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梦龙
就比方说不久前也有个蛮轰动的事情，陈凯歌拍了一个短片《宝贝儿》，说的是代孕。代孕这种事情，就是借腹生子，其实古已有之。以前江浙就有个做法叫典妻，双方约定好把老婆租给对方若干年，通常还约定得生出男孩才付钱，生完后孩子留下，女方归还，银货两清。现在我们用代孕肯定比以前进步了，但是不是就更好了呢？谁都知道，这样不免就出现有钱人花钱让穷人帮着生孩子，省时省力。按理说制度可以堵上这个漏洞，但制度是有权势的人制定的，为有钱有势的统治阶级服务的，所以又靠不住。
如果这个技术发展下去，以后还会有人造子宫，定制婴儿，那上层社会和穷人就差距拉大到变成两者完全不同的人类了。你看，这就有点赛博朋克2077的味道了。超级大公司垄断一切，富人无所不能，穷人失去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彻底沦为剥削机器的齿轮，随时可以简单替换。
这回波兰佬的故事看上去有点消极，虽然为了游戏加了点反抗的刺激。其实大多数赛博朋克题材的故事都带有灰色的，是典型的反乌托邦。比如早一点的攻壳机动队，背景比他更靠当代一些，世界也没有变得美好，里面最被人称道的是九龙城寨为背景的傀儡谣,九龙城寨就是一个不法之地。
还有更发达也更消极的，比如最近挺流行的两本网络小说，一本叫《黎明之剑》，一本叫《赛博英雄传》，里面的社会就更糟糕了。《黎明之剑》里巨龙发展了很高的文明，但它们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发展被困在大陆上了。于是只能让绝大数龙变成人形来节约资源，然后给他们各种迷幻剂，投入到虚拟空间去，只有极少数天赋高的龙经过种种改造才能承担劳动。看似普通成员的生活很好，其实活的毫无价值，有工作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是一种珍贵的救赎。
《赛博英雄传》更糟，里面的人类社会已经发展到除了脑子都能换成机器，不用呼吸，不用吃喝，充电就行，机器人技术也成熟了，人类文明都拓展到星河中去了。但普通人的生活就可怕极了，因为统治者掌握的技术对普通人就像神一样，社会生产也不再需要普通人了，所以对普通人可以不管不顾，地球搞得寸草也不影响挖矿，普通人当实验小白鼠就不错了，能打杂等于跳了龙门了。
这两种构想倒也不算独出心裁，其实都是科幻中两种极端设想。前者是被困死在自己星球上，高度内卷无希望的僵尸国度，后者是统治者过度强大，普通人已经失去价值的机械地狱。甚至，连奇幻小说如今都在讨论，当超凡者伟力归于自身，再不需要依赖凡人，那么凡人与超凡者之间会是一种什么关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所以赛博朋克那种高科技下低生活的荒谬感带在当代是得到普遍认同的，是存在人们意识深处的忧虑。
那么，这种的忧虑来自哪里呢？当然是来自我们身边，来自我们过去和现在正在经历的时代。说穿了，赛博朋克的缘由有两个主要来源，贫富悬殊的不断拉大和随着社会发展，普通人越来越强烈的无力感以及由此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从历史来看，我们其实处于一个人类社会发展中普通人地位的高点。从法国大革命开始，义务兵制度和规模化工业生产使得不能广泛动员国民的国家就不能取得全面战争的胜利。也是从那时候，虽然有一定的起伏，但总体说普通人的地位是随着生产力的进步不断上升的。这种情形一直到发展到当代，出现了新的变化。
比如今天看西方抗击新冠就很明显能感受到这个变化。上层其实担心还是有限的，就算特朗普得了病也能得到很好的治疗，但下层老百姓死掉是不是很值得担忧呢？未必。比如美国社会，他消失了一部分民众，再引进新的移民就可以了。下层社会正在失去清晰度，而越来越像某种可以方便补充的数据，重要的是下层社会也不像过去几十年，反抗那么激烈了，上下可以说处于一种很荒谬的和谐里。
冷战后，资本主义进入了一个肆无忌惮的时期。像美国大公司高管的收入在四十年里增长了100倍，远远超过了普通人收入的增长。七十年代，在美国一家有一个壮劳力就能养活一大家人，现在下层白人可能有力气都找不到工作甚至过的还不如吃救济的黑人。某种程度上说，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社会开始变得平等了，越来越倾向于只剩下两个阶层，吃人的，和被吃掉的。但它的国家还是稳定的，没有革命的危险，老百姓被控制住了，不满但没办法反抗。
这就是治国有道了，资本主义社会在经过一百多年发展，经历了冷战的考验后，发展出了一套控制民众的办法，不再惧怕革命了。你看上去有时候政治会发生激烈的变化，好像政客都在争取民众，其实是换汤不换药，不会损坏统治阶级的利益，也不会带给老百姓多少好处，甚至老百姓也慢慢看透了，也认命了。
如今，我们技术上还没有到赛博朋克，但现实里已经不缺少赛博朋克的魔幻了。比如我们说代孕代表了人的异化，像赛博朋克那样人的义体化还没有实现，但器官交易已经不会陌生了。像赛博朋克那样，超级公司以绝对技术优势让老百姓变成齿轮现在还做不到，但通过其他手段一样能实现人的主动异化。消费主义像亚空间的低语一样，让年轻人早早就掉进准备好的金融陷阱里，通过不断制造人为稀缺，让人们挤破头的去掏干腰包。大资本一边不停吸取社会的血汗，一边不断加大内部的压榨力度。
很讽刺的一件事，制作了赛博朋克2077的游戏项目组刚刚集体抗议，公司设定了不合理的时间表，迫使他们日夜加班也只能发布半成品。实际上，就是整个社会一点点被纳入一套从出生到死亡，完整的收割链条里。
不过我们也能看到，现在这套机制是出了点问题了。比如说，在赛博朋克社会是真不怕反的，统治阶级有这些算啥绝对力量。它的统治阶级和下层社会根本是两种不同的生命体，现在资本主义也在搞这套，不止是生活，还有知识的垄断，对人民的愚化，试图把上下层分开。但现在资本主义还远达不到赛博朋克社会里的程度，它就要持续搞分化，不让民众有能力反，甚至连反这个想法都要剥夺掉。
本来这要靠马戏、面包和鞭子，但现在一方面是有中国这样的挑战者，全球吸血不像原来那么容易了，一方面是上层在冷战后放纵起来，比原来更贪婪了。在赛博朋克的社会里这个不难解决，它有强大的生产力，可以给下层廉价的电子毒品，分配很少的一点能源，甚至干脆让他们脑后插管就好了。现在资本主义也愿意让下层滥用各种软毒品，也给一些食品卷，让下层不至于彻底绝望。但我们毕竟是血肉构成的人，不是吃电就能活的义体人，也没有低廉的浸入式体验可以让人们彻底逃离现实。
这样，社会就不能像赛博朋克那样硬核，统治阶级也只好一边搞腾笼换鸟，把福利的标准降下来些，干掉老韭菜，换些新韭菜，一边加紧社会分化，努力做好思想控制，让民众更驯服，做安安饿殍。
这套办法到目前为止还是可以维持的。时代和技术的进步，赋予了统治阶级足够强大的力量，使得造反逐渐成为历史名词。资本主义确实获得了在全球范围内的胜利。从东方到西方，主要国家都被它征服了，真正能动摇它的力量都被镇压了，二十世纪革命的浪潮进入了一个长期低谷，组织，旗帜，包括思想都被排除于主流之外，被污名化了，可以说这是资本主义最强势的时代。但是，这种优势能不能长久维持下去，一直到技术能支撑到它天长日久呢？赛博朋克会不会最终到来呢？我看是不太能的。
原本人们担心的是资本主义社会在软刀子割肉不觉疼的情况下最后会变成一个僵尸社会，赛博朋克成了一种末路狂欢。典型的文学想象就是刘慈欣的终产者。但现在我们看，资本主义失去了明确敌人后，堕落的速度比技术进步的速度还快。原来是定期割韭菜，现在已经出现韭菜要断根的情形，但这也不能让权贵们收手。资本主义的贪婪让他放弃了软刀子，改成要敲骨吸髓，这样，他们不仅仅从时代进步的力量变成了阻碍时代进步的障碍，也在自己侵蚀自己的根基。
新的力量总是孕育在旧时代的腐败之中的。技术的进步原本并不可怕，我们过去的发展难道不是得益于此，比原来好的多了吗？极端如赛博朋克，它代表着一种非人化，这是它可怕的地方。但它也能成为人类前进的一个中转站，或者通往进步，或者通往末路，两种可能都有。这种责任不在技术上，在人与社会，在分配的合理，在制度的公平上。
赛博朋克2077幻想的时代很糟，虽然有些端倪，但资本主义目前实践它的能力还远远不够。这是因为一面是统治阶级自己的腐败和贪婪，这导致它们彼此间的斗争加剧，削弱了它们自己的力量，一面是在它们过于沉重的剥削和日益崩坏的统治，总有薄弱之处让人们觉悟和斗争，出现了进步的希望。
过去资本主义的胜利是掌握了物质的世界，也掌握了精神的世界，现在物质的世界开始衰败了，而精神世界的统治已经开始动摇了。从东方到西方，人们普遍的不满和忧虑是直接的体现。这些都使得资本主义很难把世界和它们的腐朽一起带进坟墓，但这种斗争是激烈而反复的，如果人们不能认清危险，不能把精神上的不满转化为现实的斗争，那么赛博朋克这朵乌云依旧会笼罩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