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伯纳德
这几天,浙江语文高考的一篇作文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这名考生左手尼采,右手韦伯;张口海德格尔,闭口麦金太尔。稍一举例,便是“达达主义”、“单向度的人”。其间,还夹杂着“觇”、“洵”、“赋魅”、“祓魅”等多个难懂的词句。其行文之诡异,遣词之晦涩,造句之冗长,几乎可以使我们将这篇文章作为“狗屁不通生成器”的一篇优秀素材文章。它宛如中秋节的月饼,包装是里三层外三层,可是月饼分量就那么一点点,而且这月饼甚至还是五仁的。
平心而论,在高考考场上出现这样一篇文章,笔者倒并不感到意外。笔者也是高中生,也要写语文作文。遇上作文题目无法下笔,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最后不得不开始胡乱堆砌例证,这样的情况笔者实在是见得多了。从这篇文章来看,该文作者确实是竭尽了自己的文学素养和艺术造诣,并且达到了高考作文的最终目的——唬住阅卷人。毕竟,一个阅卷人通常只能在一篇作文上花费五到八分钟。
讲道理,引用名人名言在语文写作中不算罕见。但是,胡乱堆砌到了一个如此的地步,并且堂而皇之地被浙江高考作文阅卷大组组长捧为“逻辑严谨,说理到位”,并以此来证明浙江的高考作文阅卷老师能够“识别作文的好坏”,并认为该文“体现了浙江高三学生的语文水准”,实在是不能不让人感到愕然。要知道,按照高考作文满分六十分的分值来看,第一位阅卷老师给出了39分的分数,意味着该文就已经可以归为高考二类文了。而后两位阅卷老师则干脆给出了55分的高分,最后更是在阅卷组的直接干预下授予满分,不能不说这篇文章实在地达到了“成就了自己,委屈了别人”。
高考作文变幻莫测的评分标准就是这样催生出了一个魔幻的结果。尽管很多时候我们都知道,许多高中语文作文是在无病呻吟、胡编乱造。但是,将该文评为满分,其唯一的结果就是确保下一次考试乃至下一次高考中,作文统统变成同一类型的、纯粹的胡编乱造。既然浙江高考作文阅卷组面对这样的一篇“人文社科菜单”能够不明就里,高声喝彩,那就不要怪罪下一届高考考生前仆后继的去报菜名。毕竟,稍微翻翻哲学书的豆瓣评论(都不需要读原著),复读两句哲学名言再辅之以晦涩语句,就能轻易拿到60分这个其他学科想都不要想的高分,对浙江考生而言,自然算是个极大的诱惑。
高中学生并不是不能学习哲学(政治课本里的那种不算)。面向高中生的线上哲学团体早就不是秘密,名气大些的有“Philosophia哲学社”,名气小些的也不计其数。里面也的确不乏哲学水准高超的人士,虽然有时并不能完全认同他们的观点,但是基本的哲学知识储备是一见便知的。形而上学、辩证法、唯心主义、唯物主义,这些哲学名词究竟代表着什么?海德格尔、卡尔维诺、麦金太尔,这些哲学思想家到底作出了哪些探索?这两个问题,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一篇1000-1500字的作文里面所可以解释得清的。
这种八股文对于很多人来说也不是第一回见了。以往的高考满分范文,虽然在魔幻程度上不及本文,但是其内容也都相当程度千篇一律。大家的确都很明白,高考作文本就是戴着镣铐跳舞,这边凹的造型那边摆的姿势到底有多么好看,实际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起码把这个舞给跳完了。
当然,高考考场里面也不乏才思泉涌,文笔自然,写得出佳作的考生。最著名的案例莫过于2009年的北京高考作文《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这篇文章以一个学生的体味道出了地域间教育水平差异和背后阶级不平等的现实,被广为传播,引为佳作。但是,如此的作文,基本上只能算是昙花一现。其他的绝大多数作文,都如同今天我们所提到的这篇作文的题目一样,是“生活在树上”而从来接不到地气的。
这种国内语文教学的怪现象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了:了无生气的考生用着了无生气的语句写就一篇了无生气的文章(如果这东西还能被称作是文章的话),再丢给同样了无生气的的阅卷老师,打上一个了无生气的分数。复读的语言也往往千篇一律,反正总归是要“正能量”,笔者还见过用复读《人民日报》文章和领导人语录的奇妙写作方式,摆明了是吃定阅卷老师不敢打低分。
很多人说,中国就是这样,这么多的人,如此内卷的形势,势必需要我们采用这种方式来选拔人才。对于这种说法,我不置可否。的确,教育公平确是我们在一个过度市场化的社会里面急需守住的一道根本底线。但是,这是不是意味着高考改革的意义就已经被消解得一干二净了呢?恐怕不是这样,我们的教育体系,理当在维持住根本底线的同时,去对教育的有效性做出探索,以尽可能地为在校学生注入一些活力和生气。而语文教学,正是受旧有思想折磨和扭曲的重灾区。至于语文作文,由于其打分高度的主观性,使之成为了这个重灾区中的重灾区。
教育部门似乎对此也不是充耳不闻。在部分已经实施新高考改革的地区,今年的高考作文改为撰写演讲稿和主持词,似乎可以看作是一种从文学化议论文转向更加“实在”的应用文的趋势。不过,考虑到部编教材的主要编写人之一温先生声称要让“15%的人做不完试卷”,这种做法对于考生的摧残只能说有增无减。就算教育部门费尽心思地提升卷面的阅读字数,或者加入各类必读书籍强迫学生阅读,这种努力也迟早会被消解或扭曲。
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学生在高中三年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阅读那些书目,他们的时间几乎早已被大三门和小三门的题海所淹没。更何况,在语文考试都几乎不考语文(非文言文)课文的情况下,学生平时连课文都不会多看一眼,更遑论阅读书目了。
对于这篇莫名其妙的作文来说,还有一个问题恐怕更加让人难过:浙江的学生尚且可以复读哲学家们的语句,对于来自农村地区的学生来说,对于来自河北河南等高考大省的学生来说,他们恐怕连这种复读都不一定有机会做得到。高考的公平性的确不容侵犯,但是,内卷潮流滚滚来,凭借着小小的一道高考大坝,怎么可能能够抵挡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