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鸣到底冤不冤？ | 新潮沉思录

文 | 猫骑士 天书

随着近期TikTok风波的持续发酵，互联网舆论已经由前期对美国的声讨转变成对字节跳动的批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随着特朗普政府的介入，TikTok的估值越来越低，麻烦越来越大，而其官方表态却越来越软。任何一个有判断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本该是单纯的商业行为的并购事件，已经被完全政治化了，而TikTok由于决策者极不明智的操作，TikTok面临的情况也只会越来越糟，不会越来越好。从收购美国业务扩展到五眼联盟成员业务，最新的新闻显示，微软对tt业务的谋求已经升级到了全球业务。

同时另一些声音也开始出现，认为张一鸣很冤，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者认为张一鸣受制于股东，投资人等等的制约，甚至认为张一鸣没有决定权。

这种言论实际上是对国内互联网创投圈缺乏常识的表现。谁是大股东谁说了算在网络上是一个常见的认知，然而这并不适用于我国互联网企业。历史、资本以及互联网创投行业的特点，决定了在我国互联网企业，创始人往往都拥有极大的决策权，能主导企业发展方向和重大决定。

首先是历史的原因。由于有美国同行的前车之鉴，我国第一代互联网公司创立时，就基本通过成熟的股权迷宫解决了公司会被国外股东控制的风险，这也是国家默许互联网企业VIE架构存在的原因。在后来互联网行业的蓬勃发展中，越来越多的非上市公司和国内风投出现，在反复的行业博弈中，AB股，同股不同权等机制被广泛应用，这些机制旨在保证创始人或创始团队对公司有绝对控制权。

其次是资本的原因。我国互联网资本过密，项目也过密，即使在15年和19年这两个行业寒冬里，本质上也不缺投资。明星项目虽然有限，但只要押中一个，回报率往往是十倍起跳。对于成熟的风投机构来说，也不会把精力死磕在一个项目上干涉其发展，看好项目，投资足够数量的种子选手让他们自由发展，最后博概率才是正常做法。比如投了包括字节在内的多家中国顶级互联网公司的风投机构DST就是这种风格的代表。

OFO和摩拜大战时，双方背后都有20家左右的投资机构，当年为了能投上OFO和摩拜，投资人们不光找关系，讲交情，甚至还使出手段把创始人忽悠出来之后直接堵屋里拍合同。在这样的供需关系里，明星创业者对投资者是占据优势的，你不投有别人来投。

第三是行业特点。互联网产业的特点是技术、资本密集但资产较轻，迭代速度极快。这就意味着行业竞争呈现飞速变化，赢者通吃的局面，对决策层的效率和反馈速度有极高要求，如果采取传统行业叠床架屋的管理体制，那么就难以跟上市场的变化和友商的脚步，很快就会被市场淘汰，对创业者和投资人是双输的局面，从客观上不得不给予决策者巨大甚至独裁的权力。

很多人在看待这些大公司时，很容易脑补所谓“山头林立”，“宫斗大戏”等等。诚然那些已经由野蛮生长转向领地深耕作的巨头们，或多或少会有一定的大企业病和官僚主义，但对于目前烈火烹油的新巨头们，由于崛起的太快，这种现象远达不到掣肘创始人的地步，张一鸣和美团王兴类似，都属于独立创业者，在国内互联网公司的伪扁平结构下，这类创始人本身在公司内外都拥有巨大的光环加成，并没有和他们分量相当的其他创始人。字节跳动更是从二号人物开始就由张一鸣招聘而来，可以说下面的人不管怎么斗，还翻不到创始人的头上。

当然，也有不少投资人对公司干涉过多，甚至最后把创始人踢出局的例子。比如曾经的汽车之家，比如一些人认为目前B站就可能有这个趋势。这是公司的发展经历，创始人个人能力性格等等具体因素决定的，并不具有普遍性。像戴威这样强势的创始人更有代表性，因为希望在OFO和摩拜并购之后仍能掌握控制权而和投资者产生尖锐矛盾，从而导致合并流产的现象。

字节跳动能在短短几年内发展到如此地步，张一鸣作为国内互联网新一代领袖人物的威势可以说是如日中天，风雨飘摇中的戴威尚且有能力抗拒资本的意志，张先生却被某些人说的像傀儡一样惨，显然不符合现实，也不符合逻辑，更是对他的不尊重。事实上，“XXX被资本控制”这种说法，早年是作为商业竞争的攻击话术的。比如人人网和XX校友争霸，XX校友就用了“大股东是软银，所以人人网是日本企业”的宣传话术，谁能想到此时此刻，居然变成了为张一鸣先生开脱的借口，让人不禁莞尔。

还有一种很有市场的说法，认为除了明面公开的投资人以外，张一鸣这类人背后还有一些“大佬”，张一鸣要受所谓的“大佬”摆布，大佬决定卖张一鸣就得卖，把张一鸣说成了白手套。确实坊间一直有一些传言，但这种东西有或没有，对这件事情意义不大，TikTok出售事件发展成这样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国家乐见的，他给其他中国互联网企业做了个很坏的榜样。如果说台面上有绝对控制权的张一鸣愿意损害国家利益来维护所谓背后的“大佬”利益，那这也是他的个人选择，断臂求生的王总可能就是他的前车之鉴了。

张一鸣内部信部分内容

当然，辩护者们到了最后，还有一条长期以来像不败金身一样的底线式理由，那就是：创始人为自己着想，为股东利益着想，为员工期权着想，离场套现，有错吗？应该说这条理由正常情况下不是站不住脚的，具体到此次收购，如果仅仅是TikTok和微软之间单纯的商业交易行为，围观群众最多也不过是惋惜一下张一鸣失去了成为世界商业领袖的机会，而不会对他的选择有如此多的非议。

但是，在特朗普政府旧病复发的介入之后，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这也是我要告诉这些辩护者的事实：即使以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的角度，张一鸣的选择都属于避开了所有的正确选项，直接跳到坑里的行为，而且坑的还不是他自己，而是所有人。

原因很简单，即使张一鸣真的想套现立场，真的打心眼里以世界公民自居，真的相信互联网全球化的价值观，那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特朗普的一句恐吓而跪下，因为根本不值得。

现在的特朗普是个什么状态呢？新冠疫情治理不力，肆意透支美国威望，滥用“交易的艺术”得罪国际社会，为了选情无底线撕裂国家共识，挣扎在GDP巨幅下降和失业率大幅上升的漩涡里，更主要的是，他只剩下三个月任期了。简而言之，是一个马上要倒台的，天怒人怨而又无人待见的死老虎而已。

而对于TikTok来说，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操作，只要第一时间对懂王习惯性碰瓷展示强硬的态度，问题就解决了。对于张一鸣来说，有“互联网自由化”和“互联网主权”两面大旗可选，都通往光明的未来。无论是选择“互联网自由化”的价值观，还是选择“互联网主权”的价值观，都是左右逢源，选择“互联网自由化”，将赢得用户更高的忠诚度和民主党资本的青睐，选择“互联网主权”价值观，将赢得主权国家普遍的好感，以及中国政府的全力支持。

我甚至都能为TikTok和张一鸣设计出最简单的实施方针：

首先，在蓬佩奥放风就国家安全调查TikTok之后，立即发声澄清TikTok完全遵守美国政府的法律法规，并开始进入司法诉讼程序，主动出击。

其次，在懂王表示要赶走TikTok之后，立即发声明表示如果遭受超美国法律之外的不公正待遇，TikTok将考虑退出美国市场，并在TikTok平台对美国用户发表统一致歉通报，声明有可能因为不可抗力无法提供服务。

最后召开新闻发布会，再次声明对所有国家均一视同仁尊重其互联网主权，无条件遵守该国法律法规，或是声明为了互联网自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排除马上退出美国市场。这一套组合拳打完，就可以坐等特朗普匪帮被汹涌的民意撕碎了。

事实上，如果从特朗普上台开始关注所谓的“极限施压”把戏的人，应该早就了解特朗普匪帮色厉内荏的本质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今天被吹上天的“极限施压“，在特朗普上台后的第一次尝试中就已经失败了。

特朗普在16年底胜选后，公开表示不准备继续承认一个中国，要重新考虑美台关系。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中国外交部立即进行了强硬的回应，而之后更是连两国元首互通电话的环节都被冷处理了。奥巴马更是站出来告诉特朗普不要犯傻。特朗普自讨没趣，只好又改口说一个中国是基本原则，并把自己的注意力迅速转向了其他方面。反倒是贸易战以来唯一一个有持续性的进攻行为—对华为的封锁，起因是疯子博尔顿的先斩后奏——这不是我的臆想，而是博尔顿回忆录里的自述。

由于司法程序本身需要的时间，张一鸣只需要表个态，而不用付出代价就可以熬到懂王滚蛋。带着反抗独夫民贼暴政的光环，或是作为中国对美贸易战英雄的荣誉，自由地选择投入民主党资本怀抱，或是彻底沿着互联网主权的路走下去，获得国家的支持。到那个时候恐怕大部分人才能看明白这盘棋。

可以说，这是个有野心有远见的企业巴不得遇见的历史机遇，是个打死老虎邀名最好的时机，是特殊的历史时期赋予他的王炸牌，把他由一个普通的资本家推向世界商业领袖地位的契机。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被张一鸣以这样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给毁掉了，如果非要找个合适的比喻，那就是：两王四个二被打成了四带二，还挨了特朗普的癞子炸弹。

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反过来，张先生不但没有如愿以偿的跪下，反倒是得罪了几乎所有人，向我们完美展示了“没有一拳开，百拳打过来”的后果。微软一再压价，美国民间搞起了诉讼赔偿，特朗普更是签署行政令要在交易结束之后对TikTok进行调查，这也就意味着张先生不但拿不到钱，反倒还要倒贴。而国内字节跳动也面临用户信息非法获取的诉讼，一地鸡毛。

所以可以这么说：就算是公知，他也是最低端的公知，就算是纯粹的利己主义者，他也是最不高明的利己主义者。

这场风波配不上一场风波亭式的悲剧，更适合被定义为一个小号的苏联解体，就是极不明智的领导人下限的操作毁灭了一个潜在的商业帝国。张一鸣和坐在办公室让秘书读西方报纸上对自己的夸赞的戈尔巴乔夫没有任何区别。

对中国来说，TikTok这个公司的未来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对国内来说有竞品，对美国来说，意义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过是在原有已经过剩的宣传机器上再加了一块靓丽的砖瓦，起不了更大的作用。但这明明是个千载难逢的动摇美国互联网意识形态，对美国形成道德优势机会，就这么被一个不明智的行为浪费了，这才是让人感觉可惜的地方。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天的TikTok已经不值得再去关注，而后来者则要引以为戒。所有掌控平台和算法的互联网大佬们必须要认识到你们掌控的资本的特殊，它不是实物资本，也不是金融资本，而是一种全新形态的资本—信息资本。如果说实物资本控制的是现实财富，金融资本控制的是人的劳动，那么信息资本控制的则是人的自由意志，它天生就与意识形态无法分割。

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非要去做什么世界公民火星公司，相信我，TikTok和张一鸣的困境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最有趣的事情放在最后，笔者这篇文章是在中午的午休时间完稿的，在完稿3个半小时后，也就是下午4点半，字节跳动发出了迄今为止最为强硬的表态：

这个表态可以说完全打了张一鸣自己之前两封内部信的脸，虽然槽点仍然不少，但终究还是走出了正确的一步。在即将完蛋的前一秒钟，张先生似乎终于醒悟过来该干什么了。祝他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