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伯纳德
7月10日,法国全国各大城市爆发新一轮的抗议示威,抗议几天之前出炉的新内阁成员名单。就在不久前的6月29日,法国新一轮市政选举结果出炉。马克龙所在的“共和国前进运动”党打败,几乎失去了原先执政的所有城市,仅总理菲利普在勒阿弗尔市胜选。这一落败使得原先因他的崛起而衰弱的两大主流政党——中左的社会党和中右的共和党——得以起死回生。而“费拉不堪”的法国共产党则是持续衰败,其席位被社会党瓜分。
不过,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原先两个势力较弱的党派出现在了政治舞台的中央:主打环保主义的绿党和通常被媒体认为是“极右翼政党”的“国民联盟”。前者夺取了里昂、波尔多、斯特拉斯堡等大城市,在里尔则以微弱差距输给社会党,还成功在巴黎与社会党共享江山,被法国媒体称为“绿浪(vague verte)”。后者则赢得了不少中等规模城市的位置,其政治力量呈现出稳步发展趋势。
无论如何,对于马克龙来说,此次选举都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他本人作为总统的政治基础。像他的两位前任一样,马克龙恐怕再难有办法以立法形式固定起改革措施,而他再干一任的想法也就彻底成了泡影。曾经风光无限的娃娃脸小帅哥总统是怎么落到如此田地呢?他的改革又是如何走入一个死胡同的?
“政治素人”的升起与陨落
平心而论,马克龙上台之初的政治形势还是一片大好。面临着内外交困的法国,马克龙同几乎其他候选人一样,在竞选过程中旗帜鲜明地强调法国内政改革的必要性。而在外交方面,他也具有浓厚的欧洲主义倾向。在上台前出版的自传《变革》一书中,他强调自己的竞选目的是为了让法国“再次强大”。而在法国这个政治左右分野明显的国家,马克龙刻意弱化左右属性而强调变革的竞选策略,一定程度上团结了大多数选民和政治力量。
当然,马克龙的成功,更大程度上离不开对手的衬托。和他实际上属于同一阵营的中右派候选人菲永,有着丰富的公职经验,却在第一轮选举前蹊跷地爆出所谓“空饷门”,故而在第一轮选举中惜败。来自极左翼的梅朗雄则提不出任何实际的政策,甚至打算将法国国内的周劳动时限再缩短三个小时,以及让大麻合法化。
加之对手勒庞在第二轮总统竞选辩论中的糟糕表现以及身上几乎难以抹去的极右翼标签(不会真有人觉得一个副党首是同性恋的党派是极右翼党派吧?),使得马克龙最终得以通过三分之二的票数得以当选。
但是,马克龙上台之后,其频发的丑闻和事故便使其形象一再受挫。上任之初,马克龙一面声称要削减公务员规模又一面为老婆专设“第一夫人”职位的荒唐举动就迅速结束了当选后短暂的民调蜜月期。其后黄马甲运动接踵而至,使得马克龙面对的政治形势进一步复杂化。尽管他创造性地通过组织“全民大辩论”意图挽回形象,但这场遍布全国的辩论却将“黄马甲”参与者拒之门外,使得愤怒的示威者拒绝承认马克龙的这些对话。而他在对话中否认失业率高企的现状,更使他大受抨击。在一场对话中,当一名年轻人向他诉苦找不到工作时,马克龙竟然声称过条马路的职业介绍所就能够找到工作。法国人嘲笑马克龙和马卡龙几乎一样,无非都是富人的玩物。“只不过前者是总统罢了”。
在此次疫情期间,马克龙政府也不出意料地陷入被“左右夹攻”的窘境之中。左派议员批评马克龙为防疫采取的部分措施严重破坏法治,假借扶持中小企业的借口修改劳动法典中中小企业的用工条款,加深了马克龙自黄马甲运动中期以来“富人总统”的形象。而右派议员则批评马克龙当局在防疫方面举措过于松散,没有切实保护好法国民众。就在本月初,法国右翼党派“国民联盟”(玛丽·勒庞所在的党)哈扬戈市市长干脆宣布拒绝执行中央政府本月复课的指令,将复课时间推迟至今年九月,坚称目前条件尚不能允许复课。
疫情期间马克龙最具争议性的政治决策,莫过于他意图假借防疫紧急状态实现退休金改革闯关。在今年三月,法国总理爱德华·菲利普突然在议会援引宪法第49条第三款,意图直接完成退休金改革,立刻遭到法国各派议员的严厉反对。尽管退休金改革法案一度被强制通过,但马克龙依旧抵挡不住强大的舆论风暴,不得不最终宣布撤回。
另外一个使马克龙政治力量受到严重削弱的莫过于年初担任卫生部长的本党政治人物阿涅丝·布赞。在疫情初期,布赞一再宣称新冠病毒“可防可控”,但病毒仍旧在法国国内迅速传播开来。而布赞不仅没有采取有效措施予以防止,更在不久之后辞去卫生部长一职,投入巴黎地区市政选举,以替换因性丑闻而大受打击的原候选人。不久之后,布赞又突然抛出爆炸性言论,称自己“早就知道疫情严重性并报告总统和总理”。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做法立即遭到来自勒庞为首的极右翼和梅朗雄为首的极左翼的严厉抨击。总理府也不得不紧急发表声明,想方设法和这位前卫生部长的言论拉开距离。到头来,这场内斗只便宜了巴黎地区的现任市长,使她成功在首轮市政选举中拿下30%的选票。
在外交上,面对疫情期间欧盟各成员国各自为政封闭边界的举动,马克龙试图调和这种越来越大的离心力,以实现他的欧洲主义梦想。为此,他甚至不顾国内的重重顾虑,向中国伸来了橄榄枝,甘愿让出法国的自留地——西非地区的部分利益,作为交换抗疫资源的筹码。但是,由于欧盟内部的结构性矛盾,马克龙不可避免地受到德国以外的其他国家提出的挑战。不仅有“维谢格拉德集团”这种打从疫情前就竭力反对德法政治控制的中东欧国家集团,更有意大利这个因为疫情财政纾困需要而不惜对抗布鲁塞尔的新刺头。
疫情对马克龙的民调的确有所促进,比之懂王更为“激进”的防疫政策,使得他的民众支持率在初期上涨了十个百分点。但随着开头提到的党派分裂和政府无能的抗疫举措,这种政治内斗正在进一步地消耗马克龙的政治基础,从而也使得他的改革更加失去民意基础。此次选举中,马克龙的执政党在多数城市失去了席位,但总理菲利普却保住了勒阿弗尔。部分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本人与马克龙的分歧近期已然公开化,两人在各类问题上频频出现摩擦。
法国的未来与马克龙的未来
马克龙的这些起起落落,可以说是“成也改革,败也改革”。在前述因素的影响下,马克龙效仿萨科齐、奥朗德的“先例”只干一任的结局似乎正逐渐逼近。他的新自由主义改革,也无可避免地会走向一个死局。
国内部分观察人士,对于法国的局势,先入为主地利用刻板影响,归纳为“法国人懒惰而不愿削减福利”,并意图营造出马克龙“苦口婆心”“劝说”民众走向改革但最终失败的形象。应当指出,这种说法并不符合法国的实际。真正要理解法国改革的困局,就应当与资本全球化的大背景相联系。
资本主义始终处于一个历史性的怪圈之中。一方面,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扩张,工人力量逐渐增长,形成声势浩大的劳工运动,逼迫资本和国家作出回应和让步;另一方面,这些回应和让步又会不可避免地减少资本的利润率,阻碍剥削效率,使得资本和国家想方设法提升资本的利润率,进而破坏原先已有的社会契约,引发劳工力量的反冲和国家合法性的削弱。马克龙的改革,无非是步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美英两国领导的新自由主义改革的后尘罢了。
这种不利于劳工的改革,其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法国的失业率。法国一向以其完备的社会契约为傲,但失业率升高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这个数字常年在11%-13%之间浮动,换到我国差不多相当于超过一亿人事业。部分地区这个数字甚至能够达到20%,几乎逼近美国大萧条时期的失业状况,而就这还仅仅是官方数据。因为按照法国法律,一部分所谓的“个体户”或者“小微企业”里面的“老板”是被当作就业状态计算的。
这些“个体户”虽然挂着“个体户”的名头,但其大部分都是外卖员和文字工作者等。这事实上绕开了劳动法对劳工的严格保护,人为创造了一个不受劳动法保护的群体。得益于马克龙任经济部长时出台特殊政策,尽管这些“个体户”和自己原先的老板有着实际的雇佣关系,但却始终被当作“企业家”计入就业数据。
当然,面对强大的社会契约和工人力量,资本除了这种龌龊的小把戏,另一种招数就是干脆跑路。打不过你,我还跑不过你么?法国绝大多数的富豪,如LVMH等大企业财团的业主,绝大多数的财产都转移到了国外,部分富豪为了避开激进的累进税,还干脆选择直接移民。毕竟,资本可以自由流动,但是劳动力却不能。
面对这样的社会状况,任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改革亡党,不改革亡国”的状况。于是乎,法国主流政治党派也就干脆“闷声发大财”,要么不愿改革,靠借外债勉强度日,继续走钢丝;要么坐着历史资本主义的螺旋滑梯,借改革而加快破坏社会契约,维持剥削体制,形成了独特的政治乱象。
以郊区问题为例:法国的郊区种族问题与阶级问题叠加,几乎已经成为法国老生常谈的顽疾。但却没有一个政客有胆量做出真正的改变。就在上月,法国第戎市郊区发生了车臣移民和马格里布移民的大规模斗殴。面对一般市民的请求,第戎警察甚至没有办法单独控制局面,不得不出动法国警察特种部队予以干预。其场面之魔幻,几乎让我们想起上世纪初的那场日俄战争。
微观上来看,限制马克龙连任的最大对手,唯一呼应了这一呼声且政策相对合理的政治人物,居然是常常被认为是极右派的玛丽·勒庞。在勒庞的政策中,不仅意图恢复法国工业,还打算整顿提出强有力的社会政策。甚至就连被媒体常常紧盯着的移民政策,玛丽·勒庞也不是单纯的反对“非洲非法移民”,而是反对“任何形式的大规模移民”。
在总统选举失败之后,勒庞也及时做出了政策调整,如将党派“国民阵线”改为“国民联盟”以和极右翼形象拉开距离;放弃强硬“脱欧”立场,主张改革欧盟内部运作模式;人事调整,铲除政见分歧者,提拔靠谱有为青年等。这些动作已经在去年的欧盟议会选举中有所回报,也极大地改善了党派形象。
在疫情期间,勒庞更是四处出击,抨击政府不能够足量提供口罩,并提议全部入境人士隔离72小时,实行严格防控措施。
在此次第二轮市政选举中,“国民联盟”成功拿下多个中等城市席位,进一步削弱了马克龙的执政基础。这与她本人在防疫期间作出的果断措施不无关系。尽管绿党表现似乎表面上更为亮眼,但绿党党内几无总统之才。再怎么不情愿,法国国内的观察家们也不能不承认,在未来,玛丽·勒庞将会持续对于法国中间派建制派候选人造成威胁。
马克龙上台之初,承诺担起传播法国国训价值观的责任,要让“自由、平等、博爱”和启蒙思想再放光辉。也许马克龙的心声的确如此,只不过,他还是逐渐变为了资本的“乏走狗”。而对于法国民众而言,马克龙的失败,不啻为一记警钟。它实实在在地提醒着法国民众,或许是时候,成立一个新的共和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