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后知:我就是个普通人 | 牲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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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宇再见面时,他在老家一个县城的国企工作,岗位是采购,实际上还要帮忙跑工程,办公室的文件也得负责一部分,可谓万能岗。

几年不见,大宇起码增肥三十斤,啤酒肚挺得跟马上要生一样,发际线往后退了不少。要是加上一串檀木手串,就是传说中的油腻中年。

他听我说完,就笑,我还真有一串佛珠,我妈买的。我不耐烦带,丢在办公室了。

看他这样,我几乎要从记忆深处使劲搜索,才能把当初那个在足球场上飞跑、又发下宏愿要干一番事业的大宇拼凑起来。

大宇看我这样,又笑了,我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哥哥我那会年少无知,做了点美梦,现在不是醒了么?

他笑归笑,眼底深处到底有些许无奈,和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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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宇是中产阶级第二代。他爹属于大器晚成,四十岁以前在单位上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感觉千里马没有伯乐来赏识。没曾想四十岁后,那运势突然飞升,迎上了房产开发的大时代,背靠着几位房产商,累积下了中产阶级等级的资产。

马斯洛人类需求金字塔理论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五类。大宇爹完成了前四样后,就考虑起了第五样。爹的自我实现除了自己,当然还包括养育一个光耀门楣的儿子。

大宇就这样,当了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初中时,就被送往邻市的一所升学率极其厉害的学校,当了住校生。父母都有工作,无法陪读。而大宇自小就不大省心,在脱离父母掌控后,即便在半军事化管理的学校,也留下了辉煌战绩:逃课、打架、抽烟。

他爹妈被通知到学校,教务主任宣布劝退。大宇本人倒无所谓,可他爹当即就哭了,是真的哭了。不仅哭,还下了跪。

大宇原本满不在乎,可他爹惊人的一跪,结结实实把十三岁的男孩子唬住了。在大宇心里,他爹是在家里说一不二、爱打官腔的大家长。他以为他爹会永远屹立得像座山,没想到,他爹竟然会为了保住他的学籍,向人下跪。

教务主任到底体谅了一番慈父爱心,叹着气,说要是再发现,下跪磕头都没用。大宇爹赶紧点头,不会了,肯定不会了。

于是大宇耷拉着脑袋被他爹暂时领回去,关上门就狠狠揍了一顿,老子花这么多钱让你读书,就是让你干那些混蛋事的?!

大宇梗着脖子不肯求饶,末了在他爹喘着粗气时,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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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差生大宇,改邪归正了。为了表示他的决心,他和几位差点拜把子的好哥们都断了来往,沉默着当起了一个用心的学生。

态度是足够的,但是天赋是缺乏的。大宇的成绩比以前有所上升,可对于把升学率看成眼珠子命根子的名校而言,大宇仍旧属于待劝退的学生。

世事就是如此冷酷,金钱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你努力了,未必能得到满意的结果。有些事情,也不是花钱就能保留的。

摆在大宇面前的,只有期末考试一次机会。要是不能逆袭,大宇只能另找学校就读。

他爹妈都默契地没有联系大宇,他们不想给他更多的压力。所幸,大宇最后低飞过关。

过后的很多年,每当他说起那次期末考试前他的奋斗程度,都会特别感慨,我要是一直保持那种状态,怎么都是个一本了。

大宇保住了学籍,一直在那个学校读到了高中毕业。他参加了两次高考,第一次考完后估了个奇高的分,都喜滋滋地列好了一份购物清单,最后惨遭打脸;第二次考得不错,却填错了学校。

恰逢那年生源奇多,导致很多学校的录取分数抬高了一大截。而大宇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数,最终没能成功得到任何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他爹沉闷地抽完一支烟,有些茫然。大宇对结果痛恨不已,发誓不再读书。但是一天半后,转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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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系列手续,大宇成为了某校联合办学班的学生。该校和国外的大学结成对子,不用采纳国内高考成绩。说白了,花钱就能读。

可那时候稀罕啊。在国内校区的两年时间用来学习语言和基础课程,两年后到国外校区获取剩余的学分。末了毕业论文一写,答辩一过,妥妥的一枚海归。

彼时海归在小城市是新鲜事物。有了金光闪闪的名头,哪怕是镀金的,大宇爹也有信心把儿子弄进自己的单位。

大宇爹的算盘打得溜溜转,可他忘了,如今的时代,都是用计算机了。他那点对未来趋势的分析,怎么覆盖得了未来趋势的所有可能性?

大宇是毕业了,还是比较走运的、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规定学分的学生。这件事被他爹拿出来炫耀了几次,作为对比的,是一个倒霉孩子,读了八年时间都没能毕业的那种。

可大宇一被投放到求职大军的海洋里,立刻被淹没得渣都没剩一点。四年了,海归早不是四年前海归的待遇,更何况,大宇的海归身份是要打折的。

接着他爹千算万算,把所有人脉都给排练了一遍,却栽在了第一关。大宇的年纪超标了几个月,无法通过简历筛选,没有得到笔试的机会。

大宇就这样,被他爹的单位拒之门外。刚毕业的孩子对求职的残酷尚未充分领会,大宇信心十足,表示自己不愿意待在本地,想去省会城市闯荡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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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大手一挥,恩准了。大宇就那么拎着一只行李箱,和人合租一套房子,每天穿梭在各大招聘会,国内几大招聘网站更是投递简历无数。

回应者寥寥。不完全是他的原因,在他毕业时,恰好是经济拐点前后,许多企业都在尽力保住生产规模和利润,没有扩招的打算。

而且,大宇渐渐发现,自己投递出去的简历,总不是那么让人满意。有一次,他排队在一家知名企业投递简历。轮到他时,HR瞄了眼他简历上的学校,突然笑了笑。

大宇发誓,他从中看出了嘲笑的意味。作为尚有热血的青年,他收回了自己的简历,昂首挺胸地离开。

姿态是摆足够了,可大宇心底,生出了一种虚弱的东西,令他以后投递简历时,都不再那么自信。

他突然发现,求职大军中多半是卧虎藏龙者。简历上面的学校一个比一个让人炫目,这些人中夹裹着一个滥竽充数的他,难怪那位HR会笑。

大宇转而求其次,投递一些中型企业。问题又来了,这些企业多半希望录用本地人,可以有现成的人脉以供利用,所以不那么青睐外地人的大宇。

他最后一次投递简历,给了当初他就读过的学校,申请一个行政岗位。学校倒是照顾他是毕业生,还曾作为典范上过讲台,不过给的职位是教育顾问。罩着一个顾问的名头,实质上就是销售。他当时的班主任还隐晦地说,能得到行政职位的,都是名校生,那种正宗的名校海归。

大宇的自信心,被结结实实地打个稀巴烂。那时他从他爹那里领取的求职费用见了底,再不回去,连房租都没的付。

恰好他爹打了电话来,回来吧。给你找了一份工作。

大宇就拎着那只行李箱,灰不溜丢地,去了那家刚成立不久的国企报到。一晃,年近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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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啤酒下肚,大宇吐出了一堆牢骚,那工作稳定是稳定,也就只剩下稳定了。你知道我到手收入吗?五险一金扣完,就剩两千六,呵呵,三千不到。我不知道这点钱在现在能干什么?买房买车别说了,就是我自己花也不够。我妈还天天追着我叨叨,让我把银行卡交给她管理,她帮我存着当结婚基金。

结婚?没有我爸,我算个鸟?我敢结吗?大宇说,如今国企也允许破产了。尤其是这种担任了地方融资平台职能的企业,一旦负债过重,分分钟都可能被解散。去年就是,另外一个县的建设公司,宣布破产。

可没这些公司行吗?地方GDP要拉升,先期的投资从哪里来?光靠着每年发那点可怜的地方债,够个屁!再说了,银行也最喜欢和政府沾边的项目,都不用我们上门去申请,银行的人员一拨拨地上门推销贷款产品。在我们看来是双赢,可谁知道哪个时候风向就转变了,那时候这些融资平台都是要被丢掉的棋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考公务员呗。我算是认清了,只有体制内,才是最踏实的。我爸给我报了个培训班,下周开课,争取在今年的公考中把编制给解决了。然后,再想然后吧。

任何人和事都在不断变化。大宇曾经是坚决抵制考公的,他说他瞧不上那些循规蹈矩的木偶,每月领着三四千的工资,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和他们说话都费劲。

我想想,他说这话时,应该是在毕业后不久。那时候大宇急匆匆地想证明自己,甚至和几个好友一起筹备开一家洗车店,上线一个微信小程序,把价格透明化,还付费推广到精准客户群。

当时他还好好做了把变成高富帅、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美梦。

可笑的是,台子还没搭起来,其中一位就因为股份的问题和其他人争论不休,一气之下撤资。他一撤资,让其余几人都措手不及,一个创业行为就被扼杀在了快成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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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大宇提起那件事,还深感惋惜,那个事情要是真的做起来了,今天的我请你的,就不是撸串加啤酒了。

那次是他唯一一次的创业,胎死腹中后,大宇索性也不折腾了。

经历了并不愉快的自我求职,又被爹安排进一个不知未来在何方的县级国企,现在大宇才明白了,他瞧不起的那些公务员,他们对外界的变化是不需要多么敏锐的。因为被保护在一个围城里,旱涝保收,只需按部就班完成工作,就能够得到一份薪酬,而且不会延发。

那份迟钝,是围城外多少人想得而不能得的。

大宇说,快三十了,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能捱苦、能创业的那类人。我就是个普通人,上班就巴不得下班,一到时候就巴不得领工资,领了工资巴不得花出去。我做不到把工作当成事业,而我的事业,不知道在哪里孵化着,这辈子还能不能孵化成功。

最后,他给自己定了今年的目标,第一,考公通过;第二,减个肥;第三,试着交个女朋友,看看能不能顺利结婚。明年的话,或许可以试试考研,把学历提升一下。

可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他听完对方说话,大笑着,没问题,半小时后就到。

放下手机,他招呼我起身,走,有土豪请二摊。

我深深为他的宏愿担忧起来。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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