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属于1868年。
这一年,美国通过宪法第十四修正案,赋予了黑人完全的公民权,同时以出生地作为获得国籍依据的原则,也被写进了这个国家的根本大法。
任何在合众国出生或归化并受其管辖者,均为合众国及其所居住州公民。 ——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一款
然而,以反建制作风示人的总统特朗普,却开始挑战这一存在了一百多年的原则。
特朗普对媒体表示,正在“认真地考虑取消出生公民权”。
“在我们的土地上生一个孩子,你走过边境,生一个孩子——恭喜你,这孩子现在是美国公民了……坦白地说这很荒谬。” ——特朗普
不难看出,特朗普此举是冲着非法移民来的,而在美国的非法移民问题又与少数族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许特朗普忘了,如果往“祖坟”上刨,美国作为一个移民国家,即便是这个国家的多数族裔来自英国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对于美洲“新大陆”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原住民而言,他们才是不折不扣的“非法移民”。
自“五月花”号航船跨越大西洋在“新世界”的美洲登陆之日起,美国的历史便是一部移民史。
01
美国政治史上少数族裔大放异彩的2012年,有着非洲裔血统的参议院奥巴马,带着“Yes, we can!”的口号,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连任白宫椭圆办公室的少数族裔总统。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但另一位杰出的少数族裔政治家却也在这一年溘然长逝。美国历史上官阶最高的亚裔政治家丹尼尔·井上停止了心跳,享年88岁。
丹尼尔·井上官至参议院临时议长,由于参议院议长通常由副总统兼任,议长更多的是仪式性的虚职,故而临时议长才是参议院最有分量的话事人;而在美国的总统继承体系当中,众议院临时议长排位第三,仅次于众议院议长,并且在国务卿之前。
在二战太平洋战场上,和美国不共戴天的日本,其侨民的后代居然进了美国政治最核心的圈层;这对于亚欧大陆东方“旧世界”的天朝上国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不可思议的是,井上议员血气方刚之时,曾经作为黄皮肤的美国大兵向敌人发起了“万岁冲锋”——当然,这发生在欧洲战场上。
第442步兵团,是二战期间美国陆军一个几乎由日裔美国人组成的战斗单位。442团最初编制4000人,但到德国纳粹和日本军国主义被打败之时,共计约1.4万人在这支队伍中服役,平均每个战斗岗位上牺牲过2.5人。当他们凯旋之时,每个大兵的身上,都挂着两三个同胞的骨灰盒。井上议员就是在442团在欧洲的战斗中,失去了右臂;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也使井上获得了铜星勋章和杰出服役十字勋章。
“美国精神不会,也从不考虑一个人的种族或血统。” ——罗斯福宣布编成第442步兵团时的讲话
02
如果以欧洲航海家完成的地理大发现作为历史上地缘的分野,辽阔的亚欧“旧大陆”和未知的美洲“旧大陆”,在对待移民的态度上,有着看得见的差异。
以要言之,有着深厚历史和文化传统的“旧大陆”在当时对移民抱有排斥的态度。
就中华帝国而言,唐代时为数不多的对移民和外来文化持开放态度的历史时期。且不论太宗李世民被拥戴为“天可汗”;朝堂之上更是出现过突厥人哥舒翰、高丽人高仙芝等少数民族要员;更有才华横溢的日本遣唐留学生阿倍仲麻吕(又作“阿部仲满”)结交了一众文坛好友,以至于诗仙李白在听闻其“死讯”的悲痛之余写下七言绝句《哭晁衡卿》。然而中华文明“外化”的进程也基本在唐朝止步;有宋以来,在文化上掌握着话语权的士大夫们开始强调“夷夏之辨”。
“朝臣仲满慕华不肯去,易姓名曰朝衡。” ——《新唐书》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哭晁衡卿》
而作为洪荒世界的“新大陆”,则对于移民敞开了怀抱。毕竟当第一批来自欧洲的殖民者,还在用敌人的眼光来打量印第安原住民时,唯有人多势众才能保证自身的人身和财产安全。
这种观念的差异,体现在对国籍的态度上。当今有两种原始国籍的确定原则:血统原则的属地原则。血统原则即新生儿对父母国籍的“继承”;属地原则便是给新生儿打上了出生地的“烙印”。“旧大陆”的国家,无论是东方的中日韩,还是西方的法德俄,都坚持血统原则;而属地原则却在美洲的“新大陆”盛行开来。
不可否认的是,在“新大陆”还没有力量擘画世界秩序之时,属地原则对美国留住移民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这种制度的惯性,却在美国成为世界上仅存的霸权之后,暴露出了棘手的问题。
03
脱胎于罗斯福“四大警察”(美苏英中)维护世界和平的联合国,在1948年,通过了人权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世界人权宣言》。其中与国籍有关的条款包括:
第十三条(一)人人在各国境内有权自由迁徙和居住。 (二)人人有权离开任何国家,包括其本国在内,并有权返回他的国家。
第十四条
(一)人人有权在其他国家寻求和享受庇护以免迫害。
(二)在真正由于非政治性的罪行或违背联合国的宗旨和原则的行为而被起诉的情况下,不得援用此种权力。
第十五条
(一)人人有权享有国籍。
(二)任何人的国籍不得任意剥夺,亦不得否认其改变国籍的权利。
“普世价值”旗帜鲜明,自命“山巅之城”和“灯塔之国”的美利坚,曾经为移民大开门户,但其奉行的国籍“属地原则”,也让非法移民找到了漏洞。
广义地讲,左派对于移民的态度是相对包容的,其实左派颇有些“世界大同”的理想,左派也并不像某些评论认为的那样“一无是处”;毕竟欧盟就是左派对自己政治理想的实现,而欧洲的左派政治家,选择了高唱“人人团结成兄弟”的《欢乐颂》作为欧盟的会歌。
然而,移民的融入却是一个需要数代人为之努力的过程。即便是将移民团体“原子化”分散到多数族裔当中,移民的融入也不会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实现;更何况作为群体动物的人,天生自带抱团的属性。因此,就不难理解美国各大城市中的唐人街(China town);还有韩国人聚居的K town以及电影《教父》当中意大利移民的街区。
近水楼台先得月。在美国近几十年来的移民进程中,拉丁美洲在地理上的优势,使得美国拉美裔人口比例快速增加。拉美裔移民占美国移民总数的70%左右,而拉美裔的非法移民占拉美裔移民的70%以上。另有美国国土安全部的统计,目前美国1160万非法移民当中,近七成是拉美裔。
对此,因《文明冲突论》而名声大噪的保守派政治学家萨缪尔·亨廷顿颇为忧虑地认为,拉美裔移民的大幅扩张将导致“我们所熟悉的已存在了三个世纪的美国的终结”。
而墨西哥作为拉丁美洲移民美国的“急先锋”,和美国的恩怨纠葛可以追溯到19世纪。
美国西南的一大片国土当中,有不少州都曾经是墨西哥的领土。德克萨斯号称“孤星共和国”,原为墨西哥主权范围之内;1836年宣布脱离墨西哥独立,并在次年获得美国的承认;1845年宣布加入美国,成为第28个州,为此美国与墨西哥之间爆发了美墨战争。美军占领了墨西哥首都,逼着墨西哥人割地赔款签下了“城下之盟”。由此美国获得了包括加利福尼亚、内华达、犹他州在内的大片领土;更有甚者,美国人将现在与墨西哥接壤的一个州,直接命名为“新墨西哥州”,颇有些“燕然勒功”的既视感。
然而,面对如今从墨西哥涌来的拉美移民潮,萨缪尔·亨廷顿却焦虑地认为,美国人曾经从墨西哥手中夺取的土地,现在正逐渐被移民夺回。亨廷顿更是在《拉美裔移民的挑战》一文当中警告称,拉美裔移民一直拒绝美国的主流价值观,也不愿意融入美国主流文化,反而形成了从洛杉矶延伸到迈阿密的拉美裔移民政治圈,这种对美国主流价值观的威胁,甚至可能导致美国的“拉美化”。
说到抱团,并不是华人的专利;拉美裔移民在这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拉美裔信仰的天主教文化和美国国父们的新教信仰甚至“自然神论”格格不入;并且浓厚的家庭观念使得拉美裔移民偏爱聚居。语言上的障碍,更是让拉美裔的融入美国社会的进程形成了“死循环”,英文不好使得拉美裔时常碰壁,而现实生活的不如意,又反过来促进了拉美裔移民个体在熟悉的小圈子中寻找存在感。
04
裹挟在移民潮水之中的,是身份认同的危机和集体共识的撕裂。如果说得简单直白一点,便是当前的美国开始对“常识”出现了分歧。
在莱克星顿的民兵打响了美国独立战争第一枪的第二年,托马斯·潘恩的《常识》这本小册子在北美殖民地正式出版发行。习近平总书记也在外交场合表示,自己年轻时曾读过汉密尔顿的《联邦党人文集》和这本小册子。《常识》在当时的发行量仅次于《圣经》,而殖民地政府通过法律规定,每家每户的财产当中又必须包括《圣经》。之所以把这本鼓动推翻英王殖民统治的小册子冠以“常识”之名,是因为在潘恩看来情势的变化使得过去被人们习以为常的道理需要被重新审视。
如果说具有非洲裔血统的奥巴马当选总统,是美国对移民持宽容态度的左派之“大胜利”的话,那么锈带失业工人和农业区农场主组成的“红脖”美国人的压抑许久的不满必将以更猛烈的方式掀起一场反噬的浪潮。
特朗普以破坏者的姿态入住白宫椭圆办公室,蔑视一切建制派长久以来形成的规则默契和政治正确。
如果说美国身份是非法移民为之奋斗众生的追求,那么对于“红脖”美国人来说,自己所拥有的,也只剩下一个美国身份了。尽管非法移民和“红脖”都是劳苦大众,但根据“边际效用递减”原理,非法移民大概是从贫农上升到中农,而“红脖”则是从富农滑落到中农。新世纪以来,美国经济的总体规模在不断增长,但贫富差距也随之扩大,目前财富水平前0.1%的美国人占有着全社会20%的财富。在20世纪的即将过去的头二十年当中,美国工薪阶层的收入增长缓慢,但不断上涨的物价水平使得生活愈发艰难。
非法移民抢走了美国人的工作吗?是也不是。
在美国这样的市场经济体当中,世上的一切都有它的价格。由于雇佣非法移民是违法行为,雇主需要承担风险,因此在价格上的反映便是,非法移民的工资报酬更低,低廉的成本自然吸引着雇主铤而走险。
而美国的蓝领工人,由于僵化的工会制度,导致其在工资水平上无法与非法移民进行竞争。所谓“竞争力”其实很好理解:要么相同的产品和服务,比别人的报价更便宜;要么相同的报价,产品和服务质量更好。但如今的美国制造业,既没有价格优势,也没有技术优势;不然以苹果为代表的一众高科技制造企业也不会把生产线撤出美国。虽然作为特朗普“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口号中重要的举措之一便是将制造业重新迎回美国,但是精明干练的企业主们面对全球经济增速的放缓,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大概也在念叨着“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非法移民是美国经济的“蛀虫”吗?至少在相对理性的学术界看来,答案是否定的。
独立于两党的研究组织“新美国经济”的得出的结论是,非法移民(为了政治正确,在词汇上使用了“未登记移民”)是“经济的贡献者,而不是罪犯”(Economic contributors, not criminals)。
研究显示,90%的非法移民处在年富力强的工作年龄,而相比之下,美国本土出生的居民只有62.2%处在工作年龄;并且非法移民从事的多是美国本土居民不愿做的脏活累活,例如在农业领域,虽然美国中央大平原上,大规模机械化生产使得传统美国农民家庭都达到了“地主阶级”的标准,但那些无法进行机械化生产的作物,特别是易腐农产品(主要是水果)的收获还是要靠人力,这其中36.1%的工作是由非法移民来完成的。作为一个常识,处在工作年龄的青壮年,是净财富的贡献者,而需要额外照顾抚养的儿童和老人则是净财富的消耗者。
另一个反常识的事实是,非法移民并没有增加美国社保体系的负担,相反,在过去的十年当中,非法移民给美国社保体系积累了1000亿美元的盈余,毕竟经历死亡威胁好不容易在美国“黑”下来的非法移民,不仅拿着低工资,还得提心吊胆地四处躲藏,社保肯定是不敢领的,这辈子都不敢领的。
给美国经济添砖加瓦,还不敢领社保花纳税人钱的非法移民,每天辛辛苦苦、夙兴夜寐,反过头来还被比自己早来几代的本土美国人倒打一耙,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所以,有些情怀的左派政客给非法移民打抱不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更何况,如果顺手给了非法移民美国身份,获得身份的非法移民在感恩戴德之余肯定会热泪盈眶地投上一票,又有哪个在美国民主体制下的“选票机器”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呢?
05
然而,对于当前共识撕裂的美国社会而言,凡是“敌人”支持的,就是“我们”要反对的。反正“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总统特朗普,已经把该得罪的和不该得罪的都得罪光了;以至于出身民主党的众议院议长佩洛西恨得牙根痒痒,扬言要把特朗普“送进监狱”。
在即将开始的2020年总统大选的预热中,奥巴马时期的副总统,老当益壮的拜登,将反对特朗普作为重要的竞选纲领之一,此举颇得一些选民的拥护。这大概是美国政坛近二十年来,破天荒的“黑色幽默”。
谋求连任的特朗普也毫不含糊,反正自己连任又不靠左派群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宣布“认真地考虑取消出生公民权”,抱紧自己阵营中的保守派铁盘,算是纳个“投名状”,交交心。其实说到底,这些离经叛道的怪现象还是关于选票的生意。权谋不等于政治,政治也不能和严谨理性的科学划等号,政客的利益也和国家利益少有重叠。
“政就是众人的事,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之事,便是政治。” ——孙中山
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卢梭,大声地呼喊要“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性”;但这个世界并非由理性推动,情绪才是最具破坏性的力量。而在诸种情绪当中,恐惧和愤怒是最容易被激发和利用的。
既然利用恐惧和愤怒能获得保守派的选票,从而实现连任,商人出身、精于算计的特朗普又怎么会在乎理性这件小事呢?
无话可说。
“God bless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