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是一个封闭的、端着的、自以为是的、小肚鸡肠的、醉心于名利的、听不得批评的、只能说好的这么一人”。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网友说的。你可以认同,可以不认同。
因为他参加综艺《演员请就位2》时,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听不得李诚儒对《无极》的不认可,人们质疑:“一个大导演,怎么能这样小肚鸡肠?”
但我总觉得,这种批评过于表面,也过于笼统。这种性格上的小缺点,历经起落、年近七十的陈凯歌应当足以克服;一般的批评和争辩,他会一笑而过。
唯一的理由是,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禁区。李诚儒的话碰到了陈凯歌的禁区。
上学时,我读到过他写的一本书《少年凯歌》(在日本出版时书名叫《我的红卫兵时代》),写到他中学时作为红卫兵的经历和忏悔。一个人少年时代的行为和想法,往往决定了他一生的思维模式和行事方式,所以,我想,可以从「红卫兵」进入他的内心。
1987年,已经拍出《黄土地》《大阅兵》《孩子王》的陈凯歌去了美国,他的前妻洪晃也跟着去了(两人那时还没结婚),住在曼哈顿的一个小公寓。
刚到美国的陈凯歌还不着急写书,《少年凯歌》要一年多后,才动笔。
彼时的曼哈顿,有个华人小圈子,大部分是艺术家,包括陈丹青、吴天明、谭盾、艾未未、胡安等人。
陈凯歌有次在采访中回忆这段谈笑有鸿儒的日子,说:“1987年在纽约,我可能有一种,「向世界说,陈凯歌来了」的感觉。”
然而「我来了」的感觉,很快就被那个流传甚广的段子打破。
那是1988年的一个晚上,洪晃回家跟他说:“张艺谋的《红高粱》在柏林拿奖了。”
陈凯歌正坐在马桶上,没说话,冷不丁地又冒了一句:丫不就我一摄影师!
尽管这事儿的真实性无据可考,但人们都还记得1985年陈凯歌写的那篇《秦国人——记张艺谋》。
其中种种,也算为这个段子做了铺垫,听起来怎么都像真的。
他在学校中没什么动静,我们至多在球场上做做对手,学生们要自己组织个舞会什么的,永远找不到他。至于后来他曾经做了一年学生会副主席,据说还是因为他的年纪可以作诸同学兄长的缘故。
张艺谋得奖那年,陈凯歌的《孩子王》在戛纳也拿了个奖——「金闹钟奖」,就是由一帮记者在咖啡馆里选出今年最没劲的片子。
陈凯歌听到这消息时,感觉脑门儿上抵了一杆枪,那反应可比在马桶上激烈多了。
在美国呆了一段儿,陈凯歌明显感觉到80年代我们国家在物质上和美国的差距。
一想到当初《孩子王》拍到一半,因为机器问题作废了114个镜头,浪费了30万人民币,就觉得憋屈。
不过,每当夜深人静,陈凯歌总会想起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主任汪岁寒老师的话:
“一部电影的投资,几十万元,可以装备一座中型医院,国家现在还这么穷的时候,这真是很大的一笔钱啊!做一个导演,肩上责任重大!期望各位牢记。”
毕竟陈凯歌不是阿城。当初他拿了《孩子王》想给阿城看,阿城只撂下一句:“我拉的shi我就不看了。”
1988年7月,陈凯歌搬去美国,在异国他乡的屋顶下,写下他的“自供书”——《少年凯歌》。
他本以为这次写作是一次对少年时代的解脱,然而,他错了。
我听见我自己儿时的歌声,嗅到那个年代北京晚秋的空气,我竟能回味此生第一次吸烟的滋味,隔着烟雾我看到了死去朋友的脸——我重温了我的生命。
1952年,亚太区域和平会议在北京召开,会标是毕加索的鸽子。
电影导演陈怀皑便决定给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起名“皑鸽”。
可这名字和身形对不上号,男孩儿13岁就长到一米八几,中学注册报到时把名字改成“凯歌”。
那天,改名后的陈凯歌站在北京四中宽阔的操场上,穿着一双十块零五毛的回力鞋,自命不凡。
然而,这些虚妄很快就被班主任的一句话刺破:“你爸爸不是党员。”
尤其是在北京四中出现了一支「血统纯洁」的“红卫兵队伍”以后。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北京四中,想在这里加入组织,父母级别不够高绝不够格。
光陈凯歌同班同学,就有五分之一以上父母是副部级干部。
像陈凯歌这种家庭有问题的,想都别想。他只能混在人群中喊几声“打倒”口号。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大。
陈凯歌被叫到名字,在众人目光下,走上前去,把手搭在陈怀皑的肩膀上,往前一推。
这一推,在陈凯歌心中留下的阴影、恐惧、后悔,将伴随他一生。
有了第一次,暴力就会更加自然。真正大打出手,是在一年后,在业余体校抓“流氓”。那是陈凯歌第一次打人,却打到两眼发黑,手掌发麻,直到被许多人抱住。
陈凯歌在他的“自供书”里写:“我吃过苦;我看见别人受苦;我也曾使别人受苦——我是群氓中一分子。”
从这句忏悔的话,你就能看出陈凯歌说话水平极高:忏悔了,又找到了让人原谅的理由。
丫是真能侃,再枯燥的事儿,到了丫那都能说成个花似的,你不服也得服。他第一次送我回家,就在那痛说革命家史,不停地说啊说,说到两点多钟,我实在困得不行。我说,凯歌我先去睡了啊,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到5点多钟,我正睡得迷迷糊糊,他推醒我说,看外面天多好,起来,咱俩去景山公园。你想,5点多钟!马路上没什么人,多静啊!我们从我家一直走到景山,现在回想起来还是真浪漫。
但殊不知,忏悔写得再让人感动,也对陈凯歌没用。要摆脱那种对群体暴力依恋又恐惧的情感,写书和拍电影都没用,只有一种方式:让自己足够有力,成名,有话语权。
《霸王别姬》的功成名就就是最好的证明,像解药也像毒药。
1994年5月24日晚七点半,陈凯歌难掩喜悦,大步迈向戛纳电影节会场。因为有人提前告诉他,《霸王别姬》有奖可得。
相比之下,被陈凯歌放过鸽子的导演侯孝贤进场时,显得有些面无表情。
但那天,反倒是侯孝贤的《戏梦人生》首先被宣布获得评审团大奖。侯孝贤喜出望外,陈凯歌也站起来鼓掌,两人一泯放鸽子的不快。
八点,轮到金棕榈奖揭晓,陈凯歌紧张得眼泪都要流出来。路易·马勒却宣布获奖的是《钢琴课》,陈凯歌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路易·马勒又说:“另一个金棕榈奖得主是《霸王别姬》。”
陈凯歌有点得意忘形,六年忧愤,一泻而出:“没有人知道,从台下到台上这短短的十几步,我走了多少年。”
话说,当年陈凯歌是半拉眼也瞧不上《霸王别姬》。本子刚开始拿到编剧芦苇面前时,芦苇评价这只能算二流剧本,陈凯歌更狠,说:“我看是三流。”
还有一张照片,他在比划“耶”时,激动地伸出了三个手指。
从会场出来,陈凯歌一走到街上,就被当地华侨抬起来了,有人还动情地对他说:“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吗?你真的太伟大了!”
久渴的虚荣和对权力的幻想,一夜之间就冲进了他的身体。
You're So VainCarly Simon - Chick Flicks (WMI Version)
那晚,在Mirmax公司为他准备的游艇上,陈凯歌留下不少风光照片。他想起第一次在香港和洪晃坐入加长林肯车的感觉,那时他对洪晃说:“亲爱的,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上等人了。”
可这次,陈凯歌身边的人不再是洪晃而是巩俐(在《霸王别姬》里饰演花满楼的头牌菊仙)。
《霸王别姬》得奖之前,洪晃就跟陈凯歌离婚了。离婚那天,陈凯歌是一路哭回家的。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1994年《霸王别姬》内地票房4800万,美国520万美金,日本1.79亿日元。
42岁的陈凯歌,有资本开始他对少年经历“穷追不舍的批判”,和可能的解脱。
甚至,在40多岁的时候,陈凯歌认为自己终于“克服了内心的束缚”。他说:“我从小斯文,却一直对好勇斗狠的同学很仰慕。40多岁跟人打了一架,以一敌六,后果可想而知。但那一天我觉得很痛快,终于克服了内心的束缚,可以匹夫见辱拔剑而起了。”
但是,他同时走到了另外一条路上:成为一个无处不竖立自己权威的人。
说起来,78级北京电影学院确实出了很多位“爷”:陈凯歌是凯爷,夏钢是夏爷,何群是何爷。
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人才很集中,陈凯歌这种算读了不少书的,也连续被刷下来两回。
1977年高考,陈凯歌奔着北大中文系就去了。结果,其他科目都还行,就写作不好,没考上。
1978年,他再考电影学院,一开始也没考上。但因为那几年考生真的太多了,光表演系就有上万人报名,不得不扩招。原计划只招120人后来扩招至150人,陈凯歌才被录取。
李少红、田壮壮、胡玫、彭小莲、吴子牛都是陈凯歌的同班同学。
而在这众多位“爷”中,也只有陈凯歌坚持到了最后,地位稳固。
《霸王别姬》之后,陈凯歌趁热打铁筹备《风月》。他拿了40万找芦苇做编剧,但芦苇一口气就提了十好几个建议。陈凯歌根本听不进,两人不欢而散。
自从他获得大奖,一切都变了,说话的口气和语境,以大师自居的姿态,一下就把和人们的距离又拉开了。
所以,《风月》是一边拍一边改剧本,前前后后拍了两年。
编剧王安忆回忆,每每与陈凯歌在剧本上有矛盾,他一句“这是我的东西”,就让她哑口无言。
最终,个人意志高于一切的《风月》没能过审,在电影节也表现不佳,让投资人徐枫血亏:
“我告诉他前面有老虎会咬人,他不听,非得咬了他才跑回来告诉我老板,真的有老虎会咬人。”
被挫了风头的陈凯歌像当初写下那本书一样,主动检讨:“《风月》是我一个犯错误的阶段。”
此时的陈凯歌,还是很容易获得原谅的,大家都等着他回归正道。
可不成想,下一部陈凯歌还是走偏了。《荆轲刺秦王》上映时,逼得投资方开“批斗会”,让陈凯歌又见识了一次群众的力量。
1996年,陈凯歌说服来自中、日、美、法的投资商,动工修了27殿秦王宫,拍他准备了8年的本子——《荆轲刺秦王》。
业界一直对陈凯歌有句戏称:“陈导是电影圈第一包工头”。这句话就是从《荆轲刺秦王》开始的。
因为陈凯歌向来看不惯3D特效,一直坚持自己盖景儿,到2015年拍摄电影《道士下山》才勇于放弃这个想法。
陈凯歌建完了秦王宫,梅尔·吉布森专程来长见识,气得直跺脚:“兄弟,你这整得比华纳整个片厂还大。”
《荆轲刺秦王》票房只有1000万(内地200万),而《英雄》票房有2.4个亿。
这还不包括王中军讲义气在后期制作时紧急救场拿出的200万。
那时,王中军刚进军娱乐圈,拍的第一部戏是姜文的《鬼子来了》(被禁),第二部就是《荆轲刺秦王》,全亏了。要不是冯小刚的《没完没了》赚了钱,华谊兄弟早就折在这几位手里,哪有日后的江湖地位。
《荆轲刺秦王》拍完,试映反馈很不好。日本制片公司责令陈凯歌修改。
可新版本再映,效果更不好,放映一结束就开了个座谈会,说得严重点儿,就是对陈凯歌的「批斗会」。
你想想,那么多钱花出去了。制片方必须想辙,让他改到市场满意为止,怕陈凯歌不答应,才整了这出。
但这场“批斗会”,更让他恍然大悟的是:「真正的爷是资本」。在资本面前,他所谓的名声,所谓的话语权,只能算空气。
陈凯歌又一次在群众面前屈服了,和那年他在众人炙热的目光下走上台一样。
2000年,陈凯歌高调宣布:“中国需要商业电影。”
△ 《荆轲刺秦王》之后陈凯歌又拍了电影
《 Kill me softly》《和你在一起》。
陈凯歌想了一个办法,保证他对电影制作和资本的双重控制,
2004年3月15日,《无极》开机。剧组请来一群黑衣冷脸的保镖,把一众记者拦在门外,严防死守。
一是陈凯歌说:“坚决不用《英雄》剩下的。”就算是他当年自己建的也不用,花了200万,大刀阔斧改建秦宫。
二是《无极》开机第一天,群演就上演了一出深夜大逃亡:因为一名群演受伤,剧组处理不当,大家无法忍受,出逃摄影棚。
后来还传出陈凯歌火烧布景:就是新建的景儿,拍完了,就给烧了;在剧组不准大家喊他“凯爷”,所有人都得喊他“大王”,过足了“个人崇拜”的瘾等段子。
但以上这些,这还远远不能满足「3.4个亿」这个数字给大家带来的好奇。
毕竟,那是2004年,数字是瞒不过的。不像当年拍《黄土地》,厂里做预算,陈凯歌只拿死工资,一年多以后才知道拍《黄土地》花了多少钱。
《无极》声势浩大地赴戛纳电影节,11分钟片花,推介费用就是100多万美元,明码标价。
观众想知道,投资人想知道,连陈凯歌自己也想知道,这么多钱花在哪儿了?
工作人员说:“陈导,我们要的是执行方案,不是诗。”
但随着电影上映,陈凯歌很快就从众星捧月掉到了地上。
“跟风骂”就是政治正确,尤其是胡戈《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事件后,大家骂得更欢。
还有不少人落井下石,吃定这次陈凯歌翻不了身。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12年后陈凯歌还能花2亿5000万拍《妖猫传》。
比如这位,写《我和刘晓庆:不得不说的故事》的陈国军导演,评论陈凯歌要告胡戈时就说:陈凯歌是小题大做。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硬挺挺站出来说好,不光说好,还说看《无极》给看哭了。
此人就是王朔:“那有什么啊,他讲真善美,我就感动,我没那么复杂,我觉得很多人就是不好意思讲真善美,虚伪。老实说,陈凯歌是真诚的,只是那么表现大家不接受。大家觉得陈凯歌你别再聊这些了,还真聊?但是我认为是真的。”
是的,《无极》虽然套了个商业大片的壳子,但还是逃不出陈凯歌从42岁开始的“穷追不舍的批判”。
很多人从故事结构散乱、人物关系混乱、台词玄虚等角度,分析《无极》为什么无法赢得观众的心。但陈凯歌相信,他还要所有人都相信:20年后,人们会懂得《无极》的好。
于是,当李诚儒说因为评论不佳没看过《无极》时,他确实急了。
七、
《无极》之后,陈凯歌被拉下神坛,对他最夸张的描述是“与人民为敌”。
忏悔了小半辈子的陈凯歌,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他。
其后几年,陈凯歌也照着老路走过,拍了《梅兰芳》《赵氏孤儿》,还尝试了新东西,拍了《搜索》《道士下山》,但观众都不买账。
做商业,被质问理想去哪儿了;讲理想,又被说故事都讲不好,还谈什么理想?
反正左右都不对。他成为那个被批判的人,那个被群众“推下去”的人。
据说,他拍摄电影《搜索》,就是影射15年前那场针对《无极》的铺天盖地的网络狂欢。
对群众的恐惧,对类似少年的自己那种“群氓”的恐惧,便是陈凯歌最大的恐惧。他学会了提前忏悔,《赵氏孤儿》首映礼,电影还没放呢,他就开始道歉了:
“现在我明白,电影上映后一定会有不同的声音和看法,我甚至和《赵氏孤儿》的演员们说,对所有的批评都照单全收,并且跟观众、媒体和朋友们说,‘敬请原谅,下次改正’。”
而他的禁区,我想不是《无极》,而是对于他的理想和信念的质疑,对他所相信的一切的否定。《无极》不过是这个禁区里第一块“禁止入内”的标识牌。
正如他所说:相信,需要天真和勇气——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倒不是相信的一定要是什么。只要人尚能相信,这世界就还有救。
他害怕成为那个被“推下去”的权威,因为他当年曾推下父亲和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