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欲望如影随形,从不曾离去。MY GOD,请赐予我宁静,去接受我所不能改变的。请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 ----《Mr. Brooks》
01
杭州,一个像画一般的城市,到了冬天,也是冷得紧。那是一种不同于北方的冷,小雨连绵不绝,到处湿漉漉的,即便钻到被窝里,也裹着一层湿气,渗入骨髓。
在这样一种杭州的冬天,一位赫赫有名的富豪,正在凄风冷雨中走向死亡。当死亡到来的时候,他已经身无长物,瑟瑟发抖,望着漫天而降的丝丝雨滴,望不到希望。
当一个人失去了所有希望,那么他的生命大概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尤其是这个人,曾经野心勃勃,号称全国首富。
别误会,我说的是胡雪岩,他悄悄地倒在那个冬天,虽然只有62岁,但他所有的希望已经在几个月前结束了。同一年的秋天,军机大臣左宗棠病逝。
市面上曾有本畅销书叫作“左手曾国藩右手胡雪岩”,把两人并列,一个是做官的楷模,一个是经商的典范。但如果有在天之灵,这两个人是决不同意这种“并列”的。
曾国藩会气得口吐白沫,把眼睛洗三遍,把耳朵掏三番,竟然把一个商人的名字与我大清“曾文正公”并列,呸,脏了眼。
胡雪岩会吓得在大门口挂块匾,上写“我誓与姓曾的不共戴天”。都知道胡雪岩是官商,最懂讨当官的喜欢,为什么遇到一品大员曾国藩会如此抗拒?
原因很简单,他胡雪岩再有钱,也不过是左宗棠的一条狗,而左宗棠平生有三大爱好:抽烟、喝酒、骂曾国藩。
虽然他们都是湖南人,虽然他们一起平定了太平天国算是多年战友,但从来都是互相看不上眼,互不对付,直至辱骂。左宗棠脾气不好,逢人就骂曾国藩。曾国藩涵养高,不声不响,暗暗回击。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曾国藩死后,继承他遗志的好学生李鸿章也继承了这一传统,与左宗棠事事斗争,闹得不可开交。其中最大的一场斗争就是“海防”与“塞防”之争。
那时候大清朝疲弱,列强虎视眈眈,一派瞄准的是东部沿海,以英法为代表。一派叩开的是西部边塞,以沙俄为主。大清幅员辽阔,东部与西部相隔万里,两头防备无法兼顾,必须得有个重点。
李鸿章主张“海防”,在东南沿海构建要塞,耗费巨资把海军做大做强。至于西部边疆,他主张放弃,在给朝廷的上书中,李鸿章建议,自乾隆爷平定新疆一百年来,每年要花费数百万两饷银维持治安,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朝廷却无法从中得到好处,实在不划算。不如抽身出来,集中力量于东南沿海。
左宗棠却持反对意见,他主张一定要先平定西部叛乱,举国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因为沙俄一向得寸进尺,是大患。而东南沿海的英法列强,本质上是生意人,只要好好跟他们做生意,就太平无事。
有那么一阵子,“塞防”派占了上风,这就有了左宗棠远征新疆,胡雪岩扬名东南,一个硬邦邦去打仗,一个软绵绵来经商。
02
都说商人在官人跟前不过一条狗,即便是加了顶戴花翎有了一定级别,遇见大官人也照样得趴着走。
对于大官人,就像家大院大必须得养条狗,身边也得有商人。喜欢用什么样的商人,体现了官人的价值观。
比如李鸿章,他就喜欢用那种官味足的人来经商,像盛宣怀那种,出自官宦世家,父亲是进士出身,从小当着少爷长大,恰如五道杠少年,官场的规矩融入血液,举手投足有模有样。
但左宗棠的口味就不同,他重用的是胡雪岩,出身贫寒,自幼流离失所,在米店当过伙计,在茶馆干过跑堂,满身的市井烟火气。
两种商人,两种经商方式。
盛宣怀办的企业太多了,轮船、铁路、矿业、红十字会,特点是官办,有财政支持,有特许经营,有得天独厚的垄断地位。
像轮船招商局,开办之初就被确定为朝廷重点项目,核定股本100万两,目标宏大:击败外国轮船公司,把中国的航运事业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中。
要达成这个目标,朝廷不仅要投入股本,还要给予贷款,划拨土地。于是盛宣怀手中攥满了钱,大买特买,首先在轮船数量上赶超了英美企业,然后快马加鞭向朝廷报喜。
买轮船容易,拉业务难,盛宣怀这种人怎么可能低三下四到市场里找生意,还是要朝廷给政策,把漕粮交给他专营,并免除了其它企业必须要交的厘金。
漕粮是彼时航运业最大的生意,专营,又不交税,这轮船招商局想不做大都难。
于是迅速的,业务规模超过了美国企业旗昌洋行和英国企业太古洋行。面对激烈竞争,旗昌洋行不想干了,主动把自己高价卖给了轮船招商局。
消息传到京城,朝廷上下喜气洋洋,满大街的小报都在沸腾:“不得了,咱中国人把美国企业收购了,咱轮船招商局成世界第一大航运公司了。”
盛宣怀被评为“大清朝洋务运动十大先锋”,“实业兴邦先进个人”,各处的书报摊上摆着他的成功哲学:“一手官印,一手算盘,亦官亦商,左右逢源。”
这几句话,也适用于胡雪岩。在左宗棠的提携之下,胡雪岩帮朝廷干成了不少生意,筹措粮饷、订购军火,向外国银行借债......左宗棠大军能够顺利西征,得益于胡雪岩从中居间向外国银行团借来了1595万两白银。
胡雪岩也立了大功,得了二品顶戴,亦官亦商。
在普通人看来,好像盛宣怀和胡雪岩差不多,但在朝廷看来,这两个人有本质的不同。这种不同,就像是他们的主子曾国藩李鸿章与左宗棠之间的不同。
03
太平天国末期有两大战场,一是南京,一是杭州,围困南京的是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攻打杭州的是左宗棠。这两大城市在1864同一年被攻破,意味着太平天国的彻底失败。
同样是攻城,曾国藩兄弟与左宗棠的做法很不同。
曾国藩对百姓极其狠毒,南京城破后,纵兵杀戮,从年迈的老人到哇哇叫的婴儿,秦淮河两岸尸首如麻,总计死者约二、三十万人。南京及周边百姓对曾国藩兄弟恨之入骨,骂他们是“曾剃头”、“曾屠户”。
左宗棠却是治军严明,进城后安抚百姓,秋毫不犯,让杭州乃至浙江的百姓大为欢呼。
杀戮一通后,曾国藩兄弟被南京百姓仇恨,又遭到地方官的弹劾,无法立足。曾国藩就趁势裁撤军队,把从老家湖南带出来的子弟兵纷纷打发走,包袱里装满钱财,回老家买地置产,好好过日子。
秋毫不犯的左宗棠,很受浙江人拥戴,他先当浙江巡抚,又升闽浙总督,顺势把老部下安排在浙江各地当官主政,恢复生产,发展经济,让浙江率先从战争的荼毒中走了出来。
两种大员,两种做法,朝廷会喜欢哪一种?
当然是曾国藩了,他先自己丢掉民心,又主动裁撤部下,自剪羽翼,让朝廷大为放心。所以曾国藩死后,谥“文正”,是最高级别的谥号。
至于左宗棠,虽然干得不错,但是夜半三更,总让朝廷睡不好觉。
这种状况,在左宗棠的西征大功告成后达到顶峰。左宗棠打仗太厉害,以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打垮了在新疆以逸待劳的阿古柏武装,连同其背后的沙俄势力,一扫光。
而且,左宗棠把在浙江的做法带到了新疆,秋毫不犯,安抚民心,新疆各地纷纷建立“左公祠”,烧香礼拜,敬他像神一样。
大清朝廷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表面上当然要重赏,左宗棠被晋升侯爵,赐封进士,命入翰林,授东阁大学士。左宗棠是没考上进士的,这次破格提拔是大清朝的特例。由此,左宗棠走向人臣的顶峰。
一同重赏的,还有在左宗棠背后打理后勤,办理粮饷军饷的胡雪岩,授布政使官衔,赐黄马褂、戴红顶子,走向了商人的顶峰。
当他们走到了顶峰,接下来面对的只能是衰落。
左宗棠的衰落,是软着陆,调到北京当了军机大臣。他年纪大了,戎马半生体弱多病,慢慢等着他死掉吧。
胡雪岩的衰落,是硬着陆,硬硬地从云端掉在水泥地上,粉身碎骨。
04
关于胡雪岩的书有很多,都说他是顶峰时期太疯狂了,目空一切搞垄断,试图囤积生丝,控制市场,结果资金链断裂,崩盘。
这样的说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胡雪岩囤积生丝是在1882年,距离左宗棠平定新疆已经过去了5年。这5年里,虽然胡雪岩的生意在继续扩大,但他越来越感觉到,形势在悄悄地变化。
左宗棠好像不太行了,他在浙江的老部下被以各种原因撤换,胡雪岩的生意停留在盐、茶、布、中药、当铺、钱庄,始终拿不到盛宣怀那种独霸江湖的特许牌照。
人家盛宣怀搞的,高端大气上档次,关系朝廷命脉,大而不倒。他胡雪岩搞的,是个商人都能搞,竞争激烈,爱倒不倒。
在官商两道混了几十年,胡雪岩当然知道,如果不趁着左宗棠仍然在位,不利用左帅在江浙残留的影响力搞定一项产业垄断,左宗棠去世那日,他一定很麻烦。
于是,他瞄准了生丝,原因有二:
一是养蚕的集中在江浙一带,容易收购,实现从源头上的垄断。
二是欧美人最喜欢中国丝绸,他们又不懂养蚕,只能从中国进口。那时候的生丝属于出口创汇的战略资源,相当于今天的稀土。
胡雪岩觉得,囤积生丝,拉抬价格,统一国内市场,既有利于江浙蚕农创收,又从外国人那里多赚来外汇,利国利民,比盛宣怀的轮船招商局强多了。
所谓轮船招商局,轮船要从外国人那里买,花掉大批外汇;生意却只限于在国内做得开,还得朝廷不停地扶持。
孰好孰坏,这不是明白着的吗。于是胡雪岩踏出了他人生最冒险的一步,拿出全部身家,斥资白银千万两,大举囤积生丝。
他觉得,办这样的大事,社会各界都得支持,如果他的资金不够了,背后还有钱庄,钱庄的资金不够了,朝廷也应该开箱援助,中国人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嘛。这不,前两年轮船招商局收购美国企业,陷入亏损,朝廷不是马上增资扩股了吗。
胡雪岩还是太嫩了,他虽然有官衔,但没有真正混过官场。他虽然戴着红顶子,但根子里是个百姓,哪有盛宣怀来自官宦世家的底色。
他不知道,李鸿章早就制定了“排左必先除胡”的方针,等着他资金紧张的时候,来个釜底抽薪。
他不知道,朝廷在左和李之间,已经选定了李鸿章,虽然左宗棠骂李鸿章打仗不行,但没准朝廷看中的正是李鸿章打仗不行。
一场大战开始了,胡雪岩摩拳擦掌, 不知凛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