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孔鲤
先看《周恩来旅日日记》。先看《周恩来旅日日记》。先看《周恩来旅日日记》。
重要的话先说三遍。
去年一年,我都在跟大家说,不要先看《毛选》,要先看《毛传》。因为《毛选》里的背景很多人是不清楚的,贸然阅读必不能真正理解主席的想法,所以要先看《毛传》,尤其是中央文献出版社的官修《毛传》,要知道主席这一生走来做了什么,才不至于被各种教员成功学和少年屠龙学蒙蔽。
但在我发现很多读者在阅读《毛传》时也依然会不自觉将它当作成功学或屠龙文后,在我接连写了恋爱、2020总结与2021展望的这三篇文后,我发现许多朋友依旧在阅读主席生平时,没有办法真实地体会到一个农家子弟在看到自家米被饥民抢走的那一幕时,整个世界瞬间打开的剧烈情感。
(附:2020年让我对未来充满希望丨疫情2020是我们的五四,那2021呢?丨学会恋爱,学会现代生活)
那是毛泽东这一生的情感来源,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核心就是拥有源源不断的情感来源,为此他可以不断地理解他人、感染他人,永不停歇。这是一种人格上的特殊。
不是每个人都会天然觉得一切人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的。它由好几种条件构成——
一、湘潭是当时的河运要道,但湖南又是当时文化的边界。
二、毛泽东的父亲当过兵、有积蓄,家境为富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见过世面(办过股票)。
三、毛泽东是家里长子,被父亲寄予厚望,但三岁以前在外公家长大。父亲当时在外当兵,回来后始终不满长子。为此长子从小就与父亲处于对抗中。
从这几个层面看,我们发现,毛泽东不属于当时社会分层中的任何一个人。传统士大夫,他不是;传统农家子弟,他不是;传统明清文化,他不是;传统边疆文化,他不是;新式留洋学子,他不是;新式买办,他不是;儿子,他不是;父亲,他不是……
这样的罗列我们能罗列出很多种。他身上具备着当时社会上极为特殊的状态,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所以他才会跟斯诺提及自家米被抢走时这么说:「我父亲是一个米商,尽管本乡缺粮,他仍然运出大批粮食到城里去。其中有一批被穷苦的村民扣留了,他怒不可遏。我不同情他,可是我又觉得村民们的方法也不对。」
那一刻,是他的自我意识诞生。因为在与他人的接触中,始终发觉自己不是自己,所以才会呈现出各种不同的情绪形态,所以他最终才是他。
人是需要共同体的。如果发现自己谁都不是,任何一个小共同体都无法满足自己,那结果只有一个:让全天下都成为自己的共同体。
换句话说,人需要立志,人活着需要目的。但主席不一样的是,让天下成为共同体,大家一起活下去和他自己活下去,其实是一件事。所以他不需要经过立志的过程。
但今天很多人需要。所以在我推荐了很多人阅读《毛传》后,依旧很多人会走偏到成功学或屠龙术这种毒药的无稽之谈中。我观察了他们很久,他们是寄希望用主席的生平来给自己打气,来给自己立志。他们找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志。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翻开了《周恩来旅日日记》,从这里我初步找到了解决问题找到自我的办法。当然接下来的更细致的工作一定更复杂,希望大家能一起来找答案。
重要的话再说一遍:读《毛传》前先看《周恩来旅日日记》。
前面说了,当意识到自己不是谁谁谁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是谁。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始终有共同体可以依赖,那他为什么要去找自己呢?但历史、实践和马克思主义都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小共同体都是有可能会消亡的,解决的办法是让共同体越来越大。主席当年是完全依赖本能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停留在共同体里的很多人,如果等到小共同体的消亡后才意识到这一点,那就晚了。
好在周恩来早期旅日时的日记给了我们非常重要的办法。顺着他的精神思路走一遍,我们才能理解。换言之,周恩来在那个阶段是需要立志的,他只有立志才能说服自己。
他的过去,就是他那个硕大的家族。
他的家族曾经很辉煌,但是破落了。破落的标志是什么?今天习惯于人口流动性的很多人可能想不到,破落的标志是他家里长辈去了全国各地谋生。在今天看来去往全国各地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安土重迁的时代,这就意味着留在家乡大家都没法维持生计。
周恩来在旅日日记里写:「想起从前十几年前的事情,一家子好好的全住在淮城。那时候几位伯伯都在家里,就是有在外头做事的,家眷也都是在淮城。众位伯伯跟前的哥哥、弟弟、姊姊、妹妹,全都是在一个门里头,每天在一起儿玩,有时候恼了,有时候好了,说不尽的好处。」
这一段话很有意思,我们来分析一下:周恩来心中最依恋的,是一大家子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家里过日子的时期,那是他的童年,他也是跟着这样一群人长大的。那时家境还不错,大家不需要外出谋生计,甚至都不需要周恩来自己做什么。但后来随着时局的动荡,家里越来越不行,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去东北跟着长辈生活,然后去了天津,最后去了日本。
他在这一天的日记里最后这么写道:「再过十年,等我学成的时候,又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呢。」
不要忽略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周恩来当时给自己的人生规划很简单:立志、学习考学、维持甚至壮大门楣、为国效力。
翻译一下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最传统的士大夫家庭出身的人的最基本的动力。在过去至少在明清时期,这也是不需要立志的。因为明清时期的社会结构本质上是一个稳态,稳态就意味着社会分层没有太大变化。所以他们只需要维持好自身的共同体存续即可。而他们的共同体就是士大夫阶层本身。
但近代以来,这一切都变了。国不国,家不家。周恩来处于这样一个状态中,科举不需要他,官僚不需要他。他发现自己虽然在努力,但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之前就说过,中国人的现代民族国家概念是从抗战开始完全形成,到土改与社会主义改造完成时彻底奠定的。但这不意味着在此之前每个人都没有国家概念。周恩来作为士大夫阶层,他显然就是有的。不只是他,从1840年以来许许多多致力于救亡图存的人们,他们也都是有的。但显然他们眼中不存在其它阶层共同体,直到五四。这一点之前说过很多遍,就不赘述了。
所以周恩来在旅日日记里不停强调一件事,要立志。立志不是他的本能,而是他试图完成自身的动力。而他为什么要完成自身呢?因为他意识到,他的家族已经破落,没法给他以完整的共同体体验,所以他需要站出来帮助家族完成,所以需要他自己。
今天的很多人的心态是和这个一样的。不同的只是共同体的存在方式不同,但心态是一样的。而事实上是什么呢?事实上是随着社会和世界的变化,共同体是一定会发生变化的,而小共同体的消失就是必然的。当然我这么说是抽象化表述了,小共同体为什么消失?是主客观共同导致的。那么主观是什么?主观就是已经离开小共同体的人们做的事情。
非要举个例子的话,就是土改。土改不只是为贫下中农干掉地主,它还有更深一层的内涵:如果不是我党作为先锋队进行土改的话,别说贫下中农,地主自己都活不下去。
所以——
「论起这个,我们现在来到这里求学,第一样事情,就得炼铁石心肠、钢硬志气,不为利动,不为势屈,才能有效。要是连自己还信不着自己,那就莫如快死为妙。」
「盖现在的人,总要有个志向。平常的人,不过是吃饱了,穿足了便以为了事;有大志向的人,便想去救国,尽力社会。老实着说,活着一天,吃还能有完的时候吗?穿还能有完的时候吗?至于国家社会的事,那更是无穷无尽的了;所以世上人的志向,也是永远没有足的了。」
「我平生最烦恧的是平常人立了志向不去行。我嫌他是多事。今天我也立志了,但是我这志是早定了。不过今天想的是这一年内进行的方针问题,既然比那铺张门面的话小,事情究比较着得亲切而易行了。我先把它写出来,做个旧历元旦的开笔篇吧:第一,想要想比现在还新的思想;第二,做要做比现在最新的事情;第三,学要学离现在最近的学问。思想要自由,做事要实在,学问要真切。」
……
好了,我就先罗列这么多。
接下来我们要考虑的是什么事呢?是周恩来的立志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
遗憾的是,无论从《周恩来传》还是从《周恩来旅日日记》里,我们都得出了一样的结论:没有作用。
为什么?因为他没有真正感受到这个世界。
我们从他的日记里窥探一下他当时的想法:
读书、学习,考上日本一个著名学校,学成后回国,回国报效祖国振兴家族。
这是他给自己规划的路线,所以我们会看到,周恩来在刚去日本时,第一时间想做的就是学好日语,考上东京高等师范学校。
「弟现预备日文,无大困难,所难者懒病时发,不肯向书堆里求快乐,是为病耳。官费考试在明夏,届时背城之战,十有九必败,缘来此日文程度一年,用功者可保考入,若弟优游性成,诚难有把握矣。」
「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想起从小儿到今,真是一无所成,光阴白过。既无脸见死去的父母于地下,又对不起现在爱我、教我、照顾我的几位伯父、师长、朋友。」
「我想我现在已经来了四个多月了,日文、日语一点儿长进还没有。眼见着高师考试快到了,要再不加紧用功,不要(说)没有丝毫取的望,就是下场的望,恐怕也没了。」
但他考不上。或者说他没考上。——当然二者本质上是一样的。他没有那个本能去驱使学日语,所以他只是在按照规划好的人生路线在走,在这个过程中,他失去了自己,他反而没法发挥出自己最好的实力。他没法调动自己。
这是什么样的规划好的路线?
还是明清士大夫阶层路线。考大学只不过是把科举换了个内容罢了,但作为考生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呢?我们没有看见。
这时不妨对比一下毛泽东在第一师范时的表现,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分析,此处留个扣子。我们今天的主角还是周恩来。
他失败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学习的目的。
「只恨我身在海外,不能够立时回去,帮着四伯、干爹做一点事儿。如今处着这个地位,是进不得,也退不得。转而一想,就使我暑假后不来日本,中学毕业的程度能够做多大的事?那时候恐怕于家里既没有补助,于我倒反有大害了。想到这里,我现在唯有将家里这样的事情天天放在心上,时时刻刻去用功,今年果真要考上官费,那时候心就安多了。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或者也有个报恩的日子。如今我搬到这贷间来,用度既省,地方又清静,正好是我埋头用功的日子,任什么事,我也不管了。」
「我想起我们做子侄的,现在既没有力量帮助几个伯伯去顾家,还一天一天的饱食暖衣,真真是没有一点良心了,要再不着实用功,那还成个人么!」
「但是,孝要心孝,八伯死的消息,前者既不知道,还有托词;从今天起要再不发愤用功,那更对不起八伯这几年受的苦处了。可怜我就是有了出息,近支子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他学习的目的是为了能够满足家人的期望,是为了能够回到旧秩序去。
所以他格外在意年龄,所以当他读到梁启超的「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如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时,想到梁启超做这诗的时候,不过二十七八岁,他「如今已痴长十九岁,一事无成,学还没有求到门,竟真正是有愧前辈了」。
时代、背景,都不一样,他却忍不住做这样的对比,说到底是用这种机械的方式来走死胡同。
周恩来在试图用旧共同体的生存方式来完成新的自我实现,然后再试图用这样的自我实现去挽救旧共同体的存续。当我把话说到这的时候,大家都清楚了,他为什么最后一定会失败。
但这个失败是辩证的。
他认为的失败,是以旧共同体的评判标准来看待的。而学过近代史的我们都知道,他的这个失败,也许是历史的成功。
所以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信奉起了无生主义。
这和今天很多人是一样的。在迷茫和无助中表现出了无端的颓废与无端的亢奋,事实上都是将自身寄托在一些不切实际的概念里。没关系,谁都有过这样的过程。走出来就是。
他是走出来的。
客观原因有:时局到了那里,十月革命和《新青年》的接连出现,把他推到了那一刻。
主观原因有:在百无聊赖中迫切需要一种思想来让自己理解自己。
客观原因已经有太多人说过了,这里说一说主观原因。
人是需要说服自己的。不需要用概念说服自己的人,是可以创造世界的。
显然,现阶段创造一个新世界的人不是他,因为他还处于对小共同体的留恋中。所以他需要说服自己,所以他需要一个理论来给自己以信念。这一点放在今天也是一样的,很多人都在找一个完美的理论解释这一切,解释好了以后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无论从几年前的佛系,还是从今年盛行的打工人、做题家等词来看,无不如此。
所以正处于消极状态下的无生主义者周恩来再次翻看了《新青年》,才在日记里这么写道:「看了几卷,于是把我那从前的一切谬见打退了好多。这个苦处扰(无生主义),我到今年一月里才渐渐地打消了。后来我就将我的心,仍然要用在『自然』的上,随着进化的轨道,去做那最新最近于大同理想的事情。收练了几天。这个月开月以来,觉得心里头安静了许多。」
但是,我要说这个但是了。但是这依旧只是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想法。距离他真正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还差得远呢。
但起码他开始对《露西亚研究》感兴趣了,对十月革命感兴趣了。这就好比今年以来许多人开始对世界感兴趣,对政治、经济、文化感兴趣,开始自发地认识与理解马克思主义。但在这样的过程中,依旧会有许多人最终离开。曾经参与过建党的戴季陶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真正的契机,一定是行动。
所以在没有行动之前,他还是会不断犹豫、不断徘徊。
考不上怎么办?家里没办法怎么办?
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自从考完了师范后,心里头非常的着急,以为七月里考第一高等,功课若不预备好了,定然没有取的希望。要打算取上,非从现在起起首用功,断然没有把握。」他订了计划:每天读书十三小时半,休息和其他事三小时半,睡眠七小时。
看,他还是在担心,还是在报以幻想。
金冲及在《周恩来传》里对此只说了一句话:「但是,一场突发的爱国运动改变了周恩来在日本的全部生活。」
足够说明一切了。如果真的把《周恩来旅日日记》读完了,再看到这句话,那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
突发:历史趋势的变化。
爱国运动:大共同体的形成。
全部生活:日本小共同体的秩序。
改变:真的就是改变。
但历史趋势的变化意味着,这不可能是单一的,果不其然,第二年,五四就来了。
金冲及是这么写的:「就在这个时候,一场席卷神州大地的巨大风暴突然来临,改变了周恩来的生活道路。这便是伟大的五四运动。」
席卷神州大地:全部大共同体的觉醒。
生活道路:对旧共同体的一切秩序和规划。
改变:这次是革命了。
不啻于周恩来的一次自我革命。革命的结果就是,他出来了。
觉悟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对比一下这一年间的人,我们会发现,判若两人。
从1920年01月29日到07月17日,周恩来被羁押。出狱一年多后,他在一封讲到自己的共产主义信念的信中说:「思想是颤动于狱中。」他又说过:一种革命意识的萌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这是属于周恩来的自家米被饥民抢走。因为从这一件事他意识到,他以前的思路是错的,依赖于旧共同体的方式在新的历史中拯救旧共同体,是做不到的。旧共同体该消亡,那就一定要消亡。
所以他去了欧洲,开始了漫长的觉醒过程。那时他不需要苦苦懊恼于人生的意义,也不必再急着立志。那时他自己就是志向本身。所以后来他去了广东,去了上海,去了瑞金,去了延安,去了北京。去和主席会师,去和越来越多的人会师。
我说完了。但还没说结束。我最后做个初步总结。
我们不能刻舟求剑。这是第一句话。
所以我们不要模仿COS上一代人他们的事情,他们走过的路,恰恰是为了要我们不要再走一遍。否则和二十八个半有什么区别?所以把教员成功法和少年屠龙术丢掉吧,那只会让你迷失。
我们要真正理解最本质的东西。这是第二句话。
我一直在思考。尽管还没完全思考到位,但我每一次的新想法,都是在试图表达。因为只有本质,才是可以脱离各种奇奇怪怪的概念的,不要被各种新概念束缚,要找到你自己。
历史不是简单的模型类比。这是第三句话。
历史是要我们去真正把握本质地理解,然后这时经验才有用。所以我此刻的想法就是:
先看《周恩来旅日日记》。先看《周恩来旅日日记》。先看《周恩来旅日日记》。
重要的话再先说三遍。
看完可以开始看《周恩来传》。它现阶段比《毛传》适合我们,更比《毛选》适合我们。
这个世界太有意思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也太有意思了。如果我又想到什么新的有趣的东西的话,我们下一篇见;如果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话,无论是指点还是反驳,我都想看,我们下一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