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沟理论”(Knowledge Gap Theory)提出于1970年,它指的是信息垄断加剧阶层分化:在现代社会,由于富人通常比穷人更快地获知信息,因此,大众传媒传送的信息越多,富人与穷人之间的知识鸿沟就会越大。当大都会与城乡结合部的认知鸿沟被拉开后,由算法主导的信息分发,非但没有拆除圈层间的壁垒,反而对其进行加固,形成回音壁。“回音壁效应”是指认知会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不断加强,令人疲于思考,愈发偏执,无法接受相反意见。信息茧房一旦形成,就会不断加剧群体极化。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信息流通更多限于精英小众人群。城市一二线群体相对于急剧分化的其他社会群体,呈现出了很高的同质性,在“价格昂贵的硬件设备、并不平等的资源分配与居高不下的网络费用”组建的信息护城河面前,他们得以接受特定的精神食粮与历史经验的喂养,并形成所谓的“大众”文化[4]。用《读库》主编张立宪的说法,在BBS时代,上网本身就是过滤器,大家只要到了论坛,类似现在去一些上流会所,会默认周遭是具有足够学养和见识的人。所以,那时的争论能够对参与者形成有效积累,经常会有一个帖子底下动辄回复几百上千字的情况,所有人都在认真、老实地探究问题[16]。2008年,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主角是一对乡村教师夫妇,生活之处很闭塞,每次接送学生都要经过陡峭的山路。当节目组提出帮其实现个人愿望,他们说没去过首都,想看看天安门、故宫和长城。耐人寻味的是,那年北京正在办奥运,所有去北京的人都为看鸟巢、水立方,显然这个情况处在受访者的认知之外。这种“与世隔绝”的极端案例是什么时候消除的呢?没错,就是从4G驱动的信息化建设突飞猛进的2014年之后。在上表的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中国社会才真正实现了“村村通网”,MAU,ARPU,GMV值才终于不是炒概念。在这个过程中,低线农村的信息触达是通过移动端实现的,即由纸媒/电视时代直接过渡到移动互联网时代,中间一环几乎断档。新技术“忽如一夜春风来”地铺平渠道,只是方便了互联网行业在下沉市场坐收流量红利,可它既没有修复“下沉人口”的文化缺失,更谈不上填补文化缺失背后日积月累的经济失衡。前面提到,文化脱节的根源是经济脱节,不过这个脱节首先反映在文化上——没有来得及参与信息事件、更新知识系统、建立思考框架、形成文化自觉的最大公约数,同掌握话语权、输出观点、进行创作的少数精英群体,存在着深刻的疏离感。x博士的快手文、奇葩遍地的《谭谈交通》和《1818黄金眼》、被小镇青年捧为票房赢家的《前任3》,也都出现在“搜索-推送”的时间入口尚未缝合的空当。城镇化让数字信息飞速流动后,揭开了这样的现实——没有文化下渗、举世大同,只有“下里巴人”包围“阳春白雪”的镜像。为什么是“下里巴人”包围“阳春白雪”,而不是相反,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调查报告可以告诉你:截至今年6月,国内网民学历结构如下——小学及以下网民占比19.2%;初中、高中/中专/技校学历的网民占比分别为40.5%、21.5%;受过大学专科及以上教育的网民群体占比仅为18.8%[14]。国内网民收入结构换言之,那些把你气到半死的杠精与喷子,很可能小学都没毕业。技术只能凸显差异,却无法弥合鸿沟。下沉市场的观众就是宁可去看从头打到尾的《叶问4》,也不爱看诺兰拍的好莱坞的烧脑叙事——三四五线也没有诺兰,他在一二线影迷心中再怎么封神,在后者的认知里都难有多少存在感。银幕下沉的十年后,三四线依旧没有诺兰爱默生有句名言,“一个人就是他整天在想的东西”(Aman is what he thinks about all daylong)。是什么造成了一个人会想什么呢,管子的另一句名言可以解答,“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化上的问题很难通过文化来改进,只有先让大家变成一样有条件的人,他们才有可能认同和喜欢同一类事。换句话说,经济撕裂持续存在,文化撕裂就会持续存在,这个问题以前解决不了,未来恐怕也解决不了。危害:孤岛丧钟辛巴可能是极少数没必要从下往上跳的人。辛巴原名辛有志,自称“农民的儿子”,这个现年30岁、坐拥7000万粉丝的快手头部主播,在直播带货界与李佳琦、薇娅成鼎足之势,最近频频因跨种类的争议窜上热搜,引得吃瓜群众一头雾水:“辛巴不是狮子王吗?辛有志是干嘛的?”造成尴尬及舆情一边倒的原因很简单:辛巴的受众非常下沉。在私域流量独步江湖的快手,“辛巴818”位列平台六大家族之首,就在11月1日当天,辛巴12小时带货18.8亿,在刷新平台记录的同时也创下了直播电商新的单场记录。辛家一众门徒,像蛋蛋小盆友、时大漂亮、爱美食的猫妹妹,别看名字纯朴到一盘四国军棋能碰见三个,随便哪个的销售成绩都能吊打罗永浩。李佳琦、薇娅同框央视但在李佳琦、薇娅动辄上热搜、上央视的今天,在一二线都市圈层构筑的社交舆论场,辛巴还是没有知名度。最讽刺的一件事发生在今年“618”期间,辛巴请演员张雨绮在快手直播间一起带货,结果作为嘉宾的张雨绮反而上了热搜,很多看消息的人,只知道她旁边坐着的是一个快手网红。但从收入角度来看,辛巴比张雨绮牛逼多了,一二线是否认可他,并不妨碍他在三四五线甚至农村赚钱。在直播间里,辛巴是张雨绮的绿叶作家徐皓峰说过,古代其实不是阶级社会,而是名分社会,“士农工商”划的不是成分,是名分。经济繁荣时期,商人只是名分受挫,生活品质绝对要高过社会大多数人,轮到朝代危机,也是由于实质上的升降级被堵死。辛巴正是“名分受挫”却赚到手软的典型,除了在2018年上过一次央视水均益的专访,他对跻身主流一事似乎也无所谓[11]。毕竟另一个圈层的认可对他的“财产分配问题”只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既然破圈那么难,不如守好基本盘。然而,辛巴、散打哥、手工耿、giao哥毕竟是草根上位的少数,对那些既没名分也赚不到钱的人来说,他们就会用比杀马特更夸张的方式去验证存在感。比如前些年兴起的喊麦歌词、匪帮说唱,比如贾樟柯《天注定》的隐喻。在一个6亿人月薪不足1000、一线房东月收租60万;几亿人没坐过飞机,凡尔赛网友却全世界玩转的现实割裂面前,即便双方能风平浪静一时,也很难永远相安无事。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生活在主流视线边缘、旅行地图之外和电视镜头不会拍到的地方。有人熟视无睹,也与信息区隔相关,区隔不仅会阻碍了解,还会加深偏见。更何况知识信息的积累从不直接等于世界观的深化(项飙语),算法主导下的互联网,非但不会带给人更多自主性,反而会提供更单一的价值(贾樟柯语)。2013年,《天注定》在多伦多电影节放映时,有个来自一线城市的留学生站起来斥责贾樟柯:“你为什么只拍穷乡僻壤,离了煤矿你会死啊?”这个思路总结就是:我和我周围的人过的不是这种生活,所以这种生活并不存在。知乎有条总结——贾樟柯电影的小人物不会来看电影,看电影骂街的人没过过电影里的生活。人想成长就得见世面,见世面的重点不在多,而在不同[18]。一个人在北上广深呆久了,就会误以为身边的环境是常态,是理所当然的。北京集中了中国浓度最高的知识分子,上海、广州、深圳集中了中国浓度最高的工商阶层,这些地区的收入与发达国家比肩,对低线、县城、农村的人而言,去这里就和出国没区别。而在闭环凝结的今天,这种对比之下的反思越来越难以成为通识性的议题,圈地自萌、自说自话、掩耳盗铃、埋头进沙堆的鸵鸟不在少数。黄章晋有篇文章叫《在隔壁的中国,那些孩子已经长大了》,也是在谈这件事:对不充分的城市化造成的割裂问题,如果不尽早解决,远不是山寨审美这么简单。二元之间不会一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你不听、不看、不感冒,不想隔壁世界的压抑与无奈打扰到小确幸里的现世安稳,可该来的终究会来。文章例子是在农村教育资源稀缺的大背景下,一刀切的“撤点并校”引出的社会问题。中西部农村平均距离是4.8公里,山区距离更远,为了接送上学,不符合安全标准的幼儿园、小学校车频频出现侧翻和窒息,事故曝光后,学校转为寄宿制,寄宿制的结果是什么呢?是留守儿童脱离家庭、陷入集体霸凌[7]。那些在“暴力崇拜、胜者为王”的封闭环境中成长的孩子,今天是如何被对待的,明天就会如何对待他人,他们的教育、安全和心理状况,连锁的家长陪读与贫困失学现象,也难有更多“上面的”眼睛跟进。突然爆火的藏族少年丁真现实是丁真一爆火,网上就出现了山区孩子拦路要钱的视频,但谴责的声音却并不关心这些“坏小孩”们是何时起被蛮横与狂暴吞噬。今天他们只是在公路边坐地起价,明天呢?结语有人觉得文化割裂没什么,就像贸易战一样,“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各玩各的不好吗?但现实情况是:在移动互联网渗透的过程中,一群持有相同观点的人可以更方便的聚在一起,互相加强观点,最终抱成一团。就如同那个段子讲的:互联网的作用,原本是让井底之蛙开一开眼界,认识一下井口以外的世界。可是在这,实际情况是成千上万只井底之蛙通过互联网互相认识,互相认同和肯定,并经过长久的交流之后达成共识:世界确实只有井口这么大……在互联网时代,一个人可能无法成为孤岛,但一群人可以。不但可以,他们还能在岛上品尝着彼此的排泄物狂欢。因此在“北上广没有靳东,四五线没有李诞”的背后,一波更大的撕裂正在迎面而来:左的看不起右的,右的瞧不上左的,“女权”和“男权”在微博上互喷,年轻人在B站吊打资本家,甚至因为爱国的“姿势”不对,都能上纲上线乱扣帽子……一个充斥着左右互搏,男女对立,阶级斗争,上纲上线的互联网,才是我们未来要去适应的互联网;一个充满文化撕裂的环境,才是我们未来不得不去面对的必然。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参考资料:[1].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1927年[2].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蒋方舟,2013年[3]. 惊慌庞麦郎,人物,2015年[4]. 昨日之岛,戴锦华,2015年[5]. 抗战征兵只能靠绑的五大原因,短史记,2015年[6]. 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X博士,2016年[7]. 在隔壁的中国,那些孩子已经长大了,大象公会,2018年[8]. 民国“黄金十年”的两张面相,短史记,2019年[9]. 快手的野望:乡土圈层的穿透与瓶颈,互联网斗兽场,2019年[10]. 我拍了杀马特,一席,2020年[11]. 直播带货的辛巴样本,互联网斗兽场,2020年[12]. 没有一个强大的祖国,你凭什么喜欢摇滚乐,导演张内咸,2020年[13]. 假靳东为什么成了中老年阿姨的芳心纵火犯,网易数读,2020年[14]. CNNIC第46次调查报告:网民属性结构,新浪科技,2020年[15]. 为什么富人赚钱更容易,第一财经YiMagazine,2020年[16]. 《读库》老六:饭局之外,我只是个乏味的编辑,忽左忽右Leftright,2020年[17]. 微博博主@王老板[18]. 微博博主@河森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