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一 LUSHIYI
《故事:我妈嫁人了,我爸说为她鼓掌》
Part.1
赵春花女士结婚那年,已经59岁了。
我牵着她的手,把她交给62岁的新郎时,竟然有种老母亲看着自己养了多年的宝贝闺女,被别人家的坏小子抢走的不舍。
擅长煽情的司仪,把话筒递给我:“请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新娘说吗?”
其实,为了赵春花女士的这场婚礼,我已经筹划很久了,具体到每个流程,每个环节,每句台词,都在心里过了好多遍。
我以为,就凭我中文系毕业生的底子,一定能说出一排文采飞扬、惊艳四座的告白,把赵春花女士的真实一面,告知天下。
谁知道,我看着小鸟依人地偎在新郎身边的赵春花,竟然无比俗套地只说了一句话:
“赵春花女士,你一定要幸福啊。”
“必须的。”赵春花娇滴滴地说。
哎,娘大不由娃。
谁能想到,以泼辣著称的赵春花,一头扎进爱情这条河里后,竟然也变得似水如花。
Part.2
泼辣的赵春花是我妈,我是赵春花唯一的闺女。
在我们娘俩相处的漫长岁月里,每当我嫌弃她不够温柔时,她就和我争论:“年轻时,谁还不是温柔似水,杨柳依依,婀娜多姿!”
每一次,她都把娜[nuó] 念成娜[nà],我帮她纠正过,她下次还念错。
为了证明,她所言不虚,她把年轻时的照片,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给我看。
那些站立于大门口、公园里、水库旁或某个景点牌楼下的赵春花,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蓝色工装裤,或梳着两条大辫子,或披着一头自来卷,看起来有点像年轻时的宋丹丹。
“看起来,是挺温柔,挺好看的。”我说。
“什么叫挺好看?”
赵春花女士学着小品里,穿着绿貂的白云大妈的语气,“那家伙,那是相当温柔,相当好看。要不然,周建国同志也不会死乞白赖,非要娶我啊。”
周建国同志,就是我爸。
Part.3
周建国同志和赵春花女士相识时,是1982年。
据赵春花女士说,那天,她骑着二八自行车,从纺织厂下班回来,沿着护城河回家时,和一个同样骑着二八自行车的人,撞了。
那时候,老护城河还没有清淤,也没有装栏杆,她一下子把人家撞到了河中的臭水里。
她吓得要死,结果那人爬上来时,说的第一句竟然是:“你长得真好看。”
我对赵春花女士的这个说法,表示深深的怀疑:
一个女孩子,得有多大劲儿,才能把一个大老爷们儿,撞到河沟里去?
但赵春花女士说,当时,迎面过来的周建国同志,被她的美貌和气质深深吸引,根本就没有看路,所以才这么不经撞。
或许,她是对的。
因为,周建国同志真的非常爱她。
臭河沟里相遇后,周建国同志和赵春花女士,就搞起了对象。
周建国在电厂当锅炉工,电厂在城北,纺织厂在城南。
赵建国同志,为了和心爱的姑娘见一面,常常要急吼吼地骑着车子穿一座城,气喘吁吁地站在赵春花女士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天冷的时候,他会在怀里揣一个烤红薯。天热的时候,他会拎一瓶老汽水。
有时候,他也会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盒雪花膏,或者一条红围巾,递给温柔似水、满面娇羞的姑娘:
“给,赵春花女士。”
“赵春花女士”这个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听说赵春花女士喜欢听音乐,他托亲戚从上海,捎回来一个死沉死沉的大收音机,让她每天都能听到邓丽君的靡靡之音。
“我说过的每句话,你爸都记得清清楚楚。”无数次,赵春花女士都一半炫耀一半不屑地对我说,“你以为你妈不懂爱情?懂的一点都不比你少!”
懂爱的赵春花女士,却没有被爱情鸟一直眷顾。
因为,我出生不久后,周建国同志就病了。
Part.4
锅炉工周建国,患上肺癌后走的那年,我才6岁,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屁孩。
我问赵春花女士:“妈妈,爸爸死了,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了?”
“是的。但我们可以去找他。”
“我们怎么找他?”
“我们好好活着,等老了,就能和他又团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会老?”
“等把这一辈子该做的事儿,都做完了,就老了。”
赵春花女士把我搂在怀里说。
她身上有股熟悉的好闻的味道。
就像每个妈妈都有她们特定的味道。
但,我一想到,从那以后,再也不能坐在周建国同志的自行车横梁上,学小鸟起飞;再也不能骑到他的脖子上,去人民广场看露天电影;
再也不能拿着他给我磨好的石子,制好的铁环,截短的跳绳,傲娇地对电厂家属院的那帮猴孩子说“看,这是我爸给我做的”,就感到一阵阵难过。
“我没有爸爸了。”我抱着赵春花说。
“你有,你一直都有。”赵春花女士哭了,“你爸走了,这不代表你没有爸。你过去有爸,现在有爸,将来也有爸。”
多年后,我长成一个大姑娘,才知道,赵春花女士这话里的深意:
承认自己有,自己能,自己配,才会真的有,真的能,真的配。
但,温柔的赵春花女士,泼妇一样地第一次和人吵架,还和周建国同志的死,有关。
我在院里和那帮猴孩子跳绳时,有个叫蕾的丫头片子,不小心绊倒摔破了嘴唇。
她非说是我故意绊她的,她妈闻讯赶来,说我使坏心眼,想把她闺女磕死,惹得家属院的人,都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赵春花女士也闻讯赶来,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没有大碍就好。
蕾的妈,却指桑骂槐地说:“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娃,不能没了爹,老的小的,都不懂规矩。”
这句话,一下子把赵春花女士激恼了。
她像疯了一样,跑上前去,拽着蕾妈的衣领说:“要是我家姑娘的错,我自然会收拾她,你再敢提一句她爹,我撕烂你的嘴。”
我从未见赵春花女士这样厉害过,就吓得哇哇大哭。
赵春花女士松开蕾妈的衣领,边牵着我的手回家,边故意大声说:
“不要觉得,孤儿寡母好欺负!逼急了,我也是会打人的!”
Part.5
后来,我才知,蕾妈之所以那么对我和赵春花,是周建国同志不在后,蕾爸曾帮我们家买过两次煤球。
寡妇门前是非多?
更多的是人们的偏见吧。
赵春花和蕾妈的这一战,导致了三个特别重大的影响:
一,从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喊我“没有爹的娃”。
二,那个叫蕾的丫头,不再和我玩,直到我们都成了家,在大街上碰见,抱怨起各自的男人和孩子,才冰释前嫌。
三,原本柔柔弱弱的赵春花,从此后,变成了走路都带着杀气的泼辣女人。
从来没有干过重体力活儿的赵春花女士,学会了自己运煤球,自己扛液化气,自己买米买面,噔噔蹬从一楼爬上三楼。
不满30岁依然好看的她,拒绝了电厂家属院里,所有已婚叔叔伯伯的讨好和帮助。
就连周建国生前最好的哥们,她都刻意保持距离。
年少的时候,我对赵春花女士活成灭绝师太的冷漠,不甚理解。
后来,当我也成了已婚女人,亲眼看到那些已婚的、离婚的、丧偶的女人,因不懂边界,被误解,被殴打,被污名,才渐渐明白了赵春花女士的清醒:
她之所以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说到底还是因为骄傲又孤独。
Part.6
我10岁时,外公也患病。
弥留之际,他拽着小女儿赵春花的手说:“二妮,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一个人,太苦了。”
言外之意,是他希望赵春花女士,再成个家。
也不断有亲戚,给赵春花说媒,未婚的,离异的,丧偶的,但都是擦肩而过的缘分。
“妈,你不结婚,是我拖累了你吗?”我问。
赵春花女士边打扫卫生,边头也不抬地说:
“你哪儿有那么大本事。这些人,我都看不上。我忘不了你爸,忘不了他对我的好。
这女人啊,一旦被男人捧在手心里宠过,就一点都不想凑合了。”
多年后,网络文学和鸡汤文盛行,有句话说“因为被爱过,所以不凑合”,其实赵春花女士,早就说过了。
周建国同志走后,我就成了赵春花女士被使唤的小跟班。
她教我做饭,教我锁门开门,教我洗衣洗澡,教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或待在家里时,怎么保护自己,教我如何识别陌生人,是好心还是坏心。
“不管在哪里,只要是大人说带你去他家,让你帮忙,你都不要去。”赵春花女士说,“满大街都是大人,没有什么事儿,非让小孩子帮忙的,多半没安好心。”
但赵春花女士自己,却爱帮助别人:
碰见了迷路的,弄丢钱包的,可怜乞讨的,农村来卖瓜果蔬菜的,赵春花都要忙一把。
我们家楼下,有个男人和儿子都死了的独居老太太,我喊孙奶奶。赵春花只要包了饺子,或炸了油条,或炖了排骨,都会让我给孙奶奶送点。
逢年过节,心灵手巧的赵春花,给我做新衣时,还会给孙奶奶也做一套。
有时,赵春花上夜班时,孙奶奶也会跑到我家来,看着我写作业睡觉。
“你妈,是个好人啊。”孙奶奶说。
“那为什么还有人说她坏话,说她是泼妇?”我问孙奶奶。
“因为啊,你妈要护你啊。”孙奶奶说,“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Part.7
我还没有长大,赵春花女士就下岗了。
纺织厂倒闭,她和一大帮老同事,都得另谋出路。
下岗工人赵春花,在家属院对面的街上,租了一个门店,做布艺窗帘——我外公就是老裁缝出身,她深得其传。
那是上世纪90年代末,我已经十多岁了,在赵春花女士手把手的教育下,会炒番茄鸡蛋,会做大白米饭,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把房间打扫得整整齐齐。
窗帘店忙得走不开时,我会在写完作业后,把做好的饭菜,放到保温盒里,穿过马路,送到赵春花的店里。
然后,我们娘俩就在一堆花团锦簇里,把板凳当餐桌,头碰头地吃饭。
吃完饭,赵春花两嘴一抹,又踩着缝纫机,哒哒哒地忙活去了。
赵春花极少管我的学习,也从不把我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较,她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妈文化程度不高,你尽力就行了。”
看着眼前粗糙忙碌、不再年轻的赵春花,和老照片上温柔端庄、好看洋气的赵春花,差别越来越大,我想起周建国同志病入膏肓时,用瘦得皮包骨的手,摸着我的小手,说的那句话:
“妞,你今后要好好学习啊。”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发奋读书。
站在我家三楼的阳台上,能看见街对面赵春花女士的“春花窗帘店”。
赵春花加班干活儿的晚上,我看书看累了,就站在阳台上,看看窗帘店的灯,就觉得很心安。
大部分时候,赵春花都能早早地关了店门,或者把一些零碎的活儿,拿回来在家里做。
虽然,在外人眼里,她活得越来越像只刺猬:
和故意把垃圾堵在我家店门口的竞争对手,吵过架;和有事儿没事儿去我家店里说黄段子的音像店老板,对骂过;将放学路上抢我零花钱的那俩熊孩子,扭送到派出所……
但在我眼里,赵春花女士越来越美丽了。
这种超越年龄和性别的美,我越长大才能越看清:
她从一个小女人,长为了一个大女人。
她用自己的方式,捍卫着自我的边界和尊严,也给我撑起一个安稳的家。
Part.8
靠那个小小的窗帘店,赵春花女士供养我从中学念到大学。
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赵春花女士关了一个星期的店,带我去了趟云南。周建国同志活着的时候,曾说要带她来这里看看。
在大理洱海的一处岸边,赵春花女士对着一泓碧波,大声喊:“周建国,妞妞考上大学啦!”
我对着碧波,替周建国回答:
“知道啦,赵春花女士,你辛苦啦,我爱你啊!”
大学后,我要勤工俭学,赵春花女士不同意:“你妈还能挣钱供养你,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了。”
好在,我成绩优异,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
大三时,我谈了一个男朋友,山东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对我也非常好。
赵春花女士知道后,很开心:“等妞成了家,我就关了窗帘店,去老年大学读书去。”
但后来,毕业时,说好和我一起打拼的男朋友,听从父母的安排,回了山东老家,很快谈了新的女朋友。
我难过得要死要活,赵春花女士第一次给我讲起,她在认识周建国之前,也有过一段初恋:
那男孩子,比赵春花大3岁,母亲早早去世,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我外婆家只隔两条街。
中学时,他就喜欢赵春花,经常在我外婆家那条巷子口,等赵春花。懵懵懂懂中,赵春花也有点喜欢他。
但外公外婆死活不同意,理由是,赵春花嫁过去,就要给他们一家人当妈,活得太辛苦。
后来,赵春花就和那男孩子,断了。
再后来,赵春花遇见了我爸。再再后来,我爸又扔下我们娘俩。
“你恨外公外婆吗?”我问赵春花。
“不恨。”赵春花说,人生就是一场场选择啊,不能因为这样选择,就后悔没有那样选择,这不是遗憾,是贪婪。
Part.9
在赵春花女士现身说法的感染下,我很快走出了失恋,并在大学毕业,回家教书后,遇见了当公务员的丈夫。
非常奇妙的是,我们俩的认识,竟然也是因为一场意外:
我骑自行车下班回来,被开摩托车的他撞了,没受什么伤,他非要拉我去医院。
去医院检查后,他不放心,又要了我的电话,隔三差五就问:“怎么样,身体没事儿吧。”
我被他的坦然打动,更从他温暖宽厚的样子里,一次次想到6岁那年,就离我而去的周建国:
莫非,他就是周建国派来保护我的?
我们俩好后,我才知道,他妈妈是“春花窗帘店”的顾客,他爸爸是我家楼下孙奶奶的亲侄子。
早在我俩谈恋爱之前,他们去看望孙奶奶时,就听孙奶奶讲过很多赵春花女士的故事。
“你妈妈,是个好人啊。”我第一次去丈夫家,公公婆婆都这样说。
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句老话:
好人,会有好报的。
Part.10
我结婚后,一次次动员赵春花女士关了窗帘店。
虽然,这些年,店里的门店大了,生意也越来越好,还招了两个帮工,但我觉得,是时候让赵春花女士歇歇了。
但她不同意:“我闲不住。”
直到后来,我有次去店里看她,撞见和她年龄相仿的韩大叔,才知道,她舍不得关掉窗帘店,或许是在等一个人:
韩大叔,就是赵春花女士的初恋。
他的老妻走了五六年了。
他这段时间经常来店里帮赵春花的忙,他们俩看起来就像老夫老妻一样。
满脸皱纹的赵春花女士,眼神宛若少女般羞涩明亮,看见我的一刹那,就像谈恋爱的女学生,被父母撞见了一般,我不禁在心底说了一句:
老房子要着火,挡都挡不住。
“你同意不?”赵春花女士把我拽到一边,问。
我看着那个没有印象中周建国,长得高大好看的韩大叔,又看看因常年忙碌,后背已经佝偻得和穿着绿貂的白云大妈,几乎一模一样的赵春花,忍不住抱了抱她:“必须的。”
从那以后,我发现赵春花变了:
她变得爱笑了,话多了,热情了,不再像个刺猬一样,看见谁都竖起浑身的刺。
和生活,和偏见,和流言,对抗了半生的她,在最美的夕阳红里,渐渐松弛下来。
她的这种转变,让我第一次明白:
原来,孤单太久的她,其实一直需要呵护和温暖。
而这种守护,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周建国,和这个世界的我,就能给予的。
小半年后的国庆节,赵春花女士第一次穿上婚纱,嫁给了韩大叔。
在婚礼上,当我把赵春花女士的手,交到韩大叔的手中时,再次想到了周建国。
他要是能在天堂里看见这一幕,会怎么说呢?
所以,我舍弃之前准备好的台词,模仿他的口气,说出了那句:
“赵春花女士,你一定要幸福啊。”
Part.11
赵春花女士结婚的那晚,我再次梦见了周建国同志。
他开心地对我说:“谢谢你,妞妞。”
我问他:“爸,你谢我什么?”
他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摸着我的脑袋说:“谢谢你,把赵春花女士嫁出去。”
我又问他:“爸,我妈嫁人了,你不伤心吗?”
周建国同志哈哈哈大笑:“我在这边,给你们娘俩鼓掌!你们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从梦中醒来,我看着身边安稳入睡的孩子和男人,第一次为自己的父母,感到光荣:
周建国同志,真是好同志。
赵春花女士,也真是好女人。
我要用余生,活成他们俩。
因为,这人世间,最好的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不是暧昧,而是坦荡,不是没有伤痛,而是穿越伤痛,不是朝朝暮暮,而是天上人间。
— E N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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