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飞剑客
这段时间,一个新的网络词汇成为各个社交平台网友二次创作的热点——“网抑云阴乐”。这个词从音乐产品“网易云音乐”谐音而来,用来调侃甚至戏谑某app评论下花样百出的悲伤言论。
众多up主利用“网抑云”这个梗创造出了多部热门视频——那几句经典的“0 点,该切换网抑云模式了;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一开口就是老网抑云了 ”,视频不断涌出的流量都充满着欢乐的气息。
这并非是什么独特的现象,前段日子,某时间管理大师的《男孩,女孩》一出,让多少人不禁想起了那些青葱岁月里偷偷写下的QQ日志,想起当年藏在课本下面的非主流青春伤痛文学,只怨那时光太瘦,指缝太粗,阳光静静流淌,悲伤逆流成河……网易云的很多画风承接“伤痛文学”的步调,看上去是更大型的拼贴情绪的屠宰场。
然而90后的非主流伤痛文学随着城市化的下一波进程被磨平了,这代人成年后迎面而来的不是郭敬明的肥皂泡般的小时代,而是压力越来越大的社会现实,这个时候回过头去嘲笑过去无病呻吟和矫情,到也相映成趣,似乎忘记了,当初80后90初们用非主流伤痛来作为防御和宣泄机制,同时试探着主流文化的容忍度,过去他们视主流为压抑的成人世界,亦被主流的前浪视之为无病呻吟。而在当下光景已变,前浪们反复吟咏后浪青年们有幸遇见这样的时代,称慕其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们在新老一代的交替里,看到消费意义上的和解。
到了95后和00后这一代,我们其实也能看到他们与上一代青年人有着相似的哀伤情绪,就如同本号姬喵在批判《后浪》声浪中看到的,是哀伤,虽然这种哀伤已经变成批判的愤怒,但是我们要知道,其源头依然是自我的感怀,是自怜。
重新说回到“网抑云”,一方面,年轻人的发达的自我意识尤其是自怜情绪,能够通过社交媒体被越来越多人围观,正好在这个时候,一种精神疾病被媒体高度使用,这摆脱不了与娱乐影视圈的关系,从张国荣到乔任梁,再到最近崔雪莉,名人患病自杀事件增多,使自怜特征逐渐与这种精神疾病的隐喻纠缠在一起,这种病叫抑郁症。
正如十九世纪的肺结核,在当时欧美广泛传播。这种病的隐喻和象征意义也随之广泛传播。肺结核就像是当时贵族青年的一件装饰品,让人们觉得得了肺结核是一件看上去很美、很“浪漫“的事情,这样一来健康反倒变得平庸,甚至粗俗了。
桑塔格说:“对结核病导致的死亡的通常描绘,侧重于情感的完美升华,暗示着结核病也被认为是一种使患者变得性感起来的病。“
在社交媒体的语境里,抑郁症也承载着相当丰富的隐喻,有些人想到太宰治,人间失格,想到自杀,有些人觉得名人同款,与众不同,甚至很酷,有些人想到的是无病呻吟,矫情。可荒唐的是,对于真正患有这种病的人来说,是根本看不到这层隐喻的,抑郁症患者注视着一种巨大的缺憾: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无时无刻不在面临着无意义世界的煎熬。能看到这层隐喻的,多半是围观者和效颦者,当然,写《疾病的隐喻》的作者也认为这种隐喻很大程度是社会结构强加的,围观者未必能意识到且放弃联想。
这种隐喻现象,夸张来说就是“人均抑郁症”。
那么,为什么近几年自称抑郁者越来越多了呢?
毕竟,现实是致郁的。在过去,心理学家弗洛姆曾对抑郁、酗酒、自杀的诸多案例做了临床研究,发现了一个共同特点,即是“由个人的生活状况所特有的处境而造成的对人压抑的内容”。唯物主义告诉我们,在不否认生理内因存在的前提下,也需要承认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对人们的心理健康产生了严重影响。
除了之前提到的伤痛文学的接续,是工业社会配套着青年人发达的自我意识,与社会的主流话语无能理解甚至处处打压这种意识之间的尴尬处境,这造成了所谓的“青年问题”,而在这种无能理解中,又蕴含着社会关系尤其是生产关系的矛盾。
在现有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中,往往迫切需要人是一个健康听话的劳动力,但事与愿违,对于许多一个活生生的劳动者而不是劳动机器来说,被剥削引起不满和沮丧是司空见惯的,根据17年英国统计数据,约60%的英国员工在过去一年中遭受了与工作有关的不良精神健康状况,最常见的是抑郁(情绪)和焦虑。马克思称之为“劳动异化”。
除了异化劳动带来的焦虑感,自怜最可能滋生于孤独的处境,在如今,个体从集体社会或者传统社会连根拔起,熟悉的世界都分崩离析,都市像高速流动的沙粒,每粒沙子其实都顾着流动,无暇顾及他者。孤独被用作资本主义加速的润滑剂,稳固的心灵无非培植在流沙之上,人们的工作越来越不稳定,保障越来越少,那么工作优先于其它社会关系,因此人们在社会关系上的投入明显减少,很多时候遇到问题,就只能自助。
抑郁情绪在晚期资本主义加速度里被普遍化,你甚至可以说,抑郁是一种时代精神,当然,这不意味着人人都有病,如果想对这种抑郁情绪和那种病理性的内科疾病做出明显区分,就会发现精神类疾病的诊断机制有关的界定标准相当不统一,其判定标准大多数取决于主观个体的感受,判定边缘模糊,而精神类疾病的高死亡率,又让医生宁可多诊而不漏诊,更何况也存在有近年来药厂资本的利润扩大而合谋的情况,造成的实际矛盾是,抑郁症这个词越来越热,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不敢抛头露面,而滥用精神疾病的人随处可见。
滥用精神疾病固然不好,但我们可以想象,面对资本的压力与被异化的人际关系,青年维特们的正在在平台上聚集,构建起基于负能量的社交关系,赋予了“抑郁”这个词以保护色,这仿佛是年轻人渴望被理解的言说,甚至可以理解为是控诉的意见,其实是很正常的,而不应该动辄进行疾病的联想。和过去的伤痛文学一样,问题在于什么呢?
问题在于青年维特们只有否定情绪而缺乏“方法论”,没有方法论容易止于悲伤,乐见其成的平台把很多诉求议题批量制作成了“网抑云”的标签。
这里,为什么说平台有批量制造“网抑云”的嫌疑呢?
作为平台资本的网易云,对于“网抑云”风气本身一直在推波助澜,如今网易云评论区里这种负能量横行的现状(甚至时常蹦出受其影响的小学生们宣称自己很抑郁),很大程度上是运营团队有意培养的结果。伴随着每年的节日歌单与“您在深夜中听了xxx,一定有特别的意义”,文案都是“这么爱听歌,一定很难过吧”,歌单里变灰色的歌曲越来越多,这其实有很强的导向性,制造着暗淡、郁闷的封闭拟态环境,把抑郁症群体做成了社区用户的标签,借此吸引众多的围观和流量。
更意味深长的操作是,当“网抑云”、“国内最大抑郁症患者在线交流平台”频频出圈,招来公众一阵审美疲劳和反感之后,网易云开始推出了“云村评论治愈计划”,邀请万名心理专业志愿者加入云村治疗,且不谈能不能对真正身患抑郁症的人带来什么效果,相当于给了用户们一个“抑郁”的官方认证,这个认证似乎在告诉人们,无病呻吟不是正常的行为,因此无病呻吟也是一种病。平台一手纵容和导向了网易云的情绪走向,再一手把其当做被视作负面情绪当做病理去处理,这无疑是助推了上文说的抑郁症作为隐喻的疾病传播。
让人隐忧的是 ,围观者戏谑和输出网抑云梗,以及平台资本反向操作,都使得这代人流露抑郁情绪的文字逐渐地失去了正当性和保护性。嘲讽网抑云的同时,也压缩了青年人表露情绪的空间,如果说上一代青年还能凭借非主流话语,用悲伤试探着主流,并最终于主流和解——那些曾经输出过非主流话语的人,那些郭敬明们,他们至今凭借这个住着豪斯,占有着让人生羡的文化红利呢,而我们这夹缝一代的青年,悲伤已经化为了烂梗,要在不断加速下沉的结构里,自助求生,被资本匆匆制造又消解着诸多青年问题,直到有天磨平其否定意识,因此本质问题在于,在如今的夹缝里,青年人却不能止于悲伤,至于否定。
所以悲伤的青年人啊,既要明确我们准备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也要探索出方法论,无论是改造世界最终让自己安放灵魂,还是理解情绪并改造自身,都是如此。要意识到,社会现实或许是致郁的,但悲伤不能是无力的呢喃,社会的发展不会止步于此,时代的进程呼唤一种能够确立人的主体性的真正具有生命力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