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一 LUSHIYI
《从女孩到女人:别走,请再爱我一次》
来源:刘小念
Part.1
咪妈来我们家时,我五个半月大。
妈妈产假结束了,迫不及待地要去上班。
咪妈是朋友介绍的金牌育儿保姆,广西人。
52岁,离异,高中毕业,女儿在新加坡工作。
她的女儿叫咪咪,所以,大家都叫她咪妈。
Part.2
尽管介绍人一再表示,咪妈很靠谱,但妈妈还是悄悄装了一台摄像机。
但只看了三天监控,她就放心大胆地将我托付给咪妈了。
监控里,我睡觉时,咪妈不会像别的保姆那样趁机休息,或看电视。
她会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不时摸摸我的小手小脚,帮我舒展紧蹙的眉头。
那会并不高清的镜头,让妈妈看不清咪妈脸上的表情。
可在她轻柔的动作里,妈妈看到了她对孩子最真实的喜爱。
Part.3
爸妈都是工作狂,一心扑在事业上,爸爸是脑外科医生,妈妈是律所合伙人。
他们当初请咪妈是不住家的,可咪妈来了一周后,他们给咪妈加了薪,希望她做住家保姆。
无他,爸爸的工作需要加班加点,妈妈又经常出差。
就算他们在家,也常常为了谁夜里起来喂奶、换尿不湿而争吵。
咪妈本来是坚决不肯做住家保姆的,可那天早晨,她来我家时,听到爸妈在吵架。
爸爸说:“当初说好晚几年再要孩子,你非不听,现在生下来,又嫌累赘,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适合当妈。”
我妈反唇相讥:“生都生了,还说这个有什么意义?你天天在医院救死扶伤,却连给女儿冲个奶粉都要抱怨,你就配当爹吗?虚伪!”
而我,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放声大哭。
咪妈抱起我,对他们说:“你们别闹了,以后我二十四小时带暖暖。”
Part.4
从此,我开始了与咪妈形影不离的生活。
据妈妈说,我刚出生那会,气管发育不好,一到换季就咳嗽,每次都咳得惊天动地。
有好几回,爸爸加班,妈妈出差,都是咪妈一个人带我去的医院。
有一次,妈妈出差回来时,恰好看到咪妈在哭。
妈妈问她出了什么事。
她指着睡着了还在不时抽泣的我说:“刚才给暖暖喂药时,她哭着喊妈妈,你都没听见,这是孩子第一次学会叫妈妈。”
那天,妈妈也哭了,觉得自己这个母亲还不如咪妈称职。
然而,哭过、内疚过之后,她还是在攀比爸爸。
而他们的感情,也在这样的相互指责抱怨中,渐行渐远。
Part.5
我两岁半的时候,爸妈协议离婚了。
爸爸离开了家,妈妈要了我的抚养权。
当然,她依然是从前那个工作狂,养育我的责任,更多时候还是落在了咪妈身上。
爸妈都是通过咪妈为我录的DV里,知道我何时会走路,何时会背诗,何时换牙齿的。
他们永远记不住我的生日,但每一年,咪妈都会给我过生日。
一大早醒来,她便将一颗煮熟的红皮鸡蛋,从我的头一直滚到脚。
嘴里还念念有词,用她的家乡话祝我一生平安健康好运。
这一天,她会带我去照相馆拍照,会给我做鸡蛋糕。
她常常把自己买的礼物,说成是爸妈送给我的。
心灵手巧的咪妈会做风车,画格子,做鸡毛键,缝沙包,叠东南西北。
小朋友弄坏了我的玩具,她会教我:“不要责怪他们,东西坏了,咪妈再给你做。”
她的宽容大方,培育着我的大度,让我成为院里年龄不是最大,但非常服众的“大姐大”。
Part.6
三岁那年,妈妈把我送去了幼儿园。
按照惯例,咪妈也就完成了她的育儿使命,开启下一份工作。
去幼儿园第一天,她和妈妈同时去送我。
结果,在幼儿园门口,我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妈妈恳请她再留一段时间,等我适应了幼儿园生活,再找下家。
咪妈答应了。
一个月后,我终于适应了,可那次放学回来找不到咪妈,我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嗓子哑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慌了,赶紧给爸爸打电话,把我送进医院。
在医院,我高烧不退,一直是昏睡状态,偶尔清醒一会,也是不吃不喝,哭着找咪妈。
最后,他们只好又把咪妈接了回来。
看到咪妈后,我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了,她把我抱在怀里,开始给我擦拭身体,我的体温慢慢降了下来。
但,我也成了咪妈身上的一个挂件,再不肯离她半步。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分离焦虑,不是跟爸妈,而是跟咪妈。
Part.7
没办法,妈妈只好再次央求咪妈留下来。
她愿意用原来育儿保姆的价格,继续雇用咪妈。
但咪妈并不贪财,就按照市面普通保姆的价格,留在了我们家。
然后,她拿着保姆的钱,干的却全是妈妈的活。
因为有了她,我妈就可以继续做她的事业狂人。
她自己都说:“大姐,这孩子跟我不亲啊。”
可是,我要怎样才能跟她亲呢?
她经常一出差就是半个月,我一生病她就特别不耐烦,拿起电话就跟爸爸吵。
她工作时,我去找她,她就会问我:“能不能别捣乱?妈妈不挣钱,咱娘俩喝西北风去吗?”
Part.8
我儿时全部的爱,来自于咪妈。
每次我在妈妈那里受了呵斥,她都会陪我玩好久好久的游戏,久到我终于忘记了那些不开心。
大概是我五岁时,有一次夜里憋了尿,想起床上厕所,发现咪妈并不在身边。
然后,我听到书房里传来争吵的声音。
“你根本就不应该生下暖暖。”是咪妈,她虽然努力压低声音,但小小的我也能听出话里包含的愤怒。
“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带暖暖,也该让她爸尽尽义务了,再说我也不可能这样单身一辈子。”这是我妈的声音。
“你要结婚也可以,你不要暖暖也行,但你们夫妻俩就当演戏,也得争一下暖暖的抚养权,你们要让她觉得,你们都想要她,你们都爱她。”
Part.9
那晚,五岁的我失眠了,但五岁的我,也学会了装睡。
同样失眠的,还有咪妈。
我听到身边的她,在辗转反侧,默默流泪。
她努力压抑的抽泣声,让我感受到的不是难过,而是真爱。
咪妈爱我。
我至今仍记得,当时想到至少还有她爱我的时候,我单薄的身体上,仿佛盖上了一床温暖的棉被。
是的,那种感觉好沧桑,像一场悄无声息的长大。
Part.10
一年后,妈妈再婚了。
她和爸爸按照咪妈的要求,在我面前表演了一场夺女大战。
知道起因与结果的我,强忍着眼泪,配合他们完成了表演。
我只有一个条件:不管跟谁,咪妈必须跟着我。
就这样,我和咪妈来到了爸爸家。
说是家,其实更像一个单身宿舍,脏乱差。
咪妈用整整一周的时间,让那个房子有了家的模样。
而更多时候,这个家,也只有我和咪妈两人。
Part.11
跟咪妈在一起的时光是欢乐的。
她允许我小小年纪就进厨房,每天教我一种鸡蛋的做法。
她还说,人就要像鸡蛋一样,特别百搭,跟什么搭在一起,都那么美味。
我上小学时,课业负担就已经很重了,外加生性活泼,经常因为调皮而被老师罚抄《中小学生行为准则》。
于是,咪妈经常替我减负。
在考我问题都会后,她允许我看课外书,或者看一会电视。
然后,她就在一旁模仿我的笔迹,帮我抄写《中小学生行为准则》。
那是我俩之间的秘密,也是我们之间的欢乐。
Part.12
随着我的成长,我和咪妈之间的秘密越来越多。
第一次月经来潮,第一次作文在全区获奖,第一次暗恋我的学长……
从上初二开始,我不再需要咪妈接送。
我想宣告自己的长大,也想借放学路上短暂的时光,跟同学一起聊天疯闹。
咪妈一口答应,但她一再嘱咐我要注意安全。
有一天,我和同学过马路时,聊得太嗨,居然都没看红绿灯。
结果,我刚走出两步,就被一个人狠狠揪了回来。
回头一看,是咪妈。
原来,她说是不接送我,但却一直默默跟着我。
当时,她整张脸都是紫色的,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像平常一样,嘻皮笑脸地哄她,可她没理我,甚至一整晚都没跟我说话。
我求她:“咪妈,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她拿出纸笔,带着哭腔地说:“你必须写个保证书,这辈子都不会闯红灯,过马路永远走人行横道。”
我遵旨写了。
咪妈便把那张纸条贴在家门口的位置,这样,我每天出门前都能看到。
尽管我做了保证,但我知道,咪妈每天放学依然接我。
她远远地跟着我,守护着我。
我用眼睛的余光也能感觉到,她落在我背上的目光,不是一个保姆对雇主女儿的责任,而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目不转睛。
Part.13
上高二那年,咪妈病了,子宫肌瘤,她想回老家做手术。
此时已经68岁的她,也应该告老还乡了。
听到她跟爸爸商量这件事时,我重新感受到,当初去幼儿园的那份难过。
那晚,我人生中第一次求爸爸,让咪妈留下,让他找最好的医生为咪妈做手术。
这些年,我的压岁钱、零花钱加在一起也有两三万,给咪妈治病的钱,请护工的钱,我出。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红着眼睛说:“咪妈没白疼你,放心吧,爸爸一定给她治好病。”
Part.14
就这样,咪妈第三次留了下来。
手术前,我问她要不要给远在新加坡的女儿打个电话。
咪妈说不用了,免得她担心。
说来奇怪,认识咪妈那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咪咪姐。
只是每年有那么几天,咪妈会回老家,说咪咪姐回国探亲。
而平日里,也从不见她给咪咪姐打电话。
她时常对我唠叨:“你以后可别出国,孩子走远了,当爹妈的会很想的。”
儿时的我,咪妈就是我的全世界,于是对她甜言蜜语:“我才不出国,我以后结了婚也要把你带着。”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咪妈都会笑出眼泪,然后再紧紧地握握我的手。
Part.15
咪妈的手术很顺利。
爸爸说到做到,不仅帮她找了医生,还帮她安排了最好的病房。
这样,我每天放学后,都可以去看咪妈,晚上也睡在那里。
第一次帮咪妈接尿时,她哭成泪人。
那天,妈妈刚好过来探望,特别直接地对咪妈说:“以后要是我病了,她可能都做不到,不过我也不嫉妒,毕竟,你比我这个亲妈付出多得多,这是你应得的。”
咪妈颤抖着身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Part.16
跟咪妈最痛苦的离别,是我考上上海一所大学的时候。
那是2014年,我18岁,咪妈70岁。
如果不是我苦苦哀求,她早就回老家安享晚年了。
2014年8月27日,咪妈和爸妈一起,先把我送到上海,然后,她再从上海回广西。
在宿舍安顿好后,我和爸妈一起送她去机场。
我从进地铁就开始掉眼泪,咪妈也一样,全程都不敢看我。
一直到机场,临进安检前,她转向我,将一张纸条交到我手上。
“暖暖,咪妈最后要求你一件事,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生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安检。
我打开那张纸条。
那是初二那年,我写下的保证书:我保证,从今天起,过马路之前必须看红绿灯,一定走人行横道。
Part.17
大一的时候我想家,其实想的都是咪妈。
每天给她打电话,电话里报着平安,放下电话就会哭一会,总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坚实的一个依靠。
大一寒假,我首先去了阳朔,想给咪妈一个惊喜。
咪妈家在一个县城,我按照她留的地址找上门去,结果她不在家。
我敲门时,恰好一个邻居路过。
不等我自报家门,邻居就问:“你是不是暖暖?”
我说是的。
邻居顿时红了眼睛,说:“咪妈天天跟我们说你,说你又乖又优秀,是活脱脱另一个咪咪,如果没有你,她这些年的日子该有多难熬啊。”
我愕然地看着邻居:“咪咪姐……”
邻居同样愕然地问我:“你不知道吗?咪咪当年在新加坡出了车祸,走了二十多年了。”
……
是的,直到那天我才知道,那么多年里,咪妈每次说咪咪姐回国了,她回老家跟她团聚,其实,她是回来给咪咪姐上忌日坟。
Part.18
那天,咪妈回来时看到我,远远地搓着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
我跑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说:“咪妈,我好想你,咪咪姐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女儿。”
那一天,咪妈哭得像个孩子,而打开她家门那一刻,我重新泪如雨下。
她的房子里,除了挂着咪咪姐的照片,还有我从小到大拍的生日纪念照。
咪妈说:“我老了,每天看着这些照片,好像又回到你们小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像在眼前一样。”
一天又一天,她就是靠着这些回忆度日的。
那次离别前,我也让咪妈写下保证书: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一定照顾好自己。
咪妈听话地写了,那字迹,跟我的一模一样。
Part.19
2018年,我大学毕业后回了北京。
去单位报到前,我又去了阳朔。
这一次,我带咪妈一起回到北京,回到我小小的出租屋。
我对咪妈说:“咪妈,你好好活,等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
咪妈笑呵呵地搂着我:“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开心了。”
对于我的举动,难得是全世界都在反对,唯独我爸妈却无比支持。
他们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说出来的话虽然有点残酷,但句句通情达理:“生你的是我们,但养你的,是咪妈,你可以不给我们养老,但咪妈,你不能不管。”
Part.20
如今,咪妈已经76岁了。
我每天下班后坐地铁回家,而每次从地铁口出来,都会看到咪妈等在出口。
有好几次,她说:“咪咪,你下班了。”
我会马上调动自己的笑容,对她说:“妈妈,我回来了。”
打那之后,我有时是咪咪,有时又是暖暖本人。
医生说,咪妈的小脑萎缩是不可逆的,她现在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初级阶段,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我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咪妈。
因为我知道,在她日渐模糊的记忆里,无论是作为咪咪的妈妈,还是暖暖的妈妈,那都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她可以慢慢忘记全世界,但却不会忘记爱我们。
在她的时空里,时光能缓,亲人不散。
这或许是老天还给她的先盐后甜,而对我来说,守在她身边,就是最好的报答。
— E N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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