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dlsdyc
如果说最近整个VTB圈(Vtuber,网络虚拟主播)热度最高的话题是什么,冲蝗绝对占有一席之地。考虑到VTB圈的小众特性,我们可能需要再次对事情简单回顾。简而言之,hololive旗下有一位虚拟主播,名为桐生可可,人送外号龙皇。她在直播中有意挑动中国台湾问题,伤害了国内观众的感情。桐生可可在国内的口碑也从龙皇变成了虫皇。Hololive对此仅给予停播三周的处罚。桐生可可本人毫不认错的态度,更是火上浇油,加剧了国内观众的不满。(详见笔者之前文章《虚拟主播碰瓷中国台湾问题,hololive不会是最后一个 》)
这些观众纷纷涌入桐生可可的直播间和twitter,要求其进行道歉。然而,三周处罚期过后,桐生可可丝毫没有软化态度。于是,愤怒的观众也在直播间和twitter以破坏直播和交流体验为目标,进行了一系列网络攻击行为。这种行为被圈内人士称之为冲蝗。
冲蝗究竟是网络暴力,还是维护祖国统一的正义之举,抑或是兼而有之,我们暂且不提。不过从微观上看,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愤怒的观众表现出极高地韧性和耐心,逼迫桐生可可不得不一次次打开会员限定模式,从而阻止一般路人的发言。(油管的会员虽然门槛较低,但是也需要花钱才能成为特定频道会员)冲蝗人士嘲笑桐生可可是躲进自己的防空洞,不敢正面对决。再经历了停播、复播、休息、再复播的循环中,双方斗争的技术手段都不断提高,这俨然成为了一场现代网路对线的微型战争武器发展史。
从69圣战到粉丝品控
中国的互联网从来就不缺乏有组织的大型攻防战,水军就是其中的典型表现。从本质上而言,水军就是一种高度组织化的狼群战术。通过对于特定目标进行大量和多维度的攻击,水军得以有效破坏对方的话语权。这种水军可能是专门成立的灌水公司,也可能是网友由于某些热点事件而广泛集结的一次性行为。比如十年前的69圣战就是后者的典型表现。由于对某些过激韩粉的不满,以魔兽世界吧为起点,各大论坛迅速形成了有组织的反对韩粉的组织。这些组织相互串联协调,并且在2010年6月9日对相关贴吧和网站进行了大规模灌水进攻。
这种模式却存在一个明显的缺陷,就是缺乏耐久力。这主要受到两个因素影响。第一是高昂的组织成本。组织几十万人进行协调一致的攻击,需要消耗大量的组织成本。一般人并没有这种经验,也没有足够多的空闲时间。很多活动往往由于后继无人而迅速归于沉寂。第二是热情的持久性。从传播学的角度看,大部分热点事件都会按照爆发——扩散——高潮——逐渐冷却的节奏发展。参与者不可能始终保持亢奋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会产生所谓的倦怠感。
对于这种网络集体行为,许多人从集体无意识、从众心理、刻板印象等各个方面进行分析。学者往往对这种生态变化的负面结果更为警惕。尤其是考虑到网络发言成本的低廉化和责任的外部化,人们总是倾向于在网络发表更为极端的言论。不过,这种冲突在之后的十年始终不断上演。随着互联网不断深入生活的各个角落,人们也越来越容易在网络中找到志同道合的小团体,对抗的强度和次数也日益提高。无论是它的正面效应还是反面效应都不断扩大。相互威慑对方社会性死亡似乎成为了新平衡的发展方向。
这种组织模式还有前几年的帝吧出征,引发原因同样也是与反台独有关。不过这种组织模式最终的集大成者恰恰是69圣战的反面,也就是粉丝群体。一方面,粉丝群体在其内部有明确的统一目标。只要没有脱粉,那么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粉丝能够保证对于偶像的热爱和忠诚。另一方面,在相关资本和平台的放纵下,粉丝群里形成了从公司到粉头再到粉丝这样完整的组织框架。
这种高度的组织性,再加上粉丝相对持久的热情,使得原本的一次性攻击,变成了可以反复使用的进攻手段。一旦有舆情出现,公司可以迅速发动粉丝引导相关舆论走向。这尤其体现在粉丝圈势力极强的微博生态圈。今年肖战粉丝所引发的一系列舆情,就是这种模式的典型结果。当然去年饭圈女孩和帝吧合作,参与针对港独分子的出征,也体现出积极的一面。
去中心化与冲蝗
粉丝圈高度组织化对互联网生态的影响,并非本文所要讨论的内容。在本次冲蝗事件中,冲蝗人士展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特点。
一方面,与粉丝圈高度组织化的架构相反,冲蝗人士始终没有明确的核心人物,或者核心组织结构。他们更多依赖于开放式的信息交换,形成一种多中心甚至去中心化的松散同盟。冲蝗人士之间也不存在明确的上下级关系和严格的纪律约束。
另一方面,冲蝗行动却没有因为缺乏上下组织关系而迅速消退。从桐生可可复播开始算起,整个行动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冲蝗人士非但没有如同以前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丧失热情,反而在不断的拉锯战中更新了自己的对抗手段。从一开始的手动刷屏,再到全自动独轮车刷屏;从手工弹幕,再到神经学习网络弹幕;斗争技术得到了极大地提升。
冲蝗行动这种不同寻常的情况,值得进一步分析。从冲蝗行动的叙事结构看,存在以下几层含义。第一,承认在第三方视角下冲蝗行动就是一种网络暴力行为。第二,认为这种暴力本身由于维护祖国统一的叙事而在相当程度上正当化。第三,一切以冲蝗为重心和最大公约数,不轻易扩大战线。第四,生活优先于冲蝗,在不影响正常生活的情况下,将冲蝗作为一种娱乐活动。
冲蝗人士的行动指南无疑存在某些内在矛盾。不过从一定程度上却可以解释为何冲蝗行动没有消散。
其一,冲蝗人士将行动本身消解为一种日常的娱乐活动,降低了对于过程的预期。与桐生可可阵营之间的冲突,当然还有维护祖国统一的神圣性,但更多是将对手作为一种戏谑化的对象。所有人都可以将桐生可可及其粉丝作为完全外在于自己的他者进行对待,或者用冲蝗人士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倒垃圾。
其二,冲蝗人士尽可能将目标简单化,始终控制在冲蝗这一最大公约数上。冲蝗人士之间由于精力以及组织松散的原因,往往不能建立有效的统一指挥。很多情况下,冲蝗人士都是自行选择切入的时机和战斗方式。在整个冲蝗运动中,除了定下不触犯法律红线(比如寄恐吓信)和不轻易扩大化两条限制之外,冲蝗运动内部实际上没有任何硬性约束机制。这可以有效团结最大多数的冲蝗人士,并且充分保持每个人的灵活性。
更值得一提的是,冲蝗人士中产生了被称为“政委”的角色,“政委”在行动中非常熟稔的模仿使用并反复宣传灌输给其他人来自中国革命史教育的论持久战,矛盾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等理论。尽管在将冲蝗行动消解为娱乐活动之后,这种对革命理论的模仿会产生一种严肃和娱乐的反差冲突,但这显然也体现出了我国网民群体在组织行动中普遍受到革命史话语教育或影响后产生的独特性。
其三,大规模买号和全自动化冲蝗降低了人力需求。由于VTB总体而言依旧属于小众爱好,整体参与人数并不会太高。批量买号和自动弹幕机器人极大放大了个体的力量。因此,仅需要少量的主力人士引导,再配上一定程度的轻度参与人士,就可以形成明显的集群效应,产生有效杀伤。
其四,有效的信息更新汇总,使得冲蝗人士在低约束力的情况下,依旧可以保持一定的组织团结度,不至于彻底和整体走向脱节。比如NGA论坛就经常有人会进行定点播报桐生可可的直播日期,也有人会公开分享新的全自动弹幕软件,还会有人总结整个运动中的经验教训。这种充分的信息交互,再加上政委对于重点问题的反复强调,从而可以保证整体运动不会过于偏离重点和方向。
自我蛮夷化与娱乐化冲蝗
对于冲蝗行动的微观观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过,如果在宏观上有所把握,可能更有助于理解事态的整体样貌。在整个冲蝗过程中,最值得注意的反而是, 维护国家统一的的严肃诉求与娱乐化冲蝗之间强烈的反差感。
在一般意义上,维护国家统一这种爱国主义行为会与严肃和高尚这样的描述性词汇相一致。然而在冲蝗行动中,这种行为本身却陷入某种存在主义的荒谬之中。一方面,很多人意识到冲蝗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桐生可可只是问题的结果而非原因。另一方面,桐生可可本身也只是一个VTB的虚拟主播,也不具备非常大的社会声势和体量。过于严肃地对待她本身就是错位的重视,反而抬高了她的地位。
为了应对这种自我矛盾,冲蝗人士选择自我戏谑化。在小丑化桐生可可的同时,冲蝗人士自身也被降格。也正是在这种解构的螺旋之中,冲蝗过程中的一切行为都有了泛娱乐化的基础。这其中最为典型的表现,就是自动弹幕姬(坊间俗称独轮车)和屏蔽插件(坊间俗称夜酱)的拟人化。
冲蝗人士基本上都是从属于VTB观众这个更大的子集。在冲蝗过程中,他们不断寻求可以娱乐化的典型形象,并将这种形象投射为自己更为熟悉的二次元参照物。从本质看,这是一种有效的自我解压和增加正反馈的方式。这种代偿机制同样也增加了冲蝗行动本身的吸引力,减缓了一般人士的热情衰退。
然而,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冲蝗娱乐化的深层原因,就不得不回到现行国际秩序与我国群众的国家主权意识的直接矛盾。如果我们仔细观察整个活动,辩经无效是一个反复被提及的话题。很多人并非没有与对立面进行交流的意愿。然而在长期的交流过程中,大部分冲蝗人士已经认识到在一个中国的问题上,他们与墙外人士缺乏任何进行真正交流的基础。换而言之,哈贝马斯所期望的那种交流理性非但不能发挥作用,反而强化了小团体内部的认知,并将对方视为不可理解者。
在一中问题上造成这种相互无法理解的原因就是现行国际秩序。虽然绝大多数西方国家都与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并且承认中国是联合国唯一合法政府。但是无论是处于利益考量,还是价值观偏见,它们都对台湾的主体地位抱有暧昧的态度。在西方媒体宰制下成长起来的一般民众,自然继承了这种倾向,将台湾作为独立的政治实体对待,从而造成事实上的两国论认知。
当国内民众与他们进行辩论时,长期的习惯性思维已经足够根深蒂固,再加上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使得一中问题成为无法沟通达成共识的问题。在反复沟通无效的情况下,越来越多国内民众也认识到交往理性的无效性,从而转向纯粹的情绪输出。
用今年键政圈比较火的入关学的术语来说,冲蝗娱乐化就是一种典型的自我蛮夷化表现。正如上文所说,很多冲蝗人士也承认站在第三方看来,冲蝗就是一种网络暴力。这种暴力也只会增加第三方的负面观感。但问题是我国也不可能按照西方的要求建立所谓的国际声誉。这种声誉的建立,是以我国能够承接美国收缩后所空缺的世界秩序,或者我国服从现行世界秩序的安排为代价的。
所以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不再考虑所谓声誉,选择正面怼回去,是一种必然出会现的现象。类似的比如最近国际上很多指责中国搞“战狼外交”和人权问题的声音,也被我方强硬怼回。还有画师乌合麒麟的讽刺画作,也是这种情绪的民间体现。
我们都很清楚,我国已经不可能服从现行世界秩序安排给我们的角色。我们更不可能代替美国承接现行的世界秩序,就如沉思录过往一再强调过的那样。中国不该也不能重复走美国这种全球帝国的老路。这在根本上不符合国家和人民的利益。
从短期看,成为美国那样的国家能享受一些以前只有美国才能享受的福利。但我们最终同样会产生和今日美国一样的问题。比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日益全球化的一线城市将和我国广大的本土世界彻底脱离,产生美国社会撕裂的中国版本,并且可能更为严重的新型城乡二元对立。更重要的是,美国这种国家的维持是建立在吸血全世界的基础之上。我国应该寻找到能够真正解决问题的道路,建立一套新的共识,正如冲蝗本身只是结果而非原因一样。
最后,解决一个中国认识冲突的问题的关键,首先还是在于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统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