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梦龙
高考在即,而某地发生的一系列顶替案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然而在舆论汹涌的当下,当地却表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迟钝与息事宁人,这背后所涉及和顾虑的人与事才是耐人寻味的。今天两起案件处理结果终于出来了,我们来聊一聊。
其实不讳言,顶替冒考在不少地方曾经是一条成熟的灰色产业链。黑暗的是,一些人为了给自己一个方便,随手就能拿走对方改变命运机会还拿的心安理得。这些人就是所谓的过去的豪强,今天的乡贤。在他们眼中拿走一个大学文凭,不过是为已经铺好的道路随手搬个梯子而已。这种事当年并不少,我们今天所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不外乎大多数时候这种事是运作后的你情我愿,事后蒙混过关,而竟有不告而取乃至事后为掩盖而落井下石的情形,只能说已经恶劣到极点。
应该说有这样的灰色链条迟早会出这样的恶性事件。但这件事的要害不止在于个案恶劣与受害者的悲剧,更在于身后地方豪强对基层的深入掌控和这种掌控下的无法无天,这是到底是谁的天下的问题。
在一些人眼里看来苦累穷没有前景的基层,为什么在另一些人眼里是香饽饽,不惜付出大量的金钱甚至冒犯罪的风险?实际上就是地方上的一些豪强,他们几十年如一日,通过宗族,乡谊,姻亲等建立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已经实现了对基层权力的一种架空。这就是我们常见的各种城关五巨头和世袭的乡村干部。这些人的权力集中在县乡各级,越到下级情形越明显。他们看上去官位不尊,作为地头蛇却能量不小,足以影响一般人的人生,甚至在一些地方作为土官已经把朝廷的流官长期架空,成为小地方事实上的土皇帝。
当代豪强完全是依附于体制而生的。为了维系他们这种权力体系,就必须不断把自己的关系人塞进体制内,之后再一路扶持运作送上想要的位置。之所以会有顶替案,就是唯有国家直接掌握的高考,以考定实际水平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掌控之外的难关,就不得不从他们治下更弱势的人群那里拿走这块有含金量的敲门砖。
实际上从当年来看,要靠顶替的能人也能不到哪去,真正的门路不是这样的,所以爆出来的一些案子当事人职位也不高。只不过,一来在当年这条路其实是稳妥的,谁也想不到日后技术的进步和政治环境的变化能让几十年前的灰色交易重见天日。二来,对一些地方能人来说,他们真的不觉得这是大事。或许在他们看来那些被顶替的弱势人群就算读个书,又怎么能有他们的门路,走上乡贤的康庄大道呢?
甚至这些受害者,本就是被挑选过的,比如他们普遍都是农民而且以女孩子居多。这些被选定的人是弱者中的弱者,是牧人羊群一样的存在。牧人要杀自己的羊给儿子吃,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黄老爷要你喜儿是抬举你,如果还要反抗,岂不是不识好歹吗?
顶替案不过是长期基层失控的一个侧面,这种情形即使到今天还存在普遍性。当然,如今随着技术的进步,政治的清明,制度的严密,豪强的手脚被更多的捆住,许多最恶劣的人物也被扫除了,这种情形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大多数地方至少是相对规矩起来了。就像如今,这些顶替案能被翻出来,这就是时代的巨大进步和技术发展的胜利。但毕竟多年积弊,这种规矩不是意味着就他们就消失了,而是城狐社鼠虽然还在,至少有王法了。
如果我们回到顶替案,实际上目前暴露出最恶劣,民愤最大的几个案子涉及的当事人职位不高,就算牵涉的干部也早已经退出权力一线,真要处理没有什么不能处理的。而当地的考虑显然也有几点。
首先这条产业链条当年牵涉的人群太大太多,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拉出整个链条。由此一面是法不责众,一面是兔死狐悲,从而形成了一种为稳大局,掩家丑,而保个体,甚至试图压制受害人的情形。其次,大多数案子毕竟都是积年旧案,当代中国由于长期的行政不规范和地方积弊,可以说形成了一种既往不咎,前后相护的政治正确。翻旧账在很多地方来说是一件要塌天的大事,今天能为顶替翻旧账,那么明天大家屁股下面都不干净的那些旧事怎么办?
最后,当然也是最深层的问题,当地是不是对这些豪强抱有同理心,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当地有没有决心动一动这些盘根错节的城狐社鼠,还是愿意继续维持和他们的灰色平衡。实事求是的说,仅仅依靠地方,绝大多数地方是没有这个决心,也没有这个能力向自己开刀,刮骨疗毒的。
这件事,看着并不大,但涉及的水是很深的,因此这样的小案其实是需要中央的决心才能解决的大问题。而我们回过头来,中央对地方这种长期存在问题实际上是清楚的。别的不说,最著名的相关论文中县干部都已经出现十几年了。而这种基层被架空的状态长期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基于行政成本的妥协。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政府行政规模和能力都有限的情况下,管理只能通过把权力让渡给基层豪强来实现基层的稳定,尤其在以农村为代表的基层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的地方,一种包税人式的治理模式实乃无奈之举。这种问题不是当代独有的,历朝历代对基层都有这个问题,反而建国初期在基层的牢固控制是一个特殊国情下的异数。
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历朝历代只要可能都是努力加强对基层的掌握的,只是这种努力往往受制于成本的问题,最终以皇权不下县的模式妥协。现在我们面临的真正问题是,技术的进步,制度的发展,已经把过去的问题暴露出来了,那么还要不要揭开旧疮疤,旧疮疤已经被人看到了,还要不去掩盖它?我们又该怎么处理旧疮疤和它表面愈合的伤口下的慢性炎症。
有些地方是讲面子而到了不合理的程度,所以我们还要说说常识。有问题不是家丑,几十年来哪个地方没有问题,特别是历史遗留问题?只有问题被暴露了还长期悬而不决,那才是家丑。面对舆论,拖延和姑息,绝对是最差的方式。而且实事求是的说,顶替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见光死的,这无关于到底如何实现顶替,所谓历史遗留问题也掩盖不了其中已经违法的根本性事实。既然是违法的就应该处理,这没有回旋的余地,最重要的是怎么处理,大处理还是小处理。
小处理其实并不复杂,事到如今再以势压人是不可能的。民愤如此,即使案情可能还有模糊的地方,这很可能也是当地存在的原因之一。毕竟顶替总是事实,国法如山,那么顶替当事人和当年运作的几个直接负责人自然应该是该开除的开除,该取消待遇的取消待遇,对受害者该提供国家赔偿的提供赔偿,甚至当地的一些话事人也需要出一点血来平事。这是最快速度的息事宁人,对地方来说不失为一种权宜之策。但这种手段的隐患是容易按住葫芦掀起瓢,使一些类似的案子都被陆续翻出来,乃至原本你情我愿的交易到时候也被人趁机拿捏,最终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地雷,必然使地方疲于奔命。
这样的危险,难免造成当地在这个问题上不愿意动手,也不敢动手,宁可以拖待变,试图熬过去。这种拖和熬是基层决策中常用的手段,无关公平,只求自保。可问题是熬不过去呢?第一颗雷如果现在不处理,最终爆炸了等着上级来处理,当地未必就有好果子吃。
实话说,这种小处理的办法,其实是用行政资源的赎买来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最大限度的稳定地方,减少事件的冲击,保住原来的行政格局。这是多年来行之有效的手段,实际上也是牺牲国家利益和有限的个体来保住大家整体,也包括那些城狐社鼠。只可惜很多时候,这种弃车保帅的做法对所谓见惯了风浪的地方豪强来说是不屑的。这些城狐社鼠在多年的土皇帝生涯之后,往往绝好表现了什么叫鼠目寸光和肉食者鄙,而且越是容易出恶性问题的地区,往往也是行政紧张的地区,很难在这样的问题上下定决心,这都使得事情最终容易走向浪翻了大船的境地。
如果地方上不能及时的小解决,那么只能是来自中央的大解决,从当前的政治气候来说,这是很可能的。大解决就是在由中央调查和定调处理。一是要查清几个突出典型的具体情况,包括到底是私下交易的反水还是一手遮天的抢夺,给群众一个负责的交代。二是要对整个事件进行系统性的处理,其范围就不会仅仅止步于处理几个冤案。这种案子不是几个人能完成的事情,它背后有整个地方行之有年的一个链条,必然牵连甚广,一定会出现以点带面,由浅入深的局面。对此当做窝案来处理,对整条线上,甚至对整个地方的涉案干部作出成规模的严肃处理,以警后效。
实际上很多地方对这种可能的扩大化是忧虑的,但在处置地方豪强这个问题上,我 认为抓住机会,趁势而上是应当的。像一些地方顾虑的,以后会不会没有人敢做事,敢彼此帮忙了,从而破坏了守望相助的良好局面呢?那么帮的是什么事?违法乱纪钻空子的事情吗?至于说保护干部就更可笑了,从来只有保护不守规矩的干部,真正任劳任怨的干部在这样扭曲的基层氛围下却只有苦累穷。地方更大的一重顾虑还是在中央借此对地方已经形成的稳定结构进行整顿,不止是影响几个领导的问题,是可能造成地震的问题。但多年积弊如此,就像一堆巨石悬在头顶,这种爆发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其实这类问题,从来缺的不是抓手是决心。过去总是指望长期积累的问题会随着发展自行消失,现在看这些问题随着时间危害性降低了,反而能作为推动制度进步的契机。长期积累的问题不能指望一下子解决,但有机会就应该能进一步是一步。随着国家行政资源的增长,技术发展带来的治理效率的提升,过去那种放任必然是要收紧的。
即使经过多次打击,如今相对的豪强乡贤真就变成国家的忠实干部了吗?当然不是,他们的主体还在,多年的盘根错节并没有被打散而只是被抑制。而这个群体是属弹簧的,压力一松就必然反弹。甚至他们使基层形成了一种劣化效应,使得基层难以留住他们之外的人马,而这又造成了这些地区的持续衰退与人才外流,成为基层衰坏的病灶。
这种积弊导致的基层败坏本身暗含着变革的契机,而只有社会结构的改变才是豪强的末路。即使社会进步到今天,我们也应该承认,只要不打散原来的基层社会结构,从基层行政成本和基层待遇与前途来说,豪强自有其生存空间。这必须循序渐进,但这不意味着就应该需要对他们纵容。没有豪强是值得保护的,他们本质上都是寄生虫。
可以说,从来只有治国缺人才的,没有地方缺官吏的。问题不发生,双方彼此妥协尚可,而一旦有人越线,那么定时对豪强的敲打是一件好事。这一切不在于正义的迟到,而在于加大他们作恶的成本。让各路乡贤豪强知道时代已经不同,罪恶总会得到清算,那么这就是时代的进步。
今年六月二十日,刚刚出台了全新的公职人员政务处分法。这是进一步整顿吏治的一个明确信号,我看也到了该试刀的时候了。今天或许我们只能震慑一时,让基层灰色的天平多少向人民有利的一面倾斜。而在未来,我们希望随着社会的进步,社会结构的改变,能有更好的办法使秦汉延续二千年之间的基层豪强痼疾得到根本上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