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伯纳德
在这个事件中，最核心的问题在于女权主义对色情制品的看法。色情制品和女权主义的关系是怎么样的？色情制品是促进了女性的性解放，是她们直面自己的欲望？还是父权制的一环，使女性屈从于从属的地位？分析这个问题，进而辨明色情制品与女权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有助于我们摆脱中文互联网上女权话题下日渐走向虚无的、单纯的谩骂。
在本次事件中，支持禁止《JM帝国》这部漫画的一方，其主张的核心逻辑其实很简单，即此种侮辱女性的内容容易在现实中“导向”对女性的真实侵犯。也就是说，蒋某某漫画的受众，具有比其他一般男性更大的侵犯女性的可能。
这种主张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激进女权主义思想家凯瑟琳·A·麦金农（Catharine A. MacKinnon）。在她与安德里亚·德沃金共同撰写的名作《反色情制品的民权法案》中，麦金农主要阐述了两个观点：1. 色情制品本身使女性屈于从属地位；2. 色情制品以某种有缺陷的方式建构了女性的本性。这使得麦金农和安德里亚·德沃金成为激进女权主义中反对色情制品的先锋。
需要注意的是，在该作中，麦金农所指的“色情制品”并非日常生活中的“色情制品”。她对色情制品的定义是 “在图像或文字中，（包含）图例性且性露骨的女性屈从”。换句话说，麦金农所反对的是“具有厌女性质的”色情制品。二人由此进一步指出，这类色情制品导致了现实中的性侵犯。以德沃金的话说，就是“淫秽品是理论，强奸是实践”。
麦金农和德沃金二人发表《反色情制品的民权法案》时，正赶上“第二波”女权主义的兴起。在这个时期的各个高度发达的工业化社会内，女性已经开始大量进入劳动力市场，并大多已然取得了参政权。但是，男女不平等的情况却并没有结束。面对这种表面平等而现实不平等的情况，女权主义理论做出的反应就是提出摆脱家庭主妇身份、克服性别刻板印象、摆脱生育困境的主张，并挑战公私领域的分界线。
这种对公私领域的分界线的挑战，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将性问题置于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麦金农有一个非常惊世骇俗的观点：社会上只有操人的和被操的（fuckors and fuckees）两类人，并直言不讳地宣称：“性在女权主义中的地位就像劳动在马克思主义中的地位。”故此，麦金农对“包含厌女性质的”色情制品的激烈抨击就不足为怪，因为她首先将这种色情制品当作是构建女性社会性别和女性形象的重要一环。于是，原先被认为私密的、非政治的、边缘化的色情制品，就遭到了激进女权主义的坚决反对，并要求建立制度遏制这种色情制品的传播。
在1989至1990年，麦金农和德沃金二人共同为印第安纳波利斯市起草了一份法令，允许女性在以下情况下提起诉讼：一，被胁迫制造淫秽色情品时；二，被胁迫观看淫秽色情品时；三，受到性侵犯而这项侵犯是淫秽色情品所导致的直接后果时；四，公开制售淫秽色情品侵犯到女性公民权时。尽管之后这项法令因为违宪而被废除，但其的确首开允许女性寻求司法救济以对抗厌女色情制品的先河。
激进女权主义的如此主张，引发了自由派女权主义的不安。自由派女权主义对于任何可能的建立审查制度的想法都予以坚决地驳斥和拒绝。在这一议题上强烈反对禁止色情制品的女权主义人士有法学家罗纳德·德沃金（和前文的不是一个德沃金）和人类学家盖尔·罗宾。
罗纳德·德沃金对麦金农的批评主要是从法律角度展开的。她着重指出，言论自由是一项消极自由，这种自由不包含对可能后果的责任。同时，建立审查制度，极有可能导致对言论自由的压制。这种专制的后果，德沃金无法接受。麦金农则认为，色情制品中女性形象的生产与再生产本身导致了女性无法为自己的境遇而发声，换句话说，男性的言论自由与女性的言论自由是相悖的。
而盖尔·罗宾则更多地从女权主义理论的角度出发反对禁止色情制品。麦金农将女性的社会性别和私人的“性”联系起来，罗宾认为不然。她将性别压迫和性压迫区分开来，将性作为一个独立的范畴加以分析。罗宾强调，性领域内始终存在着一种等级制，把性分为高等的和低等的，道德的与非道德的。她强调这种等级制度的压迫，并呼吁为原先“边缘的性”（同性恋、性工作、色情文艺等）鼓与呼，鼓励性的多元与自主。由此一来，性的问题就显得无关女权主义，也无关社会性别。
罗宾的这种态度，与80年代新自由主义的反动是离不开的。自里根上台以后，美国与西欧的保守回潮使得右派势力再度加强。美国保守派人士通过游说，已然成功禁止《花花公子》这样的杂志在公众场合售卖。面对这种情况，罗宾极其担忧麦金农的行动与美国右翼保守派的反性运动合流，故而反对这一“反色情运动”。
在刚才的理论介绍中，我重点介绍了美国自由派女权主义与激进女权主义二者之间的理论分歧，以供各位思考。对于色情制品而言，禁止与放松是一个相当值得玩味的问题。一方面，既要考虑到厌女价值观在色情领域无所顾忌地生产与再生产的危险与色情产业可能的性剥削问题；另一方面，单纯禁止思想而不关注其背后的物质基础则只能是罔顾现实、饮鸩止渴的行为。后面，我也会更多地介绍女权主义理论并探讨性别方面的时事，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