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姬轩亦
引
大一统王朝的迟暮之年,刺客横行,民不聊生。游侠们的秘密结社本是为了救国而生,但最后却成了大一统王朝毁灭的序曲——轰轰烈烈的党人运动最终变成了野心家的工具,幸存者们却注定要向他们发起复仇。这不是开始,更不是终结,这只是开始的终结。而真正的终结才刚刚开始。
命运交织的当阳
建安十三年秋,当阳。
暴雨倾盆,人喊马嘶。曹操南下,士民震骇,苍天无情,以众生为刍狗。
左将军刘备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双眼朦胧,表情苦涩。他顺着道路向前看去,想到自起兵以来永无终结的悲欢,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人。
一个粗壮精悍的纵横家在雨中驻马而立,他隔着雨幕,盯着左将军率领的难民——这正是鲁肃与刘备相逢于荒原上的那一刻,而这场相逢是至关重要的。
以这场相逢为界,刘备的人生将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在遇到鲁肃之前,他的游侠生活即将终结,却不知道要去往何处,而在遇到鲁肃之后,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就像他同时明白了汉朝和天下的命运一样。
就这样,二人披着蓑衣,侃侃而谈。鲁肃带来孙权的致意,周瑜的决心,带来自己分裂天下的意志。然而,又一次沸腾起来的命运并没有烧红刘备那幽深的心,相反,他被这场对谈中偶然出现的一个名字分了神,陷入到回忆的旋涡中去。
这个时候的回忆变得异常惊心,即将决定之后所有人的命运——随着这场对谈的结束和暴雨的终止,左将军不得不面对自己人生的下半场:欢愉和梦想都成为往事,所能够选择的就只有如何死亡。
二人的对话一开始是非常克制的,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木讷和矜持。
鲁肃问道:豫州今欲何至?
这是命运,这是审判。这是命运抛出的骰子在刘备脚下翻滚——你是死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还是去选择一场豪赌?
刘备避开鲁肃的目光,看向别处,并用一种洛阳人特有的冷漠回应:
吾与苍梧太守吴巨(臣)有旧,欲往投之。
已经和命运交锋过多次的左将军并不打算直接回答问题,他知道,想要战胜命运,就必须把选择变成论述。
这样的表情和语气让鲁肃有些疑惑,仿佛刘备并不是一个流亡者,而是沉溺于经义之中的儒生。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的疑惑中,鲁肃摇身一变,恢复成史册上那个分裂山河的纵横家,他锋利的声音穿透雨幕,抑扬顿挫中尽显湖海之气:
孙讨虏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已据有六郡,兵精粮多,足以立事。今为君计,莫若遣腹心使自结於东,崇连和之好,共济世业,而云欲投吴巨(臣),巨(臣)是凡人,偏在远郡,行将为人所并,岂足讬乎?
激烈的文辞排空而来,刘备失神的眼睛突然恢复了光彩。对于刘备本身而言,吴巨二字激起的回忆让他又重新经历了自己漫长的青春。而现实中,这场回忆也许只用了几秒钟而。
一瞬之后,未来的昭烈皇帝迎着鲁肃的目光仰天大笑。这笑声告诉鲁肃,他的使命已经成功,虽然从左将军的大笑中,鲁肃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苍凉的味道。
鲁肃的感觉是准确的。
在左将军仰天长笑的时候,往事呼啸而来,故人吴巨(臣)的姓名一闪而过,启动了时空倒转的按钮:汉灵帝爬出棺椁,披上朝服,袁绍和曹操二人手中刺向对方胸口的宝剑退回剑鞘,退回两个人筹划劫婚的无良青春,左将军回到了河北,回到了边郡少年的狂放岁月......而鲁肃则陷入到许多年前那场惬意的春睡里,周瑜还没有来,天下还没有乱,小霸王还没有死,还有漫长的时光可以虚度。
那还是许多年前。
同学少年
许多年前的洛阳,黄巾未起,天下太平,奸雄和英雄都还在畅饮青春。
这一年,十五岁的刘备辞别母亲,踏上了求学的道路。和他同行的,是他的族弟刘德然,和他的义兄公孙瓒。
就像所有少年故事的开头一样,这是一个“孩儿立誓出乡关,学业不成誓不还”的经典桥段——少年刘备怀着振兴家族的愿望,背负着母亲和叔父的期待,和同伴们一起,踏上征途。
可惜,这个故事太美好了,所以并不真实。
真实的时间线上,并没有少年刘备奋发读书,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剧本——现实是无情的。无情到如果你习惯了爽文的套路,会对接下来的转折瞠目结舌:
(刘备)年十五,母使行学,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瓚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卢植。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
——《三国志·先主传》
按照少年故事的标准,刘备沉溺于享受,堕落了。故事的主角很快变成了白马将军公孙瓒:
公孙瓚字伯珪,辽西令支人也。家世二千石。瓚以母贱,遂为郡小吏。为人美姿貌,大音声,言事辩慧。太守奇其才,以女妻之。后从涿郡卢植学于缑氏山中,略见书传。举上计吏。太守刘君坐事槛车征,官法不听吏下亲近,瓚乃改容服,诈称侍卒,身执徒养,御车到洛阳。太守当徙日南,瓚具豚酒于北芒上,祭辞先人,酹觞祝曰:“昔为人子,今为人臣,当诣日南。日南多瘴气,恐或不还,便当长辞坟茔。”慷慨悲泣,再拜而去,观者莫不叹息。既行,于道得赦。瓚还郡,举孝廉,除辽东属国长史。
——《后汉书·刘虞公孙瓒传》
看过公孙瓒的早年生活,你会理所当然地觉得,公孙瓒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而不好好学习的刘备,是用来衬托他的。公孙瓒容貌俊美,言辞犀利,娶太守之女,师卢植之学,从郡吏干起,因为岳父遭难,孝心感天动地,被举为孝廉,之后官运亨通。
公孙瓒如鱼得水,而他的小兄弟刘备,却什么都没学到。公孙瓒略通书传,刘备却不甚乐读书,应该说,他已经辜负了家族的殷切希望。
但是,生活不是歌谣,总有一天你会大失所望。
公孙瓒只是歌谣里的主角,刘备,才是历史的主角。
历史的主角刘备在进入卢植学堂的那一瞬间,就清楚地闻到了一种味道,一种天下大乱,神州陆沉的味道。
课堂上的每一个细节,卢植的每一个表情,同学们的每一次斗富,都在清楚地质问着他:盛世即将终结,天下即将分裂,而你,一文不名的汉室宗亲,想在未来的地狱中活下来吗?从史书中的字里行间来看,刘备最终经受住了这种质问。
首先,刘备读书是在什么地点?
《先主传》:年十五,母使行学,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瓚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卢植。
《公孙瓒传》:公孙瓚字伯珪,辽西令支人也。。。从涿郡卢植学于缑氏山中。
缑氏山,周时又称“抚父堆”,位于古缑氏镇东南约6公里,在今天河南省洛阳东南40公里处。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这说明,刘备读书的地方,是洛阳的郊外。这说明,刘备“喜狗马、音乐、美衣服”的地点,并不可能在这荒郊野岭,而只能是在距离这荒郊野岭很近的帝都洛阳——这些高档消费场所,山沟里是不可能有的。刘备15岁在山沟里认真读书的时候少,逃课去洛阳见世面的时候多。
这个不起眼的细节是只有通过对比《三国志》和《后汉书》才能发现的,当我们知道刘备和公孙瓒去读书的地方是汉帝国的首都时,我们就能发现史料背后的东西。
在这个帝都郊外的高级学府,公孙瓒和刘备的人生分开道路。公孙瓒走的是大部分人眼中的捷径,求学——毕业——就业——孝行——举孝廉——当官,刘备则天生就是走小路的人,他穿行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山风呼啸,优点是没有讨厌的同行者。
卢植在课堂上谆谆教导,公孙瓒打着瞌睡,记着笔记。而公孙瓒旁边的那个位子经常是空着的,刘备经常逃课,他在洛阳和一些人厮混,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高级娱乐场所。
刘备用卢植弟子这个身份抹掉了自己尴尬的出身,并从来就没有忘记自己的血脉,誓言和出身。他在甘当这些人小弟的同时,不断观察着这个速朽的世界。对于刘备构成巨大精神冲击的,除了卢植高迈的人格和精深的学术,更多的,可能是这个时代的本质。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刘备读书的这段时间很不平常。
刘备十五岁这一年,是汉朝的熹平四年,公元175年。这个时候的汉朝已经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刘备生活的边疆地区有连续不断的鲜卑入侵和太平道的传播,朝廷内部,士人和宦官的斗争日益激烈......而要想掌握这些事实,刘备只有到了洛阳,才能有一个宏观的概念。
刘备在长城脚下的幽州是很难体会到这个时代的本质的,他只能不断地看到鲜卑人的入侵和太平道的传播,他并不懂得国家出了什么问题,他只是疑惑,只是愤怒,只是苟延残喘,在不断被生活所抽打时,他只是卑微地希望未来会变得好一些。
但是来到洛阳后,一切就不同了。
少年刘备知道了这一切的原因。答案并不是直接出现的,而是从刘备的洛阳生活中慢慢渗透出来的。有时候是卢植的感慨叹息,有时候是同学们的骄奢淫逸,有时候是洛阳大街小巷的繁荣和安定,有时候是洛阳郊外支持着这种繁荣安定的破败和贫困。有时候是太平道写在大街小巷的,看不懂的标语,有时候,是聚在这些标语下窃窃私语的市民和官员。
当卢植带着公孙瓒和刘备流连在蔡邕的《熹平石经》之下,并就这些先贤的垂训而侃侃而谈时,刘备从石经上看到的,却只有一个帝国的衰朽。虽然熹平石经是蔡邕意识到自己和帝国的速朽后,拼命要为后世留下来的一点真(两千多年后,你还能在西安碑林看到这块石经),但是,对于刘备来说,他想要捍卫的东西更加宏大,想要保留的世界也更缥缈。
这个国家要完了!少年刘备心中轰鸣着这句话,他必须拼尽一切去结交着可能对自己有用的人。对于此刻一文不名的刘备来说,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每一个机会对于他来说都至关重要,也都比从卢植那里顺利毕业要更有吸引力。
命运没有辜负刘备。
虽然,刘备早年的事迹被删除的非常严重,但是,我们仍能够从裴松之的注解、陈寿的曲笔和汉末的碑文中,发现刘备早年认识的那些人。
比如魏武帝曹操。
比如大将军袁绍。
比如仲家帝袁术。
比如游侠张邈,刺史牵招,刺客何颙,纵横家许攸,死士伍琼。
比如苍梧太守吴巨(臣)。
...
这是一份惊悚的名单,每一个人都让人头晕目眩,你会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这些人怎么可能认识一个十五岁的,来自北方边陲的学生,你会觉得毫无道理,你会觉得这样的真相完全违背常识,并质疑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原因,才能够把这些天南地北的野心家聚集在一座城市里?
然而,这才是历史,这才是正史。
在真实面前,一切的艺术创造,都不过是生活的赝品。
接下来,就让我们从“吴巨(臣)”这个名字开始,去构建少年刘备的朋友圈吧。
故人吴巨(臣)之谜
吴巨(臣)是谁?为什么是这个人的名字开启了左将军的记忆之门?这个问题即是理解左将军少年生活的关键所在。
首先,我们看一看和吴巨有关的史料。
(臣)是凡人,偏在远郡,行将为人所并,岂足讬乎?
——《三国志·引江表传》
后巨(臣)与恭相失,举兵逐恭,恭走还零陵。建安十五年,孙权遣步骘为交州刺史。骘到,燮率兄弟奉承节度,而吴巨怀异心,骘斩之。
——《三国志·士燮传》
汉遣张津为交州刺史,津后又为其将区景所杀,而荆州牧刘表遣零陵赖恭代津。是时,苍梧太守史璜死,表又遣吴巨代之,与恭俱至。
——《三国志·士燮传》
表又遣长沙吴巨为苍梧太守。巨武夫轻悍,不为恭所服,辄相怨恨,逐出恭,求步骘。
——《三国志·薛综传》
这就是涉及吴巨的主要记载,在这些记载里,我们可以大概勾勒出吴巨的性格和人生轨迹:
他是长沙人,考虑到汉长沙王是吴芮,吴巨很有可能是吴芮的后人,这意味着,他可能出身于长沙望族,有着被举孝廉的机会。
吴巨武夫轻悍,因为私人恩怨引入强援,却最终为虎所吞。这突出了吴巨的两个性格,一个是凶强侠气,一个是好玩阴谋却无力收场。
从表面来看,吴巨是左将军刘备的故人,又是荆州牧刘表的部下。那么,想当然的推理是,在左将军和吴巨都在荆州的时候,二人因为气味相投,成为朋友,故而,刘备想在危难的时候去依靠他。而他和吴巨之间的友好关系,并没有受到鲁肃的质疑,鲁肃并不认为吴巨会出卖刘备,只是认为吴巨能力不足,可见他和吴巨是朋友这件事,并不是什么新闻。
但是,我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左将军和吴巨的交往,并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
对东汉时的中国人来说,故人二字的分量极重,并非是在同一长官手下共事就可以称作故人。对于当时又一次穷途陌路的刘备来说,他的嫡子刚刚出生,而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必须要找到一个人,去安放自己的下半生。而这个人,如果是他在荆州时才认识的同事,这完全令人无法理解。
我因此有了两个推论。
第一种可能,是刘备和吴臣在荆州确实极为相投。但是,这个可能性经不起推敲。
左将军的前半生,是在北方度过的,在他来到荆州之前,他和长沙人吴巨(臣)之间的交集,约等于零。如果,长沙人吴巨(臣)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荆州的话,他和刘备在荆州短短几年的交往,是如何达到可以“寄百里之命”的地步的?进一步讲,如果,刘备在荆州与吴巨一见如故,甚至划分定交,约为兄弟,为什么这样的记载从未出现在史书上?
刘备这辈子投奔过很多人,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投奔过同学公孙瓒,故人曹操,故人袁绍,甚至仇敌吕布。他手下有军队的时候,投奔过陶谦,乃至后来的刘表。前者,是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动用私人关系,希望得到庇护。后者,是他具备一定实力,能够为之强援。
那么刘备和鲁肃提到吴巨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江表传曰:孙权遣鲁肃吊刘表二子,并令与备相结。肃未至而曹公已济汉津。肃故进前,与备相遇於当阳。
——《三国志·先主传》
很显然,是第一种情况。刘备被曹操突袭,不得不去故人吴巨(臣)那里寻求庇护。
这就更确定了,刘备选择投奔吴巨(臣),更多的,并不是投奔刘表时那种我有军队,我能打的思路,而是吴巨和我有故人之情,他不会出卖我的思路。
那么,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我们完全查不到刘备和吴巨在荆州的交往呢?不管是先主传里,还是荆州其他人的传记中,吴臣这个人都几乎没有出现过。如果,吴臣是在荆州和刘备有了可以托付生死的交情,那么,这种事情被陈寿忽视的概率是很小的。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吴巨(臣)和刘备并不是在荆州才认识的,他们的友谊很漫长,追溯到刘备的少年时代。
这就意味着,长沙人吴巨(臣)在回荆州之前,在北方生活过,因为我们很确定,刘备在离开袁绍之前,从来没有去过荆州。
只有这样,他才能和同样具有游侠气质的刘备发生交往(《先主传》:(刘备)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并且形成牢固的友谊。
以至于许多年后,刘备在危难之中,仍然能想到这个朋友。
那么,这样的猜想有没有可能呢?
答案是有,秘密就隐藏在吴巨(臣)的名字里。
洛阳游侠往事
读者应该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吴巨(臣),还有一个名字。
《三国志集解》中,吴巨被写作吴臣。也就是说,吴巨和吴臣极有可能是抄错了名字的一个人。而如果吴巨的真名是叫作吴臣的话,他和左将军之间的交往,就变得比较容易理解了,因为存在着一条非常关键的史料。
(袁绍)又好游侠,与张孟卓、何伯求、吴子卿、许子远、伍德瑜等皆为奔走之友。
——《三国志·袁绍传·裴松之引汉末英雄纪》
在这里,出现了六个游侠人物。其中,袁绍无需介绍,其他五个人与袁绍结为奔走之友,以义气相尚——这并不是关键。
关键是,这五人里,有四个人的面目都很清晰。
张孟卓就是张邈,少时以侠义闻名,与曹操、袁绍是好朋友,曹操即将出征徐州时,突然流着眼泪对自己的妻子说,如果我这一次回不来,你就去投奔张邈。
何伯求就是何颙,他早年为人复仇,名动一方,又和党人领袖李、杜二人关系极好,后被宦官诬陷,亡命江湖,袁绍钦佩他的为人。他又有识人之能,在曹操风评极差的时候,正是他力挺曹操,给了曹操正面的评价。
许子远就是许攸,许攸是曹操、袁绍的好朋友,他一共在历史上闪耀过两次,第一次,是谋废汉灵帝,第二次,则左右了官渡之战的胜负。
伍德瑜就是伍琼,他豁出一条命说动董卓赦免袁绍等人,给了袁绍等人起兵创造了条件。
那么根据常理推断,最后的那个叫吴子卿的人也应该是和这四个人同样级别的游侠,汉末洛阳鼎鼎有名的英雄人物。吴子卿应该享有和其他四人一样的待遇,有自己的列传,或者是哪怕稍微不济一点,有自己的英雄事迹。
然而并没有。吴子卿就这么消失了。而这不可理喻,毕竟,和他同列的另外四个人都过于有名。
除非,他其实没有消失。他仍然浸泡于史料里,隐藏一片落叶的最好方式是一片森林。
除非,他,就是吴臣(巨)。巨臣并列,无非是千古传抄抄错了的两个字。
为什么这么说?秘密就在子卿二字。
古人取字时,必须要和名具备明确的对应关系,魏武帝名操字孟德,操守和德行对应。许攸名攸字子远,攸和远对应。同理,如果吴巨其实是吴臣的话,那么他的字也必然得和臣子、公卿有关系。
恰好,臣巨二字相像,抄错的概率很大。
而恰好,袁绍的伙伴里,有一个吴子卿。
恰好,吴巨本人武夫轻悍,又好玩阴谋,和许攸、袁绍等人性格相似。
恰好,吴巨和同样一身游侠气的刘备有故人之谊,值得他寄托生死。
又恰好,古人名臣字卿或者名卿字臣,基本上属于固定搭配。召信臣字翁卿、叶清臣字道卿、俞献卿字谏臣。
这么多巧合,汇成一个隐秘的事实:
苍梧太守吴巨,本名吴臣,字子卿,他是左将军刘备值得投奔的故人,又是袁绍的奔走之友。他在年少的时候出没于洛阳,投身于反对宦官的运动,和张邈,何颙,伍琼,许攸一起,为了袁绍的事业而奔走。
那么,吴臣是什么时候和袁绍、刘备相识,并且成为朋友的呢?
我们打开史书,会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
绍有姿貌威容,爱士养名。既累世台司,宾客所归,加倾心折节,莫不争赴其庭,士无贵贱,与之抗礼,辎軿柴毂,填接街陌。内官皆恶之。中常侍赵忠言于省内曰:“袁本初坐作声价,好养死士,不知此儿终欲何作。”叔父太傅隗闻而呼绍,以忠言责之,绍终不改。
——《后汉书·袁绍传》
礼毕,隐居洛阳,不妄通宾客,非海内知名,不得相见。又好游侠,与张孟卓、何伯求、吴子卿、许子远、伍德瑜等皆为奔走之友。
——《三国志·袁绍传》
颙常私入洛阳,从绍计议。
——《后汉书·何颙传》
看起来,第一条史料和第二条史料是矛盾的。第一条史料里的袁绍大会天下英雄,第二条史料里的袁绍却不通宾客,只是私下里有五个关键的朋友。
难道,有一条史料错了?其实不然。奥秘就在这三条史料对标的不同时间上。第一条史料里,最关键的信息是袁绍叔父的官职,查袁绍叔父升为太傅的时间,可知此时灵帝已死。
而第二条史料和第三条史料的发生时间则一样,第三条史料道出了袁绍结交游侠的时间是在第二次党锢期间,即184年之前。
原来,党锢期间,袁绍闭门不出,私交何颙等五人,而到了第一条史料所记载的那一年,汉灵帝已经去世,袁绍一党洋洋得意,大会宾客,宣布胜利。
那么,我们就确定了袁绍和吴臣结交的时间——第二次党锢结束之前,也就是184年之前的时候。
从何颙、袁绍的传中知道,第二次党锢期间,袁绍隐居洛阳,何颙等人频繁出入洛阳,和袁绍串联。那么,吴臣和袁绍的交往地点,也必然在洛阳。
那么,结论是这样的:
在第二次党锢(168年-184年)期间,长沙人吴臣来到了帝国的心脏,被袁绍看重,成为他的朋友。
和何颙,张邈,许攸,伍琼一样,吴臣参与了反对宦官的政治运动。
他在洛阳时,还结识了一个朋友,叫做刘备。
考虑到184年党锢解除之前,刘备只在175年去过洛阳,那么,吴臣和刘备就是在这一年认识的。
这就是吴臣的一些早年经历。本来,他应得厚待,作为反对党锢的重要人物,他应该和张邈,许攸,何颙,伍琼一样,接受感慨和称颂。
但是他没有,他在北方的活动都被抹去了,直到许多年后,我们从这些尚未被毁灭殆尽的史料中了解了他,了解到他曾是一个怎样慷慨激昂的青年。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袁绍的五个奔走之友里,偏偏是他,被史官抹去?
第一个理由是,他后来南下荆州,投奔刘表,鉴于刘表长期和曹操对着干,吴臣很有可能被看做刘表一党。
另一个更可能的理由是,他是刘备的密友。而史官抹去刘备密友的事迹,这并不是第一次。
比如田豫和牵招。
此二人因为是刘备密友的缘故,官止边郡,他们虽然立下了赫赫战功,但终生未能进入曹魏集团的统治中枢,陈寿在给二人做传时欲言又止,隐晦地提到了这一点:
评曰:满宠立志刚毅,勇而有谋。田豫居身清白,规略明练。牵招秉义壮烈,威绩显著。郭淮方策精详,垂问秦、雍。而豫位止小州,招终於郡守,未尽其用也。
——《三国志·满田牵郭传》
那么,陈寿想要暗示的是什么呢?
君与刘备,少长河朔,英雄同契,为刎颈之交。俄而委质于太祖,备遂鼎足于蜀汉,所交非常,为时所忌,每自酌损,在乎季孟之间。
——《雁门太守牵招碑》
原来,牵招也和刘备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且,二人在早年立下了同生共死的誓言。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牵招和刘备的交往,被彻底抹掉了。故而,吴臣和刘备的亲密关系,很可能也影响到了他在史书上的分量。鉴于这种亲密关系被删除的一干二净,你甚至可以推想,他和刘备的亲密程度,可能不亚于牵招。
然而,吴臣不仅仅是刘备的朋友,还是袁绍的朋友。
考虑到曹操,袁绍,许攸,何颙,张邈等人早年皆为密友,吴臣自然也是曹操的朋友。
那么,刘备和曹操、袁绍的友谊,就比表面上要深刻,复杂的多。
当然,我们仅仅知道,刘备是吴臣的朋友,吴臣,曹操,张邈,许攸,何颙等人都是袁绍的朋友,是不足以证明,十五岁的刘备,就足以成为曹操和袁绍的朋友的。
好在,我们还有更多的史料可以去佐证这一点。
英雄纪云:灵帝末年,备尝在京师,复与曹公俱还沛国,募召合众。会灵帝崩,天下大乱,备亦起军,从讨董卓。
——《三国志·先主传》
督邮以公事到县,先主求谒,不通,直入缚督邮,杖二百,解绶系其颈着马枊,弃官亡命。顷之,大将军何进遣都尉毌丘毅诣丹杨募兵,先主与俱行。
——《三国志·先主传》
据《汉末英雄纪》,刘备在十常侍之乱之前,回到首都,复与曹操出城募兵。
根据《三国志·先主传》,刘备在怒鞭督邮后不久,跟着大将军何进派出的都尉毌丘毅去丹阳招兵。
这两条记载拼起来,我们才知道,十常侍之乱爆发之前,怒鞭督邮之后,刘备并没有直接去投奔公孙瓒,而是回到了洛阳,结交大将军何进的都尉毌丘毅和典军校尉曹操。
考虑到《英雄纪》中那个重要的“复”字,我们可以知道,在这一条保留下来的纪录之前,还存在着一条记载刘备、曹操交往的史料。这条史料的真面目,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但是重要的并不是他的内容,而是这条记载着刘备、曹操早年交往的史料曾经存在过。
这意味着,此次刘备和曹操的会面,并不是第一次。
那么问题来了,刘备和曹操的初次相逢,是在哪一年呢?
查《先主传》得知,刘备在十常侍之乱之前,只去过一次洛阳。
就是这个故事的开头,就是他十五岁去洛阳读书的175年。
看起来,曹操那一年最重要的事迹,是收拾了蹇硕的叔叔。而其实更重要的事迹是,他认识了十五岁的刘备。
如果说, 刘备和吴臣的相识,可能是一场偶然的话,那么,如果你此刻知道,刘备还在这一年认识了曹操,你会有什么感想?
是的,这就意味着,他认识袁绍关系网的所有人,包括袁绍本人。
刘备在175年前往洛阳郊外读书,并且大部分时间,是在洛阳的高级消费场所结交人物。
吴臣在184年之前,活动于洛阳,成为了袁绍的朋友。
184年之前,曹操,吴臣,袁绍,张邈,何颙,许攸等人已经结交,袁绍是核心人物。
刘备是吴臣的朋友。
刘备在189年汉灵帝去世之前,曾经回到洛阳,再一次和曹操交往。
以上所有人物,都任侠负气,不治产业。那么根据这些事实,我们可以推论:
刘备和吴臣,曹操,袁绍初次相识于175年。
直到这个时候,你才能明白“先主不甚乐读书,好犬马,音乐,美衣服”的真实用意,你才能明白,刘备为什么不去读书,而是把家里的钱花在那些看似没用的地方。
少年刘备和这些即将分割河山的家伙们就这么认识了,他们醉酒狂歌,飞鹰走狗,品评人物,争风吃醋。
而这伙洛阳恶少年中的刘备,总是在角落里观察着自己的狐朋狗友们。波德莱尔说过一种人稠广坐的孤独,那么这正是这个时候刘备的样子。
“我需要一支军队。”伪装成浮浪子弟的刘备默默地说。然后,他抬起头,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玩世不恭的矮个子,他们的目光交织,最终融为一体。
“这家伙可算是我的同类。”曹操咧开嘴笑了,笑容纯净至极,动人心魄。
重返帝都
年少相遇是洛阳。白马东门,黄犬西城,丝竹罗裳竟深恩;
老来恩怨江湖上。铁骑沉沉,长剑铮铮,南北山河各一生。
这正是即将分裂天下的曹操和刘备初次相逢的那一刻,他们风华正茂,指点江山。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彼此会成为宿命中的对手,并且将在漫长的对峙中,看到秦汉帝国在自己的手中化为灰烬。那个时候的他们,只是凭借本能发现了对方,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相似的东西:
是不甘,是不为人知的狂想,和超越流俗的野望。
是热血,是“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要做一些不平凡的事情”的疯癫。
是不羁,是马上的狂歌和心中的雷火。
是责任,是“在这举国暗哑的末日狂欢里,居然还有你我这般的人”的叹息。
这些复杂的情绪如同风暴一般升腾起来,妆点着少年刘备和曹操的初次相逢,刘备也许是吴臣推荐加入的,第一次结交京城高门子弟的他显得局促又不甘人后,而有趣的是,曹操也是一个名声不佳的圈子毒药:
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
——《三国志·武帝纪》
曹瞒传云:太祖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
——《三国志·武帝纪》
惟梁国桥玄、南阳何颙异焉。
——《三国志·武帝纪》
这也就意味着,除了这两个明眼人,在大部分人的眼里,曹操就是一个无赖。这个时候,来自边郡的刘备加入了这个圈子,两个同样和圈子主流有隔阂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只有这样,日后的“复与曹公出城募兵”和“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才是符合逻辑的。否则,如果二人之前互不相识,曹操对他的看重从何说起?
除非,他们不但是英雄,还是故交,还是挚友。
除非,在175年洛阳的奢靡与和平里,他们已经相互看重,探讨过更加深刻的东西。
除非,他们纠结在中国往何处去的宏大命题里,在醉笑中狂欢,在黎明的微光中,发誓要在时光的洪流里,为自己,也为后人,留下一些不会褪色的东西。
中国往何处去?这是秦汉帝国走不下去的时候,每个人心中的疑问和呐喊。这是刘备和曹操开始探讨的一切,在这种时而戏谑,时而严肃的对谈中,未来的昭烈皇帝和魏武帝逐渐忘掉了自己尴尬的出身,能够终结这个世界对自己的撕扯的,只有这个世界本身的走向,能够让周围的一切喧嚣都安静下来的,只有洛阳城外不断蔓延的恐惧,和伴随着这种恐惧悄然而至的宏大未来。
游猎,玩过了。音乐会,听过了。华服美女,带来的一瞬间的快感也消散了。刘备用宗族的资金和自己的勇敢换来了一张乱世的入场券,却不幸坐在了最后一排,如果我们不知道吴巨就是吴臣,不知道他和曹操的初次相逢,我们压根不会看到,在袁绍和袁术试图用游侠结社和党人运动掀起滔天巨浪的最后,是刘备卑微而坚定的影子。
在这些朝堂上下激烈斗争,袁绍和袁术暗地里资助党人的时候,作为袁绍死党的吴臣,当然会对刘备吐露更多朝廷内部的真实情况。这可能才是刘备进一步和公孙瓒分道扬镳,乃至回乡组织武装力量的关键。虽然在涉及党人运动的问题上,刘备未必就站在袁绍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