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梦龙
又是一年高考,跨过这道门槛,无数小城的学子将走进城市,开始他们全新的人生。如今,这些人又多了一个新称呼,小镇做题家。算起来我也是小镇做题家的一员吧,这个称呼,有点酸,半是嘲讽,半是自嘲,自嘲之后或许还有一丝自豪。
小镇做题家,顾名思义是来自小镇的年轻人,靠做题赢得了考试,高考,考研,考公,一步步踏进不同的人生,离开小镇,迈入城市。把这些人称为做题家,自然是带着戏谑的,好像他们最大的本领就是做题,除考试之外再无大用。这种带着酸味的嘲讽和早年的凤凰男女没什么差别,带着一些人根深蒂固的恶意。
当代中国的城乡分野还远没那么清晰,在一个刚刚实现工业化的的国家,往前三代谁不是乡下人。但这种城市对外来者的不友善,大概打有狗那年就有了。作为机会和资源汇集地的城市,也不可能无限生长,一面它要吸收新的力量,一面要淘汰已经无用的部分,高房价,高竞争,乃至既得利益者对外来人的排斥,都是这种机制的一环。
外来者进城务工对城市是好事,就算嫌弃脏乱差,谁也离不开他们。小镇做题家惹人讨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不是送快递的,卖早点的,提供廉价城市服务的,而是他们通过考试赢得了资格,试图在城市里谋取一份属于城里人相对体面的工作。这就不免要发生冲突,带来恶意和嘲讽。在一些人看来,这些小镇做题家们是强行挤进了城市,分薄了资源,使生存的空间变得拥挤起来。这种冲突不仅仅来自资源的争夺,比如生活习惯,文化背景都会产生隔阂。
大概在一些人看来,这些外来者就是工作的动物,赚钱的机器,除此之外别无所长,反而是本地房价上涨,生活品味下降的元凶。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败者的抱怨,无足挂齿。身为城市的原住民,一点点被自己的城市发展甩下去,不能正视自己身上的问题,而把问题归咎别人身上,是可悲可怜的,让他们抱怨几句又何妨呢。
但有一些城市的食利阶级,他们享受到了几十年来城市高速发展到来的利益。这些人一出生就拥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坐拥父祖的积累,甚至足以不劳而获就过上富足的生活,而在他们眼中,来自小镇的外来者,就显得粗鄙,污染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人不少何尝不是暴发户,一样被周边隐隐的嘲讽,只不过他们更看不起来自小镇的闯入者们。这些人的生活说不定还靠小镇青年交来的租金维持,却不妨碍他们的嘲讽,含着银勺子出身成了他们唯一也最拼命去维护的核心资本。这样的嘲讽不仅仅是抱怨,是恶意,乃至忘恩负义。
小镇青年有没有值得嘲讽的地方呢,当然是有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整个少年时光把精力都放在考试上,好不容易谋到一条晋身之道,不免就缺失了其他的东西。有些人吝啬,有些人狭隘,有些人甚至品格低下。更多的人缺乏生活的情趣,眼里只有衣食住行,甚至衣食住行的品味也不高,这都是有的。但说到底是生活和出身把我们塑造成了这样,而我们为了安身立命又承担着远大于同龄人的压力。我们既不是属于小镇,也很难属于城市,这种游荡也无法安稳从容的去享受生活。
有这么多的问题,其实嘲讽两句也无妨,对事不对人便好。终究,对来自的小镇青年来说,更低的出身让我们要踮起脚尖才能爬上别人本就站在那里的平台再去竞争。而没有跟脚的我们,要在异乡立足,就业买房结婚,养生送死一道道难关摆在眼前,进无路退无门,就好像黄山的松树要把根扎进岩石那样艰难,对这样的人生友善些又何妨?
自家毛病自家知,小镇做题家作为自嘲,我看还蛮合适的。作为其中一员,我又何尝不知道,艰难的生活和中国教育的相对公平成就了我们,但为了实现这个跃升,很多人也付出了代价。仔细想来,虽然小镇青年里也有不少成名成家的人物,但更多是平凡人,对我们来说,会做题或许真就是人生里最强的技能,而通过各种考试就是最大成就了,这当然是一种悲哀。
确实,我们中的不少人是所谓应试教育的专门人才,这也是传统应试教育的老问题。但这种模式自有它的好处,通过题海战术靠自己的勤劳来换取未来是一种不够合理却对普通人最低廉的公平。传统的应试教育自有其局限,我们也该有自知之明,我们这些人离真正的有本事还差得远了。我并不反对搞多元化教育,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各走一边,相安无事,未尝不可。但有人借着各种嘲讽,其用意却是要堵上考试这条路子,刨掉教育公平和社会上下流动的根子,彻底截断小镇青年的跃升之路,这才是真正的用心险恶。
小镇做题家们生活无趣,格调不高,松鼠症晚期又直男癌严重,但是说到底还是眼界和心态出了问题。我们中的不少人在走出小镇后,有两种突出的情形,一种是小富即安,一种是不择手段,前者太有安全感了,后者又太多危机感。
有不少小镇青年,走出小镇就好像是他们人生的终点。从此一味求稳,再没有更多的追求。一些人从此只有油盐酱醋的生活,而更多我的同伴们,总是带着一种潜意识的自卑,在前进的道路上永远给自己标一个最低价,再不敢冒一丝风险,直到有一天回首人生,才感叹错过了那么多机遇。
与之相反,还有一些人则是野心过了头。这样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不外乎程度不同。自卑和苦难也可以是前进的源动力,但向上爬的热情过度就变得可怕起来。他们的谦卑和野心成正比,出人头地的强烈愿望让自己的全部人生围绕着向上爬。对功成名就的渴望成了过去苦难的心理补偿,对抗着下坠回小镇的恐惧。长此以往,整个人格,性情都扭曲起来。
小镇做题家的身份既是一种光荣,也是一种束缚,用双手改变命运是光荣的,而执着于过去是束缚。我们这个群体终究要学会成长,摆脱自己的过去,真正让自己和其他人平等起来,这种平等既来自他人的尊重,更来自自我的认知。考试不该也不可能是我们的全部,既然走上新的舞台,我们当初能学会做题考试,今天一样也能学会如何生活,如何过上不一样的人生。考试改变了命运,但小镇青年真正要在精神上走出自己的小镇。
我们这一代人固然是如此,但我们回过头来,小镇青年要进城,再努力成为城里人这件事,本身就是时代的遗憾。我们这一代人,感谢时代,也有赖于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情形确实应该获得改变。
随着技术和经济的发展,在中国的许多地方,曾经走出了无数小镇做题家的家乡,城乡之间的差别正在被抹平。这种变化和小镇做题家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而今天小镇的年轻人和他们城市里的大部分同龄人,差异性正在迅速消失。从这个角度说,小镇青年这个概念本身正在消亡,甚至做题家这个让我们很多人又爱又恨的称呼,也随着教育的变革在悄悄退出历史舞台。
然而往事并不如风,城乡之别虽然正在被打破,但更广阔的区域不平衡依然存在。没有了统一战线的小镇青年,没有了做题家并不代表童话里的美好生活就此到来。当以东南沿海为主力的半个中国走进现代化,抹平城乡差异时,城市的吸管效应并不会消失。这种抽取只是更剧烈的发生在边远和欠发达地区,塑造出截然不同的中国。
或许这才是小镇做题家隐藏的终极真相。当我们摘下苦难的记忆这层滤镜,再回过头来看,我们这些小镇做题家的主力军,大多正是来自今天中国经济最繁荣最有活力的一些地区。即使在暂时的落后里,那里的书声也从来不曾断绝,毕竟读书从来都是一种出路和传承。
今天,我们的家乡在时代的进步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乃至小镇做题家这个曾经苦涩的荣耀也一点点走向消亡。而无论是寒门贵子也好,小镇做题家也好,这些称呼能引起同情和共鸣,都是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一定话语权。但实际上我们从来都不是最弱的一个群体,只是在一个特定的时代,我们站在共同的战线上,为共同处境的一批人发声而已。而今天,随着我们的努力与进步,我们的后辈将退出这个行列,为自己的利益去发出不同的声音。
在中国最能读书的那些小镇青年终于不再受限于出身,踏着父祖开拓的坦途一路向前的时代。我们不该忘记那些在小镇做题家的时代里一直充当配角的欠发达地区,那些连成为做题家的资格都没有的青年们。长期的落后使得他们承受了比我们更多的苦难,他们也一样要改变人生,甚至更需要改变命运。而在我们这些最有力的战友分道扬镳之后,在这个做题之路越来越窄,变化越来越复杂的时代,又有谁来为他们发声,为他们去争取公平呢?
那个属于我们很多人,小镇做题家的时代确实在远去,但中国前进的道路还很漫长。过去的小镇青年已经或多或少赢得了自己的话语权,但在没有小镇做题家的时代,让那些更弱势的人还能走上共同前进的道路,让这个国家变得公平,发展更加均衡,更多的挑战,还在前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