制造业的明珠,也是人类最强生产力的代表。福特送给潘德明一个小盒子,装着生产福特汽车的12种原料。打开一开,皆是铁矿砂、石英石等寻常之物。

潘德明想,中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只要国人觉醒,谈何不强。尤其是青藏高原,地貌广阔,蕴藏丰富,可惜人迹罕至,资料奇缺,于是暗暗立志,回国后,骑行青藏高原,丈量祖国。

“勇猛精进,奋起直追,雪‘东亚病夫’之耻”,“为国环球”,期间,南洋的报纸一直以激越的口吻报道这场征程。

1936年6月10日,潘德明历时七年,完成异国万里,踏遍五洲的壮举,回到祖国,经广西、云南,再沿长江而下,回到上海。

英雄归来,迎接他的本来应该是鲜花和掌声。然而,就在他回到家中的次日,“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侵华日军势如破竹,中华民族危在旦夕,潘德明作为中国骑行始祖的壮举,再也无人提起。

一个一车环游世界,可以展现国人风貌,却无法扭转中华民族的危亡。好似寒冬里的一株蜡烛,有所光亮,但是若要凭此取暖,显然奢谈,摇曳的时代,一阵风过,蜡烛就熄灭了。

动荡局势,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梦想探索青藏高原。他将余款捐出,做抗日之用。改命潘子明,从此往事休提,娶妻生子,平静生活,成了邻居口中“菜场里面刮鱼鳞的糟老头”。那陪伴他南征北战穿越五洲,会见各国政要的自行车在另一个角落,落灰,生锈,化成废铁。当南洋华人千里迢迢慕名而来,向他打听一位叫做“潘德明”的民族英雄,他只淡淡说道,你们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1976年,上海市永康路37弄的简陋小屋里,潘德明安静离世。

学习器物,再造制度,唤醒国民意志,华夏儿女还要沿着中华民族复兴的路径继续探寻下去。

今天,从潘德明隐居的永康路37弄的简陋小屋往东北出发,经延安高架、外滩隧道,穿越整个上海市区,会来到曾经沪市东北郊的唐山路。在这里,中国和自行车的故事将翻开新的篇章。

伴随日占区在中国的扩大,商人小岛和三郎先后在沈阳、天津、上海开立昌和制作所。其位于上海东北角唐山路的工厂是这座城市的第一座自行车工厂。抗日战争胜利,国民政府接管昌和制作所。

战后恢复、经济建设、国家重回正轨,眼看就在眼前。

1947年,由于苏联在东亚的势力不断扩张,美国对日政策由限制转为扶持。其中,“驻日占领军最高司令部”(SCAP)宣布有限制地开放日本对外私人贸易。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南京国民政府颇为尴尬。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起初表示反对,认为中国和日本是战胜国和战败国的关系,重开日本对外贸易,应该和战争赔偿等问题联系起来。不过,由于对美国的援助依赖过深,在全面政治考量过后,南京政府妥协,转而派遣商务考察团赴日商谈贸易事项。

消息一出,日本可谓举国欢庆。日本政府迅速拟就当年度最后四个半月的贸易计划,其准备输华者,包括自行车、手表、摄影机、人造丝等工业制成品,而预定从中国进口的,主要是糖、盐、大豆、煤等原材料。前者是中国长期落后、正欲发力的工业领域,后者是中国战后重建同样紧缺的物资。

形成鲜明对比,消息传回国内,中国社会各界震动,尤以经济中心上海震动最为强烈。《申报》6月11日发表社论《岂可再鼓励日本》,提出,在对日和会尚未召开,对日索赔问题未解决前,开放日本对外贸易,言之过早。此时,抗日战争结束未及两年,中国工商业界普遍认为,八年浴血抗战,为的就是反对“工业日本、农业中国”这八个大字,如果这样的中日贸易态势成型,那八年的血不是白流了吗?

屈辱、不满和忿恨的焦点对准了2000辆自行车。

8月1日,不顾国内激烈反对,南京国民政府开放对日贸易,中央信托局以物物交换的方式换来日本自行车2000辆余辆,运抵上海。

在“群情惊骇,不遑宁处”之中,上海脚踏车工业同业公会宣告成立,向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经济部、经济部国际贸易公司请愿抵制日本自行车。在其慷慨陈词中提到:国产脚踏车及车行之制造远在一二八之役之前,销行全国,远达南洋,出品和售价,堪与日货相抗衡,因遭日商嫉妒,贱价倾轧,未能尽量进展,抗战时期,艰苦挣扎。八年努力,所有脚踏车,一切主要车件,次第完备,质量方面,均获相当成就,已足供应需求。还说,萌芽之中之民族轻工业,正有赖于政府全力诱掖,于国际市场争取一席地……事关本业之生存,与数万工友生计。

最终,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之下,南京国民政府取消了此次日货自行车的输入,告知全国,绝不会进口日本自行车。消息传来,各界举杯相庆。

中国的商业博弈和利益较量,往往陷入一个误区。过分侧重博人情感的民族情绪,而对真正重要的贸易事实、商业常识往往被避而不谈。在这里,公会描述民族自行车工业过往成绩的“堪与日货相抗衡”、“次第完备,质量方面,均获相当成就”,辞藻煽情,却言过其实。自行车虽属轻工业,但是在当时,制造工艺颇为复杂和讲究。飞轮和链条必须准确且润滑,钢圈必须圆准且坚硬,这当中淬火尤须经验,连车架设计的角度也很是专业和讲究。此外,牙齿盘、把手、花古筒等等,无一不需要长久的工业积累。事实是,中国自行车长时间依赖外国进口,在器械和技术上落后明显。国产自行车被称为“铁道车”和“过桥车”,比喻刚买来的自行车一过铁道或过一座桥就坏了。

另一方面,无论是价值还是数量,日本自行车在中国进口自行车中并不占重要地位,大量英国自行车才是中国进口自行车的主要来源。比如潘德明环游五大洲骑乘的英国兰瓴牌,就是行销中国的名牌。

不过,在这场群情激奋的抵制运动中,我们可以看到各界人士,摆脱中华羸弱、振兴民族工业的决心。

小岛和三郎的上海昌和制造所被收归国有后,先后更名为“资源委员会中央机器有限公司上海机器厂第二制造厂”、 “上海机器厂,”,拥有员工180人,年产“扳手”牌自行车3600辆。不过,工业发展进程中技术、资金和原料三大制约因素长期得不到解决,加之时局动荡,物价飞涨,民族自行车工业整体上呈现出先天不足,后天畸形的态势。

解放上海后,工厂由解放军代表接管,此时距离自行车停产已经过去整整一年。新中国生产的自行车叫什么牌子才合适呢?各方陷入热烈讨论。首先确立的是新商标。由于交好苏联,新商标是一只北极熊站在地球顶端,熊代表苏联,地球即为整个世界,其寓意通俗易懂——共产主义一定要在全球获取胜利。因此商标起初定名“熊球”牌。

幸得还有头脑清醒之人讨论斟酌再三,取“熊球”谐音“永久”。

天津的昌和制造所,被改造成“飞鸽”,和永久牌南北呼应,连同上海凤凰,组成国产自行车三大品牌。

1956年,在上海唐山路工厂,我国第一辆自行设计、自行制造的全公制标定型自行车——“永久”28寸PA型男车制成。充满工业气质的“二八大扛”成了一个时代的图腾。

 

作为轻工业的重要代表,新中国自行车产量的增长,是共和国的工业发展的写照。

 

数据来源:徐涛《自行车与近代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制图:衣公子

80年代,从前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曾经的贵族玩具,变成了居民的日常生活工具,骑车人的表情也由得意变成了生活的庸常和疲态。中国自行车保有量达到5亿,平均每2个人一辆,成为自行车王国。

共和国的马路规划,包括立交桥,为自行车出行留出了足够的车道。上下班时间汹涌的自行车洪流,构成城市的一道壮观风景。在西方正为拥堵和污染而头痛的时候,中国无意间成了健康出行的典范。

北京市1983年10月份共发生交通事故819起,其中一半和自行车有关。从中可见自行车在居民出行中的重要地位。

 

纪录片《自行车王国》

永久自行车厂原厂长王元昌回忆,为了保证生产,永久自行车厂没有礼拜天,停产需要提前报请上海市政府批准。厂前厂后永远进进出出,辽源西路的后门进原材料,每天完成原材料入库200吨;唐山路周家嘴路的门出成品,每日产量1万辆。尽管如此,依旧远远不能满足需求。

三大品牌,在当时的身份非比寻常,稀有而昂贵。尽管生产在增长,但是计划体制下,凭票供应,一车难求,堪比今天的摇号买车。上海人结婚流行“三转一响”,永久自行车就是其中分量最重的“两转”。城市里的婚礼往往用自行车车队作为婚车,拉着新娘和嫁妆,而嫁妆是一辆永久自行车。

在农村,更是千金难求一车。改革开放后,通过“统一经营、联产到劳”的责任制,部分农民富裕起来。湖北应城县杨小运常年渴望一辆永久自行车,在丰收后,向组织提出,愿向国家交售公粮两万斤(征购任务只有8530斤),只要求卖给他一辆永久自行车,应城县委和县政府答应了他的要求,并同时做出决定:凡是全年超卖万斤粮食的农户,都供应一辆永久自行车。经过《人民日报》的转载报道,永久自行车长厂长王元昌看到了新闻。他感受到时代在召唤,率领工厂代表团,带上刚刚组装完成的永久自行车,亲赴应城县。从上海出发,经长江溯游而上,进入湖北就能看到欢迎标语——

“盼‘永久’、迎‘永久’,喜领上海工人情;卖万斤、超万斤捧出应城农民爱国心”。

原本一年只能分配到3-5辆自行车的县城,更是全员出动,王元昌到达之时,幼儿园小朋友在路边摇着鲜花大喊“欢迎永久!欢迎永久!”。为了满足农民朋友的需要,年度生产计划一改再改,在增产19万辆的基础上,再超产5000辆自行车,作为国家计划外特供农村的奖售车,以尽“永久人”的职责。

1984年,中国开始兴盛“永久村”的荣誉称号,用来指代家家都有永久车的明星村庄。

不过那既是永久自行车璀璨的巅峰,也是计划经济最后的挽歌。市场大门已经缓缓打开,资源优化配置的规律如阳光般洒下。城市的发展,出行的升级,百姓口中言必称之的“永久、飞鸽、凤凰”,迅速让位于“捷达、富康、桑塔纳”。上海制造的星光从东北郊唐山路的永久,迅速转移到了上海汽车和德国大众的合资公司,从此一去不返。

只一眨眼的功夫,自行车由供给不足转变成供给过剩。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在完成年产340万辆的高峰之后,永久步入低谷。

新时代,自行车工业依旧经历了三次大浪潮。

第一次是1989-1995年,国家放开自行车生产资质管制,市场经济逐步确立,不仅是自行车,市场红利席卷各大传统产业。第二次是2009年突然兴起的骑行风,当年,只要是个山地车就能卖好。

不过,两次浪潮冲刷出中国自行车工业的陈旧和老迈。长期以来尽管产量巨大,并且70%出口,但是中国的自行车制造始终聚焦在低端产品和贴牌加工。2018 年中国自行车出口平均单价为 54.9 美元,而2016年,单价更低,仅仅只有49.65美元。多年的墨守成规后,国际自行车市场的产业链分工逐步固定,日本、美国和欧洲逐步退出了中低档自行车的研发和生产,同时牢牢控制住高端车市场。中国自行车依靠低成本优势,占领低端车市场。在零部件方面,国产车厂参与高端车螺丝、轮胎等零件的生产,而自行车核心技术例如高端变速器、自行车架设计、碳纤维新材料等核心技术属于日美欧。

当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的身份渐渐褪色,各大厂商通过技术和设计,为它寻找新时代的新角色。捷安特有ALUXX系列,美利达推TFS、HFS车架,来自美国的TREK也专注为自行车减少负重,并领先尝试铝架优化。日美欧自行车的骑行科技革命带来产品的高溢价。对比之下,中国自行车的生产工艺长时间停留在传统的高碳钢材质材料上,而变速器和车身材料这些核心技术作为寥寥,始终落在下风。

欧盟从1993年就以进口反倾销的名义,对来自中国的自行车加征30.6%的关税,税率甚至一度被提高到48.5%,这一贸易壁垒持续20多年,也是罕见。内外夹击之下,中国的自行车制造工厂逐步束手无策,任人宰割。

2001年,中路集团入主永久自行车,曾经的自行车国王驶上多元经营的道路,渐渐平庸。同样,在上市公司上海凤凰的年报里,地产、酒店的毛利率远远超过自行车制造。

1986年,北京市自行车出行占公共出行的比例是68%,2013年,在某项创举的前夜,北京以自行车为首选出行方式的人口比例已骤降至14%,且每年仍在以2%-4%的速度下降。时代跨上了四轮汽车,一脚油门,扬长而去,落在后面的自行车再怎么发足狂蹬,怕也是赶不上了。

突然,2016年,共享单车来了,在时代的面前进退失据的自行车,迎来了最强的一剂兴奋剂。

2015年6月17日,ofo在微信发布文章《这2000名北大人要干一票大的!》,这家共享单车企业的创始人戴威在文章中宣布,ofo将为北大校园提供超过10000辆自行车,同时也呼吁2000名北大师生贡献出自己的单车。文章的结尾写道,“100多年来,有很多北大人改变北大,也改变了世界,这次轮到你了!”

很快,富士达的办公室迎来了两位突然造访的年轻人,陈正江和王耿自顾自介绍说他们负责一家初创公司的采购业务。这是一家起步于北京大学的校园自行车租赁公司。

两个年轻毛头小子,和5万辆的订单令天津富士达集团乐骑科技有限公司CEO孙昊很是为难。更郁闷的在于,双方在产品的质量标准方面产生分歧:ofo想要封闭校园内的短途代步车,不需要特别好的质量;而拥有许多外国合作伙伴的富士达则希望,产品品质定位要高。不过,一阵磋商和妥协之后,5万辆的订单很快达成。

富士达就是自行车行业第一次大浪潮的产物,成立于1992年,1994年站稳脚跟,此后逐渐成为重要的自行车代工工厂。新世纪里,互联网红利扑面而来,传统车厂想拥抱时代,又不知道从何下手,跟风做电商几乎是唯一的作为。

几年前,富士达曾参与武汉和南京等地方政府主导的公共自行车项目。这种公共自行车均为有桩租赁,办理自行车卡片使用,还车需到指定地点。十余年中,他们将一批又一批的城市自行车送上街头,看着他在暴晒和大雨中慢慢生锈,直到最终无人问津。

听完两个毛头小伙的介绍,孙昊才意识到了自己错过了一个“海一样大的风口”。“共享单车”是他很早就接触过的概念,“可惜囿于当时没有深刻的理解,只停留在观念层面”。

反应过来的富士达做了两件事,成立了一个专注对接共享单车的部门,开立了一个配置13条生产线专注生产共享单车的车间。共享单车项目经理艾志坚说,富士达参与了ofo第一款车的设计。富士达一开始用自己的车架做设计,再按照ofo的投放需求不断改进。2016年4月,5000辆ofo“芭蕾小姐”开始在北京的高校中流转。

其实,ofo最早接触的是捷安特。这家专注高端自行车生产的企业,需要一年开发周期。价格和时间,都是ofo不能接受的。

只一年多后,当初两位ofo“毛头小子”送上门来的5万辆订单翻了200倍。在2017年年中,富士达接到的ofo订单规模超过1000万辆,已经接近富士达1400万辆的年产能。为此,富士达决定在2017年将年产能提升至2000万辆,以满足更多共享单车的订单需求。

2016年10月,三大国产名牌之一的飞鸽终于接到了ofo征询能否代工生产的电话,但是一位业务员转手就推给了飞鸽集团北京区域的业务经理。一个月后,意识到自己将因重视不够而失去这个影响自己未来命运的大客户时,飞鸽派出数位高管亲自登门造访ofo,将合作上升至战略项目。据《中国商报》报道,飞鸽每年要向ofo提供500万辆共享单车,这是飞鸽年产量的5倍。很快,飞鸽为ofo开设的三条生产线开始满负荷运转。

沉寂多年的凤凰自行车也加入到ofo浩浩荡荡的车队生产中。在双方于2017 年 5 月 5 日,签订的《战略合作协议》中约定东峡大通(ofo小黄车运营主体)将向凤凰自行车提供总量不少于 500 万辆的采购计划。

传统自行车制造业对于共享单车的拥抱坚决而彻底。

2016年10月,刚拿完融资的ofo将办公室搬到互联网金融中心,短暂过渡两个月后,再一次搬迁至理想国际大厦。在这个俯瞰北京大学的互联网企业聚集地,ofo按下了全速前进的按钮。

这家从诞生之初就充满着年轻人荷尔蒙的企业,常常全员加班到深夜,聚会时敞开喝醉。1991年出生的戴威一手拿烟,一手挥舞,努力说着什么,又醉得什么也说不出。

2016年9月B轮,2016年10月C轮,2017年紧随其后的D轮、E轮。ofo的融资势如破竹。这家在两年内,通过五轮融资14亿美元的“创业新贵”,投资方包括滴滴、阿里、DST、小米、蚂蚁金服、中信产业基金、金沙江等十多个明星资本。

巨量的融资,巨量的采购,巨量的铺车。ofo像是一台油门一踩到底的发动机,疯狂地运转起来。2017年初年会,戴威颁给功臣纪拓一辆牧马人,又在酒至酣处,现场奖励一位背诵《滕王阁序》的员工1万元现金。[7]胡润排行榜上,35亿元身价的戴威作为首个上榜的白手起家“90后”,风光无限。他说“终有一天,我们今天的ofo会和Google一样,影响世界。”

花2000万元冠名卫星,掷1000万元请鹿晗代言,连同ofo各级别员工手中厚厚的餐饮、KTV发票。初生牛犊的闯劲和失去控制的挥霍,同一时间,在ofo身上激烈上演。

那一边的摩拜、哈罗、小鸣等等同样不遑多让。黄色、橙色、蓝色、红色,每个颜色都觉得城市街头自家单车的数量,就是唯一的胜利。

伴随城市街头的你争我夺,集中在天津的自行车工厂成了通宵达旦的军火工厂,源源不断地为这场巷战提供弹药。

共享单车可能是传统自行车长最大的机会,相比于2016年之前普遍以千为单位的订单,共享单车平台动辄几十万、几百万的订单,显然是爆炸性的。尤其是“禁投令”在各大城市的出台,将这场和时间的赛跑推向顶峰。在禁投令中,共享单车和某个地方政府谈定,假如5月31号12点是最后的投放时间点,工厂必须加班加点全力赶工,因为过了5月31号12点,一台车都不能新增。

街头五颜六色,工厂机器轰鸣,在一片不真实的繁荣中,共享单车走出国门,驶向世界。摩拜单车陆续出现在伦敦、悉尼、新加坡和曼谷的地标景点。同时,发家于校园的ofo把小黄车投放到了大洋彼岸的哈佛大学,照片里的北大毕业生戴威穿着牛仔裤,背着自己亲切的黑色双肩包,像个学生一样笑得无忧无虑。

ofo和戴威来到哈佛大学[10]

80年前,正是在这些西方城市,潘德明和他的自行车缓缓而来,中国青年的艰苦壮游,令人西方赞叹。80年后,也是这些城市,走下天津生产线的共享单车跨越重洋,一夜之间出现在城市街头。这号称全球最先进的经济模式,令西方人不可思议。

为了宣传ofo进军哈佛校园,ofo小黄车微信公众号发表文章《ofo小黄车在哈佛大学到底干了些什么?》,文中提及戴威在论坛上的发言。戴威说,因为共享单车,北京机动车使用减少了10%,未来还会继续下降。戴威继续说,他来哈佛和徐小平一个航班,徐小平告诉他北京现在都不堵车了。

这场繁荣的不真实感瞬间到达顶峰。

就当共享单车和高铁、移动支付、网购,被列为中国新四大发明,被捧上神坛之际。自行车道的风向突然变化,由顺风翱翔,变成了横风肆虐。

短短三年,ofo搬过四次家。前三次,都是因为资金充足、团队壮大,办公环境愈加开阔,愈加华丽。第四次是倒退,2018年11月5日,ofo搬离见证它辉煌巅峰的中关村理想国际大厦。

潮水褪去的速度比人们能想象的快很多。

但是伏笔在之前已经埋下。2018年4月,摩拜单车作价37亿美元出售给王兴的美团。37亿美元的估值比与它上一轮融资的估值相差无几,如果算上成本和其他交易条件,摩拜单车的估值不升反降。2017年下旬,ofo在和摩拜的黄橙之战中,尚占据有利地位。在ofo多位员工的回忆里,那时国际资本排着队要投,从来没想过ofo会缺钱。谁想到竟然,一年河东,一年河西。只短短一年工夫,为ofo排队的不在是渴望投资它的资本,而或咒骂或哀求它退还押金的消费者。退押金的队伍越来越长,迅速超过1000万。这位央企董事长的儿子、北大光华毕业生、名满天下的90后企业家,成了欠人99元/199元却死不还钱的老赖。

从一文不名的校园创业者,到资本和聚光灯围绕的商业巅峰,再到欠账不还身败名裂的过街老鼠,ofo完成这个轮回只用了短短三年。陪同ofo乘坐这列过山车的,还有中国的自行车制造商们。供应链几乎在同一天内,由感受炽热转换到感受萧条。2018年底,ofo突然对供应商拉长账期,一个月,再到三个月,很快又改口成半年。各种到期的尾款,金额不大,千万上下和ofo叱咤风云的融资额比只属九牛一毛,但ofo已经拨不出钱,年轻的员工们每天忙着应对各路供应商的声讨,“我们一定会付,您再理解理解”。

王庆坨镇,地处天津市武清区西南部,区区5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集了多座著名的中国自行车品牌。本已黯淡无光多年的小镇,在2016年毫无征兆地被共享单车的一把火点亮,又在短短2年后突然变得安静。

赵家柳村位于王庆坨镇中心立交桥向南5公里,2019年5月的一天,三位工人在村南头的一块空地上,拿着水管冲洗废弃的各色共享单车。上千辆单车被卸去电子锁,并抹去车架上的品牌标识。

一名冲洗自行车的工人说,自己已经亲历过多次,某批次的共享单车,生产完成后就已经联系不上当初下单的那家企业。要不到尾款,只能就地处理,大部分被再喷一道漆,尽量改成普通自行车,便宜卖了,能收回多少成本就收回多少。这位工人继续说道,已经处理了不少,1年前西边草地和树林里堆满了这样的共享单车,各种颜色的都有。

在王庆坨工厂聚集地,不少自行车厂都大门紧闭,在几家开着的自行车工厂里,没有看到任何共享单车甚至是零部件的身影。生产冷清,几个点货的工人穿梭其中。一些工厂已经变成了堆放车架、轮胎等自行车零部件的仓库。

如今曾经的车架搬运工徐师傅已经改行开摩。曾经的生产车间成了出租的仓库。多余的工人已经被辞退。

一度,一些大厂商在开足马力也无法保证订单完成的情况下,会把车架焊接、磷化、喷涂、烤漆或者轮辋安装等活外包给这边的一些小工厂。不过,2017年10月份后这个车间再也没接到ofo的订单。

由于上市公司的披露属性,凤凰自行车和ofo的欠款纠纷最先发酵。但是富士达坦言,ofo拖欠富士达的款项不比凤凰少,但是具体金额不能透露。

回望这场共享单车带给行业的大起大落。尽管,ofo还拖欠货款,但是富士达还是承认,自己是共享单车浪潮的受益者。

如今,富士达已经没有了共享单车的订单,不过江浙这边拿到三五千辆的共享电动车订单,目前是工厂的大项目。除此之外,富士达正在协助哈罗的开发他们新推出的共享电动车。时代大潮一浪接一浪,这家高峰时承载全球1/3产能的自行车代工企业,已经收拾好家当,准备赶赴下一站了。

在富士达的采访结尾,记者问艾志坚:除了共享自行车,你觉得还有哪些技术能让自行车行业重新散发活力?

没有。

共享单车带给中国自行车制造最大的冲击和破坏不是坏账,而是加剧了这个产业的低端化

中国的自行车制造长期停留在产业链低端,技术含量低,产品附加值小。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吸引到新进入的资本和玩家,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封闭的产业。生产中机器人手臂的运用已经算是最现代化的设备。机器人手臂只适用于单一品种,需要海量的订单,才能实现规模经济。共享单车让这项技术在各个车间逐渐普及,不过除此之外,共享单车并没有在技术上给自行车制造行业带来任何的提升。尤其是,共享单车在扩张阶段,普遍要求简单、便宜的代步车,各大工厂疯狂新增的生产线自然以此为标准。这很在相当大程度上加剧了中国自行车制造的低端化。

共享单车占用了资源,自行车生产企业不得不把产能都给了共享单车,制造技术含量很低的自行车。但是换一个角度,如果没有共享单车,中国的自行车制造就能好吗?

这个老迈的行业不是没有来过理想主义者。

ofo在798的一场发布会,如今看来,颇有意味。穿着皮衣牛仔裤、马丁靴的张向东,意气风发为自己的北大师弟、ofo创始人戴威站台。

张向东成名于在塞班时代,当他创立的久邦科技成功在纳斯达克上市后,他毅然辞去总裁职位。酷爱骑行的他,决定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创立700bike,进军高端自行车生产,这位被称为京城最有情怀的创业者说,“这座城市需要一辆自行车”。

那次发布会之后,两人各奔前程,命运迥异,又殊途同归。

2016年下半年,700bike拿到汉富资本领投的1000多万美元。同一时间,ofo创造出前无古人的融资奇迹,动辄几亿、几十亿美元的融资,几周时间接连而至。

尽管融资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张向东还是造出了心中的好车。靳东在电视剧《恋爱先生》里骑的折叠车就是其中之一,售价7699元。

市场没有为张向东的情怀和理想买单。两年后的2018年,700bike的员工没有年终奖。张向东向同事道歉,简单地请大家吃个饭算作年会,然后一个人找个地方要了两瓶酒,喝醉。

700bike失败的原因很多,比如张向东太过理想化的实践。700bike管理宽松,甚至有“晴天假”:天气太好,大家停下工作出去骑行。在外部条件上,更是生不逢时,赶上共享单车在城市泛滥,在巨额补贴、骑行免费的对比下,谁还有动力去考虑最低售价2499元,时刻担心被盗的自行车?

共享单车有多火热,自行车的高端制造就有多痛苦。

回想戴威为ofo小黄车撰写的发刊词,一代代的北大人为改变世界付出实践。不过,张向东和戴威的这次商业实践都走向了末路。ofo,这家曾经的明星企业,如今留下的关键词是:挥霍、贪污、派系、裁员,和最经典的——赖账。

回望ofo的商业闹剧,资本的功利和贪婪难辞其咎。这些年,风险投资逐步变成一场无聊的堆钱游戏,输和赢愈发取决于钱堆得有没有对手高。以至于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模式——“烧钱→洗牌→垄断→合并→估值水涨船高”——游戏的方向逐渐变得简单粗暴又赌性十足。大背景下,创业环境和创业者心态也在渐渐扭曲。从团购到打车,最后在共享单车的商业实践上,这种扭曲和变形被演绎到了极致。

此外,互联网巨头的利益算盘也贯穿始终。除了,腾讯系和阿里系的老戏码,新晋巨头滴滴为了稳固自己在智慧出行江湖的绝对领导力,也是奇招频出。ofo内部的veto right(一票否决权),既是各方利益斡旋的前提,也是ofo出路的死穴。

除了将整个自行车产能逼向低端化,共享单车也带来了巨大的资源浪费。

《人民日报》头版文章《新业态不可染旧习》提到,“今年全国预计投放近2000万辆单车,如果全部报废将产生废金属近30万吨,相当于5艘航空母舰结构钢的重量。”在吴国勇的摄影作品《无处安放》中,报废和过度投放的共享单车挤满屏幕,密密麻麻,令人心悸。

吴国勇摄影作品《无处安放》

蔚来汽车董事长、摩拜的最重要的投资人李斌对《商业周刊/中文版》坦言,“我们的初衷是渴望节约资源,但最终发现却在浪费资源。这让我有点无奈”。

如今ofo拖欠退押金,排队等待退押金人数已经超过1000万人,已经整整1年有余,一度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ofo回归新闻头条的方式异常清奇。

几天前,上线了新的退押金方式,简单来说,押金转到“天天返利”账户,用户额外掏钱购物,满足条件后,退还一部分押金。不过,这样的方式机关算尽,套路满满。稍加计算会发现,如果要退回自己99元/199元的押金,至少要在ofo消费千元以上。用户如果没有研究透,很可能不但押金退不出来,还要再赔进去一笔消费。

中国的用户真的好卑微,“不用排队就能退押金”竟然也能成为一种值得宣传的卖点?

如今,无论是注册地理想国际大厦,还是消费者排队登记押金的互联网金融中心,ofo突然之间人去楼空。尝试拨打官网电话,显示正忙;拨打注册时的电话,已经欠费。

外界听不到戴威和ofo一点主动的消息。

因为经过多轮融资。ofo的董事会汇集了中国最顶级的互联网商业力量,腾讯、阿里、滴滴。我们无法得知这家明星企业的董事会上如今还有怎样的争执和反思。我们能看到的是,ofo不但没有破产清算,反而继续透支着中国企业家的信用和诚信。

资本的浮躁、巨头游戏、国人的陋习,一起造就了这场惊天闹剧。一辆单车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照妖镜。

在陷入困境之前,ofo被认为是中国独角兽中的佼佼者。根据多家机构多种口径的统计,中美两国独角兽的数量、估值已经非常接近,而且遥遥领先第三位的印度。在为中国科技新贵取得成绩感到骄傲的同时,也应当指出当中的隐忧。

比如,在交通出行领域,中国独角兽的业务类型是共享出行、二手车交易,而美国独角兽除了共享概念之外,还有无人驾驶、高端制造。更明显的是在医疗健康领域,平安好医生、春雨医生、挂号网业务主营业务模式是在线问诊、挂号等服务,还没有涉及治疗、生物工程等科技层面,而美国独角兽Samumed等已在高端制药、生命科学等核心领域突破。换言之,中国的独角兽更侧重“消费模式的创新”,而美国独角兽更侧重“精尖技术的突破”。

历经疯狂的共享单车背后是一个大而不强的中国自行车制造。当然,商业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我们没必要故作高论,拔高某个领域的得失,刻意哀叹。从某个角度,自行车工业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中国永远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去精心造出一辆好的自行车了。

曾经上海街头的“自由车”被当做个体平等、国民革新的希望,我们期待他越来越多。后来城市街头的自行车像蝗虫一样泛滥成灾,每每望及,提醒我们这个国家顶级学府、言辞鲜丽的商业精英,也可以成为毫无担当、缩头乌龟一样的老赖。

车轮悠悠,碾压往前。

[1]徐涛 《自行车与近代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

[2]徐涛《上海民族自行车产业研究(1897-1949)》

[3]溥仪《我的前半生》

[4]武力《产业与科技史研究. 第一辑》

[5]中央电视台纪录片《寻找潘德明》

[6]李思谊 江晓川  《从垂暮到疯狂:单车小镇的一夜复活》 棱镜

[7]财经 《ofo剧中人:我不愿谢幕》

[8]前瞻产业研究院《2018-2023年中国自行车制造行业产销需求与投资预测[9]分析报告》

[10]ofo小黄车《ofo小黄车在哈佛大学到底干了些什么?》

[11]创哥 《700bike惨痛教训:所有自嗨型创业者 三年内必死!》

[12]蔺丽爽 《凤凰飞鸽等自行车不达标 国产车落后洋品牌10年》 北京青年报


精选留言
  • 7
    我能上一次榜嘛 就一次
    4
    作者
    好吧,毕竟这里是做爱读的商业评论。
  • 6
    199还没退,不知何时能退,且等着吧! 共享单车大潮褪去,共享经济模式将何去何从? 还有,中美差距还是很大的,我们任重而道远!
  • 6
    我对共享单车一直都密切关注的,因为摩拜和ofo我都交押金了,骑了几个月发现摩拜单车太重了不好骑就很快退了押金改骑ofo,又发现小黄车时间久了很多车都是破损的不能骑的扔在路边,某次半夜回家我走了三公里一个小时开了路上所有看见的小黄车都是破损不能骑的,只好打车回家,后来很快就把押金退了,改骑哈罗了,因为哈罗不用交押金,放心了哈哈
  • 3
    一将功成万骨枯
  • 2
    一月两更变一周两更,公子你变了
    2
    作者
    好的,只要大家记得我们约定的Slogan。
  • 1
    恭喜出书
    2
    作者
    还在打磨,不过感谢支持!
  • 2
    看完了,回味、反思、成长
  • 2
    哇!公子要出书了!
  • 2
    很长,却能让人津津有味的看下去
  • 2
    悠悠百年,往事随风,写的好!
  • 2
    就喜欢不拖更的!
  • 1
    爱了爱了,这才更新不久呀
    1
    作者
    谢谢~尽快更新,我一直是我努力的目标~
  • 1
    没有核心技术驱动,仅靠消费模式的创新,面对巨头的敲门,都很难有抵抗之力。
  • 1
    衣公子出手,都是精品。 酣畅淋漓,身心舒畅,好文
  • 1
    津津读完感知良多……累积的陋俗与低下的顽疾如何破解呢?努力吧,去疾强身从我们并后来者做起!为強大的中华民族之掘起而努力而贡献出自身的微力。
  • 1
    详细专业
  • 出书当买之读之。
  • 公子写的真不错!第一眼就爱上,一直到今天
  • 我很看好拼多多 我们也是拼多多生鲜类目元老级商家 近1-2年平台竞争白热化 我们准备蛰伏1年左右 后面拼多多会以物美价廉面目再次出现 不知公子所见如何?
    作者
    来日作文详叙,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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