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一聊国庆档三部电影 | 新潮沉思录

遗憾的是，在城镇还没完全发展起来、地产资本下乡有天然制约的情况下，电影院依旧大量开在城市的商场里。这意味着今天的电影依旧主要是给城市人口看的。

这其实没什么。就像我对《夺冠》很满意一样。这部电影里有一个细节是八十年代直播收看女排决赛的场所不是职工宿舍就是学校礼堂——那年头有几个人用得起电视。所以《夺冠》的受众从头到尾都是城市。

城市的存在意味着人们的共同体从家庭、宗族变成了城市，于是封建性才会褪去，现代国家的概念才会更加深入人心。所以《夺冠》里无论陈可辛怎么表达三个历史时期中国女排的价值，整部电影的核心都是爱国。《夺冠》本质上讲述的是中国在面对世界经济政治秩序从排斥到接受，再从不满最后到挑战的过程，分别跨越了三个时期。尽管陈可辛自己也许意识不到这一点，但在体育竞技本身就和政治经济无法脱钩的情况下，只要陈可辛试图真实再现不同历史时期的具体情况，那整部影片就必然会传达出这样的信号。

观影时自动转换成中美关系，这片在讲什么就很清楚了。如果不想转换，那看完觉得索然无味也没什么关系。毕竟除了这一点外，《夺冠》在思想价值上的东西差不多也就说完了。剩下的就演技归演技，剪辑归剪辑了。总之，一部城里人拍给城里人看的城里人的故事。这很自洽。

这跟去年的《我和我的祖国》是一样的。去年那部电影里也聊到了女排夺冠。熟悉的朋友会发现，那是一群人在里弄里看着一个人家的电视。那家人是什么背景？静安区八十年代八级电工。所以《我和我的祖国》其实也是一部城里人拍给城里人看的讲城里人故事的电影，科研院士林治远、建国初期能学核物理的知识分子高远、空军中校朱涛、空军上尉何晓莉这些都是。至于陈凯歌的《白昼流星》，你看那俩被扶贫的少年哪里像农村人了？

当然陈凯歌这么做我能理解。陈凯歌是北京四中出来的，在四中都是全校闻名的，作文非常好。非要说的话陈凯歌是顶级做题家出身。上山下乡后做题家的经历被打乱了，但知识分子古典的知识结构还在，于是就出现了比较复杂的情况：这样一批人没法用任何具有逻辑链的东西串联起他们的经历。

这跟姜文还不一样。陈凯歌比姜文大十岁。姜文可以开开心心地在大院里度过阳光灿烂的日子，所以姜文的影片都是具有强逻辑性的。但陈凯歌不行。所以陈凯歌的《妖猫传》才是他最好的电影。他迷恋《妖猫传》在前后两个时代中的割裂、灿烂、惨烈与黯淡。你猜极乐之宴是什么？李白又是什么？那个李白为什么绝无仅有？如果让姜文拍《妖猫传》的话又是什么样？文本是一样的，但不同导演有自己的不同投射。这也难怪陈凯歌其实一开始不想拍《霸王别姬》，他事实上拒绝这部影片里表现出的完整逻辑。

所以我们现在就很容易理解《白昼流星》了。作为《我和我的祖国》总导演，陈凯歌本能地意识到扶贫的主题与其它几个短片的主题事实上是有本质不同的，但他必须将其纳入主题，所以最终无奈选择了神舟十一号飞船的场景呈现。而结果我们也都知道了，这就是个四不像。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和我的家乡》与《我和我的祖国》看起来师出同门，但其实背道而驰、南辕北辙。这是一部城里人拍给城里人看、赚城里人钱和眼泪，但实际上基本啥也没讲的农村扶贫电影。

电影《一点就到家》其实我还没看，虽然听说它讲的也是扶贫，但它并不在本文所要表达的内容里。因为它不具备宣传任务，而《我和我的家乡》是承担宣传任务的。

《我和我的家乡》的定位究竟是市场为主还是宣传为主，我猜主创其实没想明白。而众所周知，三种选择中有两种都是欺负大雄，所以其实在犹豫的那一刻，这部电影就已经是以市场为主了。换言之，这是一部拍给城里人看的喜剧，顺带宣传一下农村扶贫。

直说了，我不觉得这部电影对农村扶贫事业是关心的。相反我觉得它其实是漠视的。在影片中除了《最后一课》外，发挥了主观能动性的都是城里人，全片一直在讲要大力发展农村，要积极支援农村。可实际上呢？

葛优演的张北京带着他农村表舅假用自己的医保看病没成功，然后葛优自己良心发现出了手术费给表舅。到最后说农村也有自己的医保，不用这么麻烦。在这个故事里只讲述了农民看病难的困境，最后才把农村医保点出来，可点出来以后呢？农村医保为什么不被表舅信任？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为什么推行起来困难重重？医保的钱是由谁支付的？这些真正农民该关心的问题一个没有，最后简简单单地落到了表舅舍不得花200块钱办个医保这事了，得，表舅看不起病还是因为表舅自己小气？

观众是没有问题的，就像张北京自己也是没有什么可被指摘的。我们要承认有差异，然后才能弥补差异。但影片本身表现出的对真实情况的无视才是有问题的。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回乡之路》和《神笔马亮》上。虽然前者确实表现了毛乌素沙地变绿的事迹，但它所呈现的情况无论是当地故意坑游客的价格还是最后要靠直播老板投资才能救当地的举动，都表现出大家对农村真实扶贫情况的不了解。视角应该是闫妮吗？闫妮演的企业家一直口口声声说爱这里爱老师，可这个角色完完全全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相反邓超的那个角色虽然夸张可才是真的扎了根。从观众观影的角度是的，但最后落点必须是闫妮反过来认同邓超，而不是闫妮被感动后给了邓超一笔钱。问题是给钱就是帮助扶贫了吗？

同样的还有《神笔马亮》。虽然沈腾演的角色最后说了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可实际上并不能看出来。整个故事讲的给人感觉就是只要沈腾去了那个村子，村子的条件就能变好。就好像钱本来就有，人力资源什么的也都本来就好。只是以前不发展一样。什么农村各种现代化作业，这笔钱怎么来的也不提。要真这样的话为什么国家不早点发展农村呢？

答案其实还是人力资源和金融资本都不够，甚至生产都跟不上。从共和国成立时的剪刀差和统购统销到后来的乡镇企业再到取消农业税，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这才是为什么扶贫只能发生在今天而没法在几十年前就完成的原因。

而农村扶贫能完成，不仅仅是靠政府的大力支援，更重要的是大家自己的努力。如果对这个不了解的话，下乡做一下调查总还是可以的；如果实在没时间做调查，央视出了好几部纪录片呢，《决战脱贫攻坚在今朝》、《中国扶贫在路上》、《扶贫周记》等节目里有几乎本片中的所有相关素材，花个两三天时间看一遍还是可以的吧。

所以我们还是要表扬一下《最后一课》。只有这个短片是真正从被叙述对象（农民）角度出发讲述了一个串联起九十年代与今天的乡村教师的故事。在教育中获得知识，将人力资源变成人力资本，再发过来自发建设家乡。这才是我们想看到的故事。

这才是真正做到了尊重叙述对象的故事。范伟、张译、于和伟、雷佳音、李易峰，这些演员们饰演的角色，哪一个不是真正令人感动的？而其它几个故事呢？一部农村扶贫题材的影片，令人感动的只是张北京和马亮？熟悉历史的朋友有没有嗅出熟悉的味道呢？

至于陈思诚的那个短片我们就不提了。《北京爱情故事》什么样，它就什么样。

虽然我点出了对《我和我的家乡》的不满。但由于这部电影的口碑尚好，在大家普遍对农村扶贫关注不够的客观背景下，它仍然承担了一部分宣传工作。哪怕只有一个人被范伟或沈腾的故事打动了，它也是值得的。我的不满更多针对的是其实它可以做得更好一点。

移动互联网深入到了非城市化的犄角旮旯，又将这些从不曾被注意到的角落送向全世界。大量三四线城镇人口一夜之间变成了网红，而在此之前他们只能看着自己的故事被改编成或荒诞或现实的电影被都市人观看。可荒诞与现实是谁定义的呢？是他者。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这是2/3的中国。

所以再重复一遍：如果看完电影后对农村扶贫感兴趣，有机会的话自己走一走；如果实在不方便走一走，可以看一看一些纪录片，比如《决战脱贫攻坚在今朝》、《中国扶贫在路上》、《扶贫周记》等。

最后谈一谈争议最大的《姜子牙》。很多人夸的立意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救一人还是救苍生，听起来很有诱惑力和震撼力。可是苍生是谁？整部影片就五六个有名有姓的角色，然后突然就冒出来苍生，首先这从戏剧上就不过关。《三体》里罗辑和程心的执剑人起码还有世界毁灭的铺垫，这里有什么？

戏剧上是不足以支撑的，这一点大家都提了。事实上在价值观上也是空洞的。从这个角度说，《姜子牙》和《我和我的家乡》里一些段落的傲慢是相似的，而且更甚。共和国以来尤其是有了移动互联网以来，越来越多的人有了自表达。我可以有师父带我走，但不能有人跑过来说要当我爹。然后姜子牙说不行，我上赶着当你们的爹。姜子牙二话没说就表示要给苍生当爹，这是把自己当青天大老爷父母官吗？问题是苍生为什么要被你姜子牙救呢？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人本身。人都没有，你还救什么？

问题是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共和国是无数烈士用血肉铺垫而成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这个价值观才应该是国漫最核心的东西。

我在想用什么话结尾，想了半天也没想到。那就希望我们都能更多地真正去关注一些我们过去不曾关注过的世界吧。并且尊重那个世界，而不是自己在那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