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当厅级干部、山东新矿集团的郎局长被堵在办公室,戴上明晃晃手铐押送上车的时候,他的父亲泉下有知,大概要一声叹。
01
新汶,是山东泰安治下的一个小城,因坐落于汶河之畔得名,又因为底下埋藏的煤炭而富裕。
这里的煤炭储量大,煤质好,距地表较浅容易开采,早在清朝宣统年间就已经开矿,民国时期扩大为著名的华丰煤矿。日寇占领山东后,把这里当作重要据点,由精兵把守,驱使劳工没日没夜采矿,再把煤炭装车,通过津浦铁路运往天津或上海。津浦铁路是那时的两大交通动脉之一,由于新汶靠近铁路方便运输,这个小城就成了南北两大城市的能源供应地。
抗战最艰苦的时期,八路军游击队没有实力与日寇硬干,只得偷偷地搞破坏。华丰煤矿重兵把守,攻不进去,那就破坏他们的交通运输线。所以由新汶向南至枣庄一线的铁路,就成了游击队最活跃的地区,扒铁轨,炸车厢......经常让日寇的交通运输陷入瘫痪。
日寇很头疼,但这一线的铁路很长,沿线不可能全派上兵。只得每隔一段就修个炮楼,分兵把守,严密巡逻,疯狂地抓捕游击队。英勇的游击队员,就与炮楼里的这些日本兵斗智斗勇,趁他们稍有疏忽,见缝插针破坏铁路。
这一段斗智斗勇的故事,此后写成了小说,搬上了荧屏,就是几代人耳熟能详的铁道游击队。日寇沿着铁路修建的一系列炮楼,也证明着这段历史。
可惜的是,岁月沧桑,许多炮楼早就被拆掉了,要么变成农田,要么改建村舍。但是,小城新汶仍留着一座,高9.6米,长6.8米,宽5.8米,有19个射击孔,黑黝黝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这座炮楼现在是山东省的重点保护文物,孤零零矗立在齐鲁大地上,诉说着山东人当年的英勇:
抛头颅洒热血,坚决不能让日寇把山东的煤炭运出去。
郎局长的父亲,曾经是游击队的一员,亲身保护过家乡的煤炭。生于1949年的郎局长,根红苗正,18岁去部队当了兵。退役回到家乡,到煤矿当了名工人。
那个时候,新汶的煤矿已经有了大发展,在原来的华丰煤矿基础上,又建设了几个新矿,合在一起成立了新汶矿务局。
郎局长很能干,家庭成分好,又是退伍军人觉悟高。很快被提拔,一路扶摇直上。1996年,成为新汶矿务局的局长。几年后国企股份制改革,他继续担任新汶矿业集团的董事长,一干二十年。
二十年,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大好时光。
02
新汶虽然是矿区,但由于开发早,辖区的煤矿都属于国营。作为国有企业,生产要听指挥,利润要上缴,对于新汶当地人来说,除了能到煤矿当工人,出一份苦力,赚一份工资之外,很难直接靠煤矿富起来。毕竟,当工人是发不了财的。
于是,为了发财,当地人流行做起了一种买卖,贩运煤炭。通过找关系走门路,低价从国营煤矿批发煤炭,再雇大货车运送出去,卖到外面那些价格高的地方。
把煤炭运出去,许多年前日本鬼子绞尽脑汁要干的活,由新汶当地人接手了。一旦接手,也要绞尽脑汁。
光赚差价是不够的,当地人想出了一种让利润翻倍的办法,从煤矿批发煤炭的同时,把随着煤炭挖上来的石头也一起买回来,然后用机器把石头磨碎,掺在煤炭里。
这些石头与煤炭一块在地底下睡了几亿年,互相熏染,都黑不溜秋,一眼望去很难识别。一吨煤炭掺200斤石头,利润提高20%;掺500斤,利润提高50%;掺一吨,利润翻倍。
至于到底掺多少,要看最后的买家是谁。如果是个体户,那肯定不行,即便蒙骗一回卖掉了,也不可能再有下次。但如果是某些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只要给足管事的人回扣,掺多少好商量。
毕竟,黑黝黝的煤炭里本来就避不开石头,这一批石头多了些,那就多一些吧。下次注意。
靠着这种买卖,小城新汶的不少人先富了起来,有的在90年代就成了百万富翁。进入本世纪前十年,煤炭价格飞涨,许多人也跟着身价暴增,跃升为千万甚至亿万富翁。
作为新汶矿区当家人,郎局长看在眼里,急上心头。他是国企的人,工资是按级别规定的,奖金虽然可以多分一些,但比比这些富起来的煤炭贩子,差距很大。
如果与这些煤炭贩子合伙,那自然可以大赚特赚,但在当地,煤炭贩子本是不入流的人,见到自己跟龟孙子似的,跟他们合伙既不安全,又太掉价。
不如,从外地物色一位更有前途的煤炭贩子。
03
王大汉,就是郎局长中意的煤炭贩子。
他也是退役军人,大高个一米八九,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嚯嚯一个大汉。从部队退役后,他本来在县里当公务员,却不甘平淡,辞职下海,干起了贩卖煤炭的生意。
两人一见如故,王大汉是爽快人,一碗白酒下肚,就以兄弟相称。那种山东人酒桌上特有的亲密,浓郁极了。
那时的王大汉靠贩卖煤炭已经积攒了不少身价,正尝试向产业链下游发展,建焦化厂。不过焦炉投资巨大,一个就要几亿元,他只能靠贷款慢慢发展。
遇到郎局长,王大汉找到了生命中的贵人。人家是大国企,实力雄厚。而有了郎局长入伙,王大汉很容易就找到了下一个合伙人,江苏沙钢集团。煤炭焦化后成为焦炭,是炼钢的燃料。
沙钢集团是国内最大的民营钢铁企业,掌门人沈文荣是久经沙场的老企业家,此时肯与“小商人”王大汉合伙,应该不是因为他喝酒厉害,而是他背后站着郎局长的新矿集团,原料充足。
2007年,三家共同出资几十亿,建成了山东首屈一指的煤化工产业基地,产能400万吨。
焦炉熊熊燃烧,一边是郎局长运来的煤炭,一边是出炉后送给沈文荣炼钢,王大汉很快就发达了,一跃成为山东著名的民营企业家。
发达后的王大汉,气势如虹,骨子里的控制欲开始显露。一碗白酒眼不眨就干掉的人,一见面就比亲兄弟还亲的人,腰杆硬了后,也会一拍桌子,向宴会现场奏乐的女乐师发号施令:
“下半部分调子高一些嘛。”
连吃饭时的伴奏音乐都要管,对企业的控制可想而知,遇到这种控制欲极强的人,合伙人是很难受的,要么与他争个头破血流,要么乖乖退出让他做老大。民营的沙钢集团退出了,股份转给了王大汉。
新矿集团没有退,反正是国企,投出去的钱赚多赚少,看着办。作为国企掌门人,郎局长快要退休了,退休金不够让他富起来。郎局长觉得,公事公开办,私事悄悄办:
对于他个人,王大汉应该回报一份满意的答卷。
04
这份答卷是什么,无人知晓。即便当事人也早就忘了,因为从一开始,这种答卷就不能落于纸上。
郎局长是厅级干部,他觉得说过的话要算数,一诺千金。他忘了,他执掌的是国企,一诺可以千金。王大汉人家是民企,自己的企业自己的钱,千金就是割肉。
这种根子上的差别,让郎局长很失望,那是他栽培过的人啊,已经百亿身家却不能帮他实现小目标。眼看退休在即,为了富起来,他还得咬咬牙另起炉灶。
时间要抓紧,退休了,资源就没了。
这种想富的急迫心,导致他掉进个愚蠢的骗局,晚节不保。
一个姓刘的小商人,拿着私刻的公章,先假称在银行有门路,能给出高息存款,吸引企业把大笔款项存到他指定的银行账户。又伪造企业的身份,把钱从银行转出来,挪用给自己。
这种街头小贩萝卜章的水平,竟然骗倒了众多大企业,骗取了共计101.3亿元。你能相信吗?如果你知道被骗的企业多是国企,那就可以相信了。
郎局长的新矿集团,也在被骗的名单中。刘商人给出的存款利息高达10%,郎局长可能估摸着,他把集团的几亿资金存个两年,利息就能让他致富了。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是不行的,关键是门路。郎局长这辈子当过许多人的门路,却在快要退休,准备为自己找个门路的时候,轰然倒塌。
05
对于郎局长的被抓,王大汉心中或许五味杂陈,但他既不会说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他正在急匆匆的赶路。随后几年的去产能和环保督察,高耗能高污染的焦化行业成了众矢之的,被重点整治。
生意不好做了,王大汉酝酿着转型,转的方向:南美洲。
耗资数十亿,他买下了秘鲁的矿产,经权威机构评估,这份矿产富含金、铜、钴、铁等,评估值700亿元。
几十亿投资换来数百亿宝藏,这是天上掉馅饼吗?是秘鲁人傻冒吗?别急,像这类评估报告,学问大得很。以前不是出过一个事吗,一个姓谢的小商人花20万制作了一套金缕玉衣,请来故宫博物院5位专家评估,估价24亿。然后谢商人拿着评估报告,到建行贷款7个亿。
是5位专家齐刷刷看花眼了吗?不会的,在谢商人端出的几十万评估费面前,他们眼神好得很。
有了认证过的700亿秘鲁矿产,王大汉下一步的动作就顺利成章了:
立项,融资,把钱转到海外,到秘鲁开矿。
凑钱不容易,转钱更不容易。很快,王大汉携雷霆之势突然收购了多家金融机构,包括银行、保险和信托。
虽然他信誓旦旦,不会让这些金融机构成为自己的提款机,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屁股一蹶就知道想往哪里跑。
时代不同了,跑不掉的。这么一折腾,王大汉的企业陷入了危机,百亿债务压顶,借贷频频违约,股权全部被冻结。而王大汉自己,如今也已经被几个地方的法院连续出示了限制高消费令。
2020魔幻之年,曾登上山东富豪榜首位的王大汉,成了“老赖”。
06
前人栽树,盼的是后人乘凉,怕的是后人砍树。
煤炭如黑金,本是上天慷慨的馈赠,不堪的人们却掺石头,造假,变公为私,损公肥私......
许多年前,那些为了保护家乡的矿产,冒死与日寇周旋,不怕流血牺牲的游击队员,如果看到这样那样的后代,怕是要止不住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