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杀马特 | 新潮沉思录

2020-12-17

文 | 飞剑客

 

最近抽空看了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作为一部见证亚文化覆灭的纪录片,会有特别的历史地位。对于澄清外界的误解,做了很多工作。推荐大家去看看。从历史角度来看,改开到入世以后这种亚文化的滋生是必然的,这种亚文化被城市的市民阶层所排斥,被打压,以至于夭折,让人遗憾,也许看看嬉皮之后的雅皮就知道,那样的时代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同为打工人,我们需要理解他们,或者说,我们要重建某些共识。

 

杀马特大多数是90后的农民工。

 

笔者在《打工人 打工人》里提到,农民工是一个有点暧昧的称呼,其强调了他们终究是农民,而工人只是某些时间以及人生的某些阶段才拥有的临时身份。对于一代农民工来说,他们虽然承受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诸多的苦难,毫无保障,但他们的目标是明确的,打工挣钱,回村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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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的儿女们不再这样了。

 

他们很早以前都是留守儿童,那时候的农村,对于他们是极度匮乏、落寞、分离的象征,他们辍学进城,不再认同农民工这个标签,因为他们出来打工,就是不想回到这个匮乏的童年世界里。

 

轮轴滚滚的沿海制造业工厂向他们敞开大门,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中,他们要么日以继夜组装着 iPhone,要么站在流水线前头拆包装,不断循环,十个小时以上的工作让他们麻木,时间长了脑袋就会生锈,就像富士康跳楼的许立志写的那样,这样的生活,是活活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笔者也曾经在制造业工厂打工,厂区周围黑漆漆的,像深海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可以想象在在十年前,围绕工业区开设的黑网吧,是他们仅有的灯塔。很多农民工上网也不干什么,每天就看有多少人踩自己的QQ空间,多几个人踩,就很有成就感。透过黑网吧,他们看到城市的灯火通明。

 

城市另一边的“小清新”,看到的是柜台上曾经由他们手的商品,除了这层联结,似乎就是平行世界的人了。他们想融入城市而不得,就像纪录片里的工人说的:“那里大部分人都说他们是城里人,不想让我们融入这个城市,然后我们也相信这是事实了。”,来自边缘的剩余劳作堆砌出文明的中心,而城市中心的文明也在形塑着边缘人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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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大海彼岸的日本视觉系崛起,率先登入了港台,处于工业化前端的广东,与广东工业的尾巴广西、云、贵、湘,都很自然挪用了这些表象。

 

于是就有了杀马特。

 

但杀马特的意义绝非日韩视觉系摇滚能够承载的,杀马特也不是什么欧美的朋克,迎合知识分子的亚文化的想象,要对所谓消费社会做抵抗什么,他们大多数是一群近乎赤贫,极度缺乏安全感的90后青少年农民工,少部分来自小城镇和城乡结合部的工人,他们想恋爱,想在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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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马特更多只是这种阶级苦闷的抒发:“我们是谁?”,“我们的未来在哪里?”,然而这些问题在当年,被工业区昏蒙蒙的天遮挡,没有人看得见他们,他们的主体性是缺失的,于是他们把头发染成大红大绿,能掌握的,只有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克服万有引力,向天空刺去。”

 

杀马特蕴同时含着阶级情谊:农民工二代和城乡结合部小伙们初来城市,下火车被抢,被欺辱,这些都是经常的事情;工厂为了防止人们抱团,滋生事端,时常会刻意把老乡与老乡分开,这样加剧了工人的无助状态,而杀马特通过审美和网络,跨越了老乡关系,无论你是来自广西、湖南、贵州、海南,都能迅速连接起来。后来他们开创了一个又一个家族,在家族里,他们像兄弟姐妹一样,失业了可以互相收容。

 

而这些跟日本视觉系的源流早已没有关系。就如同其中一位农民工说的,不当杀马特,你就没有历史了。只是流水线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

 

犹记得,杀马特还没有出圈那会,笔者还在读初中,周围辍学去打工的一些朋友,都留起了非主流的发型,大家偶尔坐在一起聊天,似乎没什么奇怪的。转眼上了高中,与杀马特一起产生的“小清新”收到舆论越来越多褒赏的态度,也有主流文化批评家认为,这是东方古典趣味的回归,而“杀马特”在网上却几乎走到被人人喊打的地步。

 

当时的新浪微博有很多大V,取名为杀马特,戴着假发套,用东北方言、河南驻马店街头为佐料,塑造想象中的杀马特形象,炮制一些洗剪吹的歌曲,但就像后来的文化研究实证出来的一样,这些人并非杀马特,而是百分百的市民阶层、知识精英,只是恶意借用了这套语言与形象,用以嘲讽取乐,想在文化尊严上,贬低这一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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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的市民阶层看来,杀马特站在大街上,很像某种病毒的分子结构,对他们避之不及;在媒体的话语体系中,杀马特和脑残、低俗、哗众取宠绑定在一起;学者把他们视为城市病的一种,要警惕这些现象;工厂把杀马特视作潜在的隐患,不再招收杀马特;左派亦无法听懂这些工农之间的语言,认为这违反了工人在他们心中古铜色皮肤的想象。

 

杀马特就这样被各种围剿,在舆论声讨里消失了。

 

十年过去了,现在网络直播平台上戴着假发套、装疯卖傻的假杀马特,早已不是当年那群孤独的留守儿童、农民工二代,而扮演杀马特的流量带来的利润,显然也不如快手上“恶俗”视频,杀马特的视频其实也不再新鲜,要转型了,在我们猎奇的眼光里,过去扮演杀马特的变成了精神小伙,从五颜六色波澜壮阔的头发,变成了整齐划一的锅盖头;从火星文,变成了精神语录。可仔细想想,还是不一样,就像嬉皮死掉以后的雅皮,你以为是一种接驳,但时代环境不一样,杀马特和精神小伙的内核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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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十年认知的延绵跌宕,我们终于可以不再通过猎奇视频,来观看迎合市民想象的杀马特符号了,而是试图再去看见并理解这批人。

 

因为理解杀马特,也是理解我们自己。

 

实际上,就在杀马特被围剿的同年,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富士康十三连跳,当然,我们没有必要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但是时代的镜头却选取这两个事件作为低端制造业轻颓前夜的连续的象征,富士康的楼梯随着时代的镜头旋转,杀马特的刺猬头也随着铁丝旋转,但是那工厂的井底还是太深,那是工友年轻茂密的头发怎么也无法填补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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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杀马特覆灭的几年后,笔者将自己置身于东莞的各大电子厂,有天夜里倒班休息十五分钟,隔着窗户看着厂区周围茫茫黑海,比起以前,更萧条一些,也许你登高朝远处眺望,还是会看到远处的万家灯火,会发现在这里迷失了很久。确实在工厂待遇比几年前好很多,也会交五险一金了,然而年轻人却越来越少,除了能看见管理岗那些年轻小姐姐对工友不耐烦的脸,看见暑假工依稀有朝气的面孔——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会长待;企业主和高管们一边感叹制造业低迷,年轻人吃不了苦,一边把自己的儿女们送去国外学习金融。

 

杀马特们呢?他们去哪了?从鼎盛时期的上百万人到现在的几百人,确实还有一部分人能坚守着杀马特的风格,现在在一些小厂,小作坊,还能够包容一些杀马特,他们就在那里干活,还有一点乌托邦的气息,但随着制造业低迷,大部分家族成员把头剃了,染回黑发,就像隐形人一样涌入了后工业进程的城市,有些人成为了我们身边的外卖小哥、快递小哥,有些去发廊做理发师傅,李一凡问起当年当杀马特的人,你们朋友有发财的没有,他们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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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杀马特,孤独还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那会孤独时总是能响起玫瑰花的葬礼。

 

“我们是谁?”,“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每当问起这样的问题,天南地北每一位打工人都在无声交流,其中自然包括你和我。

 

当白领和毕业生感慨内卷,感慨自己看上去和流水线的劳动力没有区别时,内卷就像是一群廉价劳动力抢预备中产们的饭碗,前者以前是被隔离的工人,因为看不见所以不算人,而后者想延续父辈、学校前辈们的路径继续享受人口红利的人却遭遇了危机,走向了知识阶层无产化的漩涡里,外卖小哥还在赶路,白领们疲惫地走进出租屋,我们相遇在城市里,我们自发的疑问会交融在一起,这就是重建共识的过程。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能说我们理解了杀马特那种孤独。哪怕稀疏的头发已经竖不起来。

20 人喜欢

精选留言
  • “企业主和高管们一边感叹制造业低迷,年轻人吃不了苦,一边把自己的儿女们送去国外学习金融。” 犀利了
  • 吃不了苦的年轻人x 吃不了屎的年轻人√
  • 世间再无杀马特,人人都是孙笑川
  • 一边说年轻人不能吃苦,一边疯狂压榨剥削工农,转手送子女出国留学当人上人。这就是资产阶级
  • 下岗工人的子女读了大专早出晚归在老破小里倒马桶。 长大的农村留守儿童剃掉五彩的头发穿着黄蓝马甲跨上电动车。 前国企领导或白手起家的老板女儿留学归来在某站拍着打工人的vlog。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 杀马特现象让我思考,集群现象是先有需求还是先有特征。现在看起来是先有需求。杀马特的目的不是标新立异,而是融入城市。最后虽然成功地融入城市,依靠的也不是自身,而是历史的洪流。
  • 一个帝国到了最后的岁月,那些聪明人才有空开始回忆帝国的光荣和辉煌。 杀马特也到了快画上句号的时候,我们现在才开始尽量不带着世俗的偏见去看他。 是这什么?盖棺定论吧。
  • 阶级弟兄,阶级姊妹,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 杀马特不少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用说理解。只是嘲笑一群土鳖,没文化。 他们(也包括我)的童年至少有农村三提五统,城市大下岗。农村被当做包袱甩掉了,工人被当做包袱甩掉了。 双脚站的是同一片土地,头顶的是同一片天空,但不一个世界的人,因为折叠了,他们对我们视而不见,如同隐形人。 推荐看一下x乎佐伊23的相关社会调查。不仅仅可以了解打工人的情况,也可以避免踩坑。
  • 我以为我自己是左派,但回想起当年对杀马特的嘲讽,这大概就是叶公好龙吧
  • 杀马特团长算不算杀马特呢
    不算,属于恶搞
    确实,他像个🤡
  • 希望我们这个社会,越来越包容,越来越关怀不同群体的价值,减少贫富差距,让年轻人都不那么有压力,过的舒服点。
  • 当年不识杀马特,非主流,现在读懂了,才知道是后现代工业化下阶级的无声抗争。
    杀马特和非主流还是有区别的,非主流很多还是在校学生
  • 别说,《玫瑰花的葬礼》什么的,我有一天突然想到,我什么时候能买到许嵩的演唱会门票,爷青结,我的青春才真正结束,许嵩演唱会门票也不好买的!
  • 我不太认同一点:市民阶层对杀马特并不是一开始就厌恶 在我读书的时候,杀马特非主流火星文,这些亚文化还是风靡一时的,对于大多数的90后来说,这些都是我们经历过的,虽然在后来确实杀马特非主流遭到了唾弃,但是并不代表它一开始就不被欢迎
  • 心犹未死,奈何发量不够了啊……
  • 写的很好,让我了解了背后的原因。
  • 杀马特哥哥们都很善良。
  • 现代版吃菜事魔,没出事儿的原因是经济发展速度比它快——但留在农村的老人可就没有这么好处理了
  • 没有人看得见他们,他们的主体性是缺失的,于是他们把头发染成大红大绿,能掌握的,只有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克服万有引力,向天空刺去。
  • 这篇文章富有温暖和力度,唯有亲身实践,才能真正感受到那些种情感,描述出那些种情感,飞剑客,好文
    给青春一个交代
  • 有种冥冥中大家都最后会相互理解的意思啊,能再进一步联合起来就好了
  • 非主流的打扮上就是超低配的日系……不差钱的日系就是JK那些了…… 中国的市场经济有很畸形的地方是真的,恶性竞争的结果也是质量难以保证。这跟差钱的青年买不到性价比高的行头有直接关系,所以才觉得非主流恶心。别谴责什么官方管得多,民间资本的吃相很恶心。这也导致年轻人没有充分发挥创造力的空间就不得不为生存疲于奔命。 日韩的市场竞争可比中国大陆的充分得多,明星也没那么高收入。人家的市场参与者相比之下可真是老实人。
  • 我不是杀马特,因为我秃了
  • 这篇写的太好了真的,让人心头一振!
  • 唉。 读来令人倍感深沉啊。
  • 杀马特并不是一开始就在网络被排斥,那时候网络大都是论坛,QQ群,贴吧。一个个小圈子,杀马特融不进去那些圈子或者说主流文化和小众文化,小众文化和小众文化间都是相互排斥的至于后面全网黑杀马特也算那时难得出圈了。把杀马特换成二次元也是一个效果,很期待以后新潮有一期讲讲二次元文化与现在老宅厌恶二次元的现象
  • 当白领开始意识到自己和流水线线工人没有差别时,才能和剪掉冲天发换上黄蓝马甲的杀马特重建共识,可大家原本就是阶级兄弟。
  • 稀疏的头发……有被内涵到
  • 如果是假的,我希望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请加带力度!
  • 杀马特是城乡二元矛盾下乡土社会寻求价值认同的自我表达吧,“没读过书的人就不是人了吗,我们干的都是你们不想干的,一到领导面前都特么跟孙子似的,一到我们面前就跟大干部一样,什么身份证,什么健康证,什么暂住证,难道你们城里就不是中国了吗?”崔大爷的十几年前的歌里就说过这一切。最后一句反问真是朴素而振聋发聩。
  • 知识阶层无产化也许是我国的伟大成就,期待十年以后解读放进的精神小伙问题。
  • 尽管方式各异,但我们终将殊途同归
  • 外国人叫视觉系,中国人叫杀马特 论分不清两种区别的快速识别方法
  • 个人对杀马特的感觉 除了厌恶之外还有一些恐惧 因为小时候杀马特代表了天天四处游荡 不好好学习的混混 也许我遇到的杀马特不能真正代表这个群体吧
  • 文章流露出的脉脉温情让人感动,知识阶层无产化,无产阶级知识化让我们将拥有共识
    那一句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头发,真是让人感慨,在市场经济下,工人连自己都掌握不了,新时代的奴隶不外如是
  • 时移世易。
  • 不洁者。异乡人。
  • 啊团长你就是个羁绊
  • 很有感情的祭文。 杀马特从不以社畜自居,这朵注定泯灭的偏执野花,倔强得让人心疼,它从蒙昧的阶级意识中诞生,使命是燃烧自己,埋下更多阶级意识的种子
  • 只是向上攀爬的中产们,在资源紧缩的时候被权贵毫不怜惜的踹了下去,看着更下面的人油然而生的心有戚戚焉而已。说什么同情理解,不过是顾影自怜。
    倒也没说中产,更多是以为是预备,但是破灭的那些人
  • 杀马特把血肉交给了这个城市,才成了城里人,但与其说杀马特成了城里人,倒不如说他的血肉成了城里的砖和瓦,而剩下的骨头只不过是辣鸡,随时会被扫地出门。。。。。。
  • 那个纪录片在哪能看到啊?想看
  • 知识阶层无产化是一件好事。现实总是比课堂可以更好的教育人。 不过这也有坏处,小布尔乔亚无产化后,很容易走法西斯的道路
  • 知识分子往往是疏离工农的,可嘲讽的是,时代总是用现实扇醒我们,我们就是工农。
  • 楼主悲悯众生,悲悯底层。
  • 其实是边缘群体没有选择权,即使不选择非主流,也早已被主流社会和文化排挤在外,只能被迫报团取暖
  • 我是作者所谓城市市民阶层与知识精英背景下长大的,仅提供我个人的视角。 在新时代农民工进厂受熏陶之前,城市自然就已经接触到视觉系的影响了。而相应的反应总的来说自然是极度负面的。一方面是文化保守,一方面是基于文化保守的原因基本都是“坏孩子”做此打扮。后来当市民阶层认识到存在这样的庞大群体时,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都是“县城坏孩子”。
  • 希望消失的“杀马特”们现在也常常问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现在在干什么?……不忘初心的话。
  • 昨晚重唱杀马特与洗剪吹,恍然意识到居然已经是13年的歌了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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