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 | 牲产队

我这个人比较奇怪。

坐在绿皮火车上,摇摇晃晃回家。接到北京的陌生来电,不用猜,又是推荐报考消防工程师的。

放下电话,我在想,电话那头的人,今天完成了任务量没有。没完成的话,是不是会在格子间里,被经理一顿臭骂。

距离上一次成单,过去了多长时间?

大都市的夜晚,教人落寞。在门卫小哥的疑惑眼神中,离开公司。胡乱吃上几口,坐在空荡荡的地铁里,返回臭烘烘的群租房。

是不是会觉得,之前的地下室住着倒挺舒坦。

洗漱完毕,困得睁不开眼,还是要把所有的社交消息翻一遍。越看,越难静下来。

同住的外卖员,鼾声四起。有几次,你想着加入他们,却欲言又止。

行业与行业的天花板不一样,人活一口气。

每周,你都会小心翼翼地把衬衣熨一遍。床头摆着刚刚淘来的《必然》,嚼了几页,意兴阑珊。

经理说,再不出单,就得走人了,你早盼着这句话。因为,你每打一个电话,都会心疼自己几秒钟。

爆粗,揶揄,冷漠,神侃,诅咒,你都见识过。陌生人,为啥就不能和和气气?

你最怕被电话那头问到:从哪弄来的这些信息?

买来的呗,还能咋的?

慢慢地,开始有同事离开,而决定他们一份工作周期的,大多是他们花呗的额度。

对了,还有无孔不入的AI,时刻侵蚀着你的就业机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心里想着。

实在熬不下去,就消失一阵儿。换座城市,周而复始。

我几乎每周都能接到这样的电话:保险推销,报考推荐,房产中介,金融开户……

每次,我都客客气气地回答,不用了,谢谢。这是我一个坐绿皮火车的人,能做到的全部了。

车上乱哄哄的,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成为了历史。

售货员推着一整车乌梅干,口若悬河,卖与识家。很多次,乘客自顾自地,选择屏蔽。

他伺机与大爷大妈们拉家常。

离休了的大爷大妈,慢悠悠地游遍中国,从漠河到北海,从喀什到舟山。

为什么不坐卧铺,因为省习惯了。

大下岗那会儿,大爷大妈磨尽了人脉,保住了编制。后来中国入世,其所在的国企改头换面,利润惊人。

而那些或主动或被动选择买断的职工,加入了再就业大军:保姆,门卫,装卸工,油漆工,小摊主。也有随子女迁徙的,带带孙辈,一家子在一起。

还有人成为了酒鬼,劣质白酒的妙处,在于晕晕乎乎之间,教人忘却不堪。

日子久了,脑血管一崩,人便没了痛苦。

老两口去到了许多景点,他们会拿出智能手机,划拉着相册,示于众人。

年轻人并不搭理,他们有自己的事情做。一位纹身的小哥,用微信语音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

梦想,机会,晋升,回报,趋势,人脉,财富……

我脑子里盘算着:如新,完美,安利,隆力奇,天狮,南方李锦记……

听说,到汉口后,他要转车,目标北海。

靠窗的那位,正在复习申论。眼下,省考已过。可能是没有考好,等待新的机会。

许多人不明白,考编制这件事,比高考来得容易得多。同时,于个人命运的改观,也来得直接得多。

而为什么如此多的青年,纷纷无视呢?

多半是因为,外面的世界。

人,很难客观地评价自己。幸存者偏差下,主观评价的误差,会呈几何指数放大。

于是,就会花上大把的时光折腾。待到而立,一事无成,便着急忙慌。回顾过去,一顿唏嘘。

我上次在队里说,人该是忠于欲望多,忠于情怀少。原因是,大部分人,活不到雕琢情怀的段位。

果腹后思淫欲,是有道理的。

当然,越来越多的青年,往体制内凑,往往意味着时代的倒退。官老爷多了,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儿。

尴尬的是,坐绿皮车的人,得先考虑生计。

对面的大哥搭讪,问他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的。

他说,某某二本学管理。

我心头一惊,想起了若干年前,与银行的一哥们喝酒。将醉的状态,他不无感叹地对我讲,所有专业里,管理绝对是最大的坑,比生物学都坑。

我问为啥。

他说,用人单位到底是招干活的孙子呢,还是管事的爹呢?

我说,大公司都有管培生啊,你不也在银行混得挺好的。

他说,我有个好二大爷,他们有吗?

我说,满上,干。

他说,喝完,莫养鱼。

列车外,树荫匆匆,残阳一抹。也许是四五年前,青年拼尽全力,捞了个二本。大学生涯,浑浑噩噩过完。

就业季下,黑云压城。

倘若如此,就该考编一条道走到黑。

人嘛,经济上的问题,总归是能克服的。而政治的起点,意味着更多。

混银行那位还曾教育过我,这些坐机关的,你见谁饿着过吗?哪家不是房车都置办清楚了?

我说,工资不是蛮低吗?

他说,人只有在什么前提下,才会疯狂地加杠杆?

我说,有托底。

他说,这么多年,加杠杆的,都特么地爽死了。

我说,为啥?

他说,咱小地方,加杠杆,除了买房,还能其它?

缓过神来,对面的农民工兄弟,被电话铃音吵醒了。电话那头,是女人的声音,关心她的行程。

放下电话,同伴调戏到,婆娘管得紧。

他们工程队,今年工地上的活儿不多,就趁着农忙,放了几天假。

算经济账的话,但凡项目上有活,万是不敢返乡的。地里的作物,早已是机械化收割了。眼下,更是种收一条龙服务。一年两季,挣下的钱,比租出去强不了多少。

女人在家里,大都是为了守着小孩。

往上一辈人,也就能接接送送。涉及到教育问题,总是不能教人放心。所以,稍有能力的男人,会一个人扛在外地。

多挣些,少花点。过日子嘛,本就如此。

男人说,前些年,不愁活。武汉周边的棚户区改造,他们是主力军。老乡带老乡的,热闹过一阵儿。

后来不知怎的,工程渐渐少了,回款周期也越来越长。

虽然在工资这一块,老板有预留。但那种加班赶进度的景儿,再很少见到。活儿少,赚得自然就少。

更大的问题是,老哥几个一块出去多年,都快干不动了。工地上,拼的是体力。首先,得能吃。原先,一顿吃下一碗肥肉。现在,老家伙们吃不消啦。

临时窝棚,夏季潮热,冬天湿冷,容易染上病。所以,近两年,在老家附近寻活干的,多了起来。

农村管网改造,村卫生室翻新,中小学设施重建,但凡要用人力的地方,就意味着有钱赚。

其中,头脑活络的乡亲,在禁砂令颁布前,囤了大批料子,狠狠地发了一笔。

我心头一震,这不就是供给侧改革么。

老哥几个又讲到,女人也没有闲着,到老家县里,家政保洁,厨房打荷,照顾病患……

对了,公办的养老院与福利院里,会定期雇上附近的村民,为院子里的老人们,搞搞护理。

“年轻力壮”的老阿姨,照顾上七八个,外加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病患,成为了标配。

一个月能赚两千多,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斜对角的老伯,说起了他的计划。这次回家,他就没打算再出门了。镇上的一户人家,承包了一片龙虾池,邀请他回去当管理员。一年能干上六个月,每月一千五。

水产这一块,他营务多年,是位老把式。顺带能照顾上自家地里,吃喝倒是不愁。

只要不生病,还能给后辈贴上几个子。儿子在大城市买房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对了,现在国家政策好,满六十的,一月能领八十块,柴米油盐的钱,就在里面了,老伯念叨着。

就这样闲言碎语聊着,我到站了。

出站口不无例外地站着一群拉客的司机:老板,出租车。老板,出租车。

刚刚下车的乘客,如避瘟疫般,逃离了他们的围剿。一波人流散尽,司机们回到各自的驾驶室,刷着手机。

我走过聚集区,一位面生的年轻车主,闪烁般说到:要车么,便宜。

我坐上了他的吉利自由舰,滞涩的变档,新手无疑。

我问,这样一天能拉上几个客。

他说,凭运气吧。能拉上几回远客,就有得赚。

我说,干嘛不去跑滴滴。

他说,刚考完驾照,先练练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到,听说大城市跑滴滴好赚钱的。

我说,勤快点,一个月攒下个六七千,倒也不难。

他说,之前在厂里面上班,陶瓷厂。连续半年开不出工资了,家人集资买下这辆车。起初,本来是准备弄辆小四轮,跑跑货运的,贩上些时令水果卖,做街边零售。可遇上了市里搞卫生城市评比,城管查得严。一车货,经不住几次罚。

我说,这么年轻,还是去大城市吧。

他说,大城市房价高呀,娃也没法过去上学。

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怅然间,到家了。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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