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人把自己配偶的父亲称之为岳丈泰山,广东人则把自己配偶的父亲称之为外父,以区别于生身父亲。
作为一个出身在山东,生活在广东,另一半是广东人的人,我常常说自己有两世为人的感觉。很多时候,我需要让自己的思维,在两种语言环境、两种生存体验里来回切换。
2019年5月9日晚,我的岳丈泰山、外父李正波先生因病辞世,享年72岁。
谨以此文,献给他的在天之灵。祈望他的灵魂在天国安息。
01
2017年的5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我从北方飞回广州,到家已是深夜。
家里人告诉我,老豆生病住院了。
老豆是广东人对父亲的称呼。也是我平时称呼他的方式。自从我的生身父亲30多年前患病去世后,我已经很难对另外的人叫出爸爸这个称呼了。
我当时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问是什么病,回答说是感冒,感觉胸口痛,医生说可能是肺炎。
我没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没有先去病房,直接进了医生办公室,等医生打开记录病例的电脑,屏幕一闪,我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心里就咯噔一下,果然是不好。
医生告诉我们,切片检查结果,可能是肺部癌症,不过没有最后确诊,但基本可以确定是。医生建议最好是去更大的医院再做一次更全面更权威的检查。
于是赶紧联络咨询各路朋友,最后去了第一军医大学南方医院的肿瘤科。
于是一系列各种检查,然后各种焦灼的等待。
检查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肺癌晚期,不能动手术;没有基因突变,所以不能做生物靶向治疗。只能是化疗,或者是回家静养。医生给出的存活期是半年或者三个月。
这个时候,一家人都还在瞒着他,只是撒谎告诉他得的是肺炎,没大事。之所以频繁做各种检查,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而医生又是朋友,所以顺便给他做个全面体检。
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这种善意的谎言。但我的感觉是,他其实很明白自己遇到的困境。
背着他,一家人抱头痛哭。我因为经历过当年父亲患病去世的事情,能比较冷静理性地接受这个不好的结果,于是劝解他们,没必要这样。现在人还好好的,能吃,能说,能活动,按照医生的说法,积极生活,积极治疗吧。
没有别的办法,还能怎么样呢?
我曾经把各种检查结果发给北京、上海、深圳等地的专家医生,他们看了检查结果,都说没有更好的办法。最起码现在的医疗科学水平是无能为力。
我还把检查结果传给我当年的学生,定居美国肯塔基州的肿瘤医学专家古涛博士,怕微信上解释不清楚,他专门晚上打越洋电话过来,和我详细解释了这个病的成因,国际国内治疗的手段手法。他的结论是建议采取保守疗法,好好静养,不折腾是对病人最好的治疗,也是儿女最好的尽孝。
在生死面前,我们不得不悲观,不得不接受,不得不逆来顺受。
因为我们无能无力。
就像我们信仰各种宗教,各种神,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并接受我们的无知、无能,接受生命的短暂,世间的无常。并不是我们心甘情愿地把一切荣耀都归于冥冥之中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话。否则,就不会连伟人如毛泽东也只能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了。
生,是最大的接受。死,是最大的解脱。归去来兮,人来到世间,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短短不到百年,惟生死可当大事。
02
通常意义上,广东人的组成按照历史上迁入的时间,分为三个大的族群:越人,也就是历史上两广、越南、东南半岛上最早生活的土人,他们现在要么退居到很南很南的南方,要么融入后来的人群,现在很难区分出来了;广府人,也就是最早从中原迁移过来的北方人,这些人,是现在广东人中的绝大多数;再后来就是不断南迁的客家人,之所以是客,是相对于早来的广府人。这些人,组成了现在的粤人,以区别于历史上的越人。
李正波家族是典型的广府人。这个家族很早很早以前从中原的某个地方,一路南迁,过了韶关,在南雄的珠玑巷短暂停留,落居在广东南海,像岭南各个古老村落门前的大榕树一样,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枝繁叶茂。到了今天,他们家的祠堂,还是当地某个级别的文物保护单位。
李正波的母亲,据说出身当地的富裕大户之家,祖上曾经在上海做贸易。老太太嫁入李家,养育了四男四女,自己在98岁高龄辞世。
我还记得她患病住院,我从北方飞回来去医院探望她,这个不会讲普通话只会说白话的瘦小的老太太,用白话感谢我,说我有心了。而她过年时发红包的叮嘱就是最简单最朴素的四个字:好好搵钱。
李正波在兄弟四个里行三,所以很多人称他为“三叔” 。粤语里好像保留了唐宋以来以排行称人的习俗。就像邵逸夫在香港被官称为“六叔”一样,“三叔”的称呼也是。
三叔是个很普通的人。1949年鼎故革新,他们家变成赤贫,大哥大家阻隔在香港,落地生根,母亲带着他们兄妹几个打赤脚种田,艰难度日。后来他做了小学老师,但广东人坚韧的要有儿子传宗接代的信念,让他违反政策丢了工作。好在在养育了三个女儿之后,有了儿子。为了养育四个儿女,他受了很多苦。后来随着改革开放,帮着亲戚做事,和亲戚合作开工厂,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
他多才多艺,会很多乐器,喜欢交朋友,喜欢唱K。有一次他过生日,喝多了酒,自述自己早年的理想是周游世界,然后写一本书。然后他又开始大声用自己的经历教训小辈,大家都调侃他,他也不以为意。这是我少见的他的喝醉和快意无忌的时候。
关于周游世界,他其实只是去了很少的地方。香港因为近,因为他的大哥大姐在那里,所以去的比较多。后来和几位老友结伴游过越南。再后来在我们的蛊惑下,去了一趟日本。国内的地方,当年作为红 卫 兵,去过北京。因为我们住在青岛的原因,去青岛游玩过,顺便去了济南、泰山。
写书,于他,只能是此生的遗憾了。不过,他因为当过小学老师,一向写字严谨。最近几年管理他的出租屋,各种告示、提醒写得头头是道,账本记得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条理分明。
那天为他守灵,看到墙上挂着他手写的小黑板上提醒租户的水费电费、安全告知等,就忍不住想,三叔还是个小学老师的本色样子啊。
他最得意的事之一是和几家亲戚,十几年前,用很廉价的价格90年租期在从化租了一块山林地,上面种满了荔枝、龙眼、菠萝蜜、橘子等水果,成为现在我们一到周末就去劳动休闲的好去处。
大前年还又种了苹婆果、芒果树等树苗。栽种树苗的时候,他指着苹婆果告诉我,要吃到果子,恐怕要几年以后了。现在结果子的这些树,都是十多年前栽种的。他感叹山上当时连路都没有,树苗都是背上来的,现在水电路都齐备了。真是荜露蓝蒌,以启山林,果实好吃树难栽,创业太不容易了。
可惜,他等不及,走得太早,看不到新栽的果树结果了。
03
中国人把女婿称之为半子。所谓半子,意思是半个儿子。这也就和外父这个称呼形成了对应。粤语里有些词,很朴素,却也很务实。
在我,作为三个女婿中的老大,其实是个外人。这里的外人是因为我是北方人,相对于广东人来说,我自己总觉得外一些,或者说是我自我感觉自外一些。首先是常年不在这里生活,几乎不懂粤语,不懂广东人的习俗,或者说很难融入当地的生活。自然,对这个家的照顾,相对也就少些。从这个意义来说,半子之半,于我倒也真的名副其实。
我的父亲,在我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患病去世,那应该是我来到这个尘世经历的第一次最残酷的打击。所以,在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丧父之痛之后,我对于生死,开始看得相对平静一些。这几年,我用心读了一些关于生死的书籍,渐渐对于生死的认知变得理性,也有了自己的感悟,或者说生死观。
雷蒙德 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里说:每天告别一点,就是离死亡近一点。
活着,从某种意义上,其实是漫长的告别。所以,对人生的每一个问题,我们所能做的,最积极的态度,也只能是迎接它,面对它,解决它,忘记它。
前天从殡仪馆里出来,在回程的路上,我和家人有了两年来的第一次的交流,关于生死:
两年的时间,他走得安心,我们尽心了,尽孝得心安理得,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对于彼此,都是最好的解脱。他不再在尘世受苦,我们不再为他的受苦而受苦,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我想起在等待骨灰火化的时候,在等待室外,我看到了一只在我头顶上空飞舞的蜻蜓,它的翅膀几乎是透明的,那么弱小,那么轻盈,它在我头顶上飞舞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不见了。
我当时就在想,这应该也许就是生命本来的样子吧?
04
这两年,他衰老得非常快。几乎每次我在外地出差,隔一段时间回来,见到他,都觉得他日渐衰老得厉害,日渐消瘦,头发,胡子,眉毛开始变白。
心里隐隐地痛,却也没有办法。
应该是他患病后的第一年春节,大年初一,在茶楼喝早茶。因为是新年第一天,茶楼里人声鼎沸。大家围坐在一起,笑语晏晏,辞旧迎新。
我看着日渐衰老的他,再看看在他身边陪坐的儿女们,绕膝跑动的孙辈们,突然觉得刹那间一下子明白了“生生不息”这个词的含义。
常常在那些大言炎炎,宏大叙事的文章里读到“”生生不息这个词,比如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等等,很多时候无感。在那天那个时候,我突然对生生不息有了切身、切实的,生动的,实实在在的感受。
什么叫生生不息,就是代代相传,就是通过代际长跑、接力跑的方式活下来,让生命延续下去。这就是人的生存本能。老的在老去,小的在成长。就像我前些年去小兴安岭森林里看原始森林,大树老去,小树成长的感受一样。
试想,如果老的老去,一天天凋零,而膝下无子孙环绕,就像一棵大树枯萎,周边无新树成长,该是多么凄惨,又谈何生生不息?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年某些所谓的恶政,真的是在毁灭我们这个民族,如果我们还有或者需要族群认同的话。断子绝孙,何其恶毒。
有的人,真的该当被万世诅咒。
05
老豆去世前将近有半个月的时间,每天都是阴雨连绵。就在他去世那天,天突然放晴了。第二天一整天,都是响晴的天。到了火化回来的路上,天又阴蒙蒙了。
我就忍不住感叹,老头儿是个好人啊,不愿意给送别他的人添麻烦。你想想这如果是阴雨连绵,为他处理后事的人多辛苦啊。
家人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个很清高的人,一辈子不愿意求人,也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想起来刚刚读到的村上春树在回忆他的父亲的文章里写的一段话:
归根结底,我们无非就是把偶然诞生的事实误以为是独一无二的事实的生物吧。
换句话说,我们不过是向着广袤大地落下的无数雨滴中无名的一滴。但是,每滴雨水都有自己的思想,每滴雨水都有自己的历史,每滴雨水都有继承的责任和义务。
06
灵魂的有无,是每一个人都可能有的思考,当我们面对亲人的离去,面对生死的时候。
史铁生在《灵魂的事》里这样写到:
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只要你这样问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这疑问已经是对意义的寻找,而寻找的结果无外乎有和没有;要是没有,你当然就该知道没有的是什么。
换言之,你若不知道没有的是什么,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没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诸多确有的事物,为什么不是?此既不是,什么才是?这什么,便是对意义的猜想,或描画,而这猜想或描画正是意义的诞生。
生命本无意义,是“我”使生命获得意义——此言如果不错,那就是说:“我”,和生命,并不完全是一码事。
没有精神活动的生理性存活,也叫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虫。所以,生命二字,可以仅指肉身。而“我”,尤其是那个对意义提出诘问的“我”,就不只是肉身了,而正是通常所说的:精神,或灵魂。
所以,很多的时候,我们还是愿意有一个灵魂在的。否则,那个昨天还和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聊天的人,怎么就会在一瞬之间,天人永隔,消失不见了呢?
我们愿意相信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天国,在另一个平衡世界,和我们两两相望,不会忘记我们。而我们,也会在无尽思念之后,在生命的尽头和他们再相会。
无限哀思,言不尽意。呜呼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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