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热血少年漫走向血统论，历史进程照进二次元 | 新潮沉思录

最近，荣升奶爸的主编像操心孩子奶粉钱一样操心公众号和b站的交融，有意发配笔者去多写写二次元文化，然而笔者缺少宅趣，上次聊的《进击的巨人》，就拿来政治图解，有许多穿凿附会的嫌疑，首先感谢读者朋友们容忍了无下限的剧透，主编又令笔者挑了几部好番来说道说道，诸如《海贼王》、《钢炼》、《猎人》等等——如果读者朋友们有想聊的番，亦可留言相告知。但在之前，笔者还是想清算一下岛国漫画里的封建余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万恶的血统论。

日本热血少年漫中渲染“血统论”一直都是属于抄近道的行为，类似武侠小说里掉悬崖捡秘籍、随身携带老爷爷，之所以对血统论有点文化隔阂，大抵是因为中国人一直有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文化模因，对于基于血缘的设计容易感到不适。

仅以Jump最知名的几部作品来看：

远有鸟山明的《龙珠》的赛亚人被打残能提升战斗力和一言不合变黄头发的杀马特血统。当然，公正来说，高贵的塞亚人王子一直以下等战士作为超越目标本身是带有反血统论意义的，但也要意识到，作为最强地球人的克林却无法跻身一线，乐平更是留下了一个著名而凄惨的背影。

富坚老贼的《幽游白书》的魔族大隔世的设定。魔王死了，魔界纷争，后期难免陷入无限打斗的场面，影响了打麻将，这不是他想要的，所以就完结了《幽游白书》，开始小杰找爸爸之旅。

纵向对比会发现，在过去，血统论虽然存在，但也没有达到非常猖獗的程度，然而近年《龙珠超·布罗利》里一个毫无战斗经验却能把所有人来回摩擦的布罗利的出现却宣告了血统论的大胜。

近有三大热血民工漫：

一护是普通高中生，一直被虚找茬，但其实他的父亲是死神，母亲是灭却师，拥有死神世界观里最好的血统，而且能使用两方阵营力量。其中，死神的血统影响最大。可以说，没这个血统，《死神》的剧情就进行不下去。

鸣人是太子，身上有九尾的挂，弄出个预言之子，而漩涡一族又是六道后裔，于是整个忍者的历史就是一部黑绝救母记和六道的家庭伦理剧，后期的六道子孙开高达，没有血统的人基本上只能在旁边喊666。也正是后期的漫画狂加血统、背景和宿命的设定，火影忍者最后因为战斗力崩塌、世界观收不住而烂尾。

海贼被誉为男人的浪漫史诗，前期虽然表明主角路飞的家世显赫：父亲是革命军领袖，爷爷是海军中将，但前者显然是革后者作为海军所维护的天龙人的命的。其实路飞的恶魔果实并不起眼，都是拳拳到肉打到现在的，这是海贼热血的一面，但后期的血统论和宿命论也浓了起来，漫画后期，路飞身上肩负着不可言说的“D的意志”，以及Joyboy的猜想，都是血统论通行的佐证。

毕竟，比屌丝逆袭更让人感动的是一觉醒来你爹娘突然把你的书夺取，说：儿咂欸，读什么书？你长大了，我们决定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马云是你爸爸……”

“其实我们是罗斯柴尔德家族成员……”

前阵子不是有人说，几代人的努力难道比不上寒窗苦读吗？

当然咯，从创作的角度上看，让主角拥有不同于常人的血统，可以承续上一代矛盾啊，扩展世界观啊，串联时间线啊，这没毛病，换言之，除了增加主角光环，还容易在父母身上找到爆点，增加各种狗血剧情，甚至引出外星人降临、远古大战的戏码……其实流行文化中的成功作品，比如《哈利波特》和一些中国玄幻小说，同样都遵循这样的模式。在架空世界初期，世界的描写要借助主人公来一步步深入，这个时候，“血缘”就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最顺手的工具。

像不满的读者就会认为，遍地的血统论似乎和“开挂”“主角光环”一同，构成了现在少年漫的套路，正在把Jump的宗旨从“友情、努力、胜利”，变成了“天才！血统！觉醒！”，失却了热血漫的初衷，虽然笔者很想吐槽，这种热血漫初衷也是供人消遣，尤其是对上升期国家的国民来说，这是不可少的激励与宣泄，就好像肥宅为了漫画人物的战斗力进行持久性骂战（比如晓的鼬和佩恩、海军大将和四皇），因此最热门的贴永远是实力排行榜之类的，说明肥宅们即使是消遣，在虚拟世界也忍不住要构建等级秩序，不过是阶级和资源替换成“实力”，所以热血也未必让宅族们走出费拉状态，有益于心智，反而是“血统论”更能够映射出当下日本的社会结构，构成深一层的反讽。

第一层是商业机制的原因，漫画归根结底是文化工业产品，Jump的长篇连载化的商业机制逼迫作者不断加设定、填坑，《龙珠》连载初期，其实没有“赛亚人”和“那美克星人”的血统设定，悟空的尾巴和变身大猩猩的能力和龙珠世界里其他古怪的设计一样。但人气上来了，Jump也就是有了更多商业的考量。龙珠就开了血统论的滥觞。

回过头看昭和后期少年画，最典型如《明日之丈》，都是底层屌丝凭借热爱和目标提升实力，阶级上升，即使是血统论，也是屌丝血统代代传——《机器猫》野比大雄是废柴，家庭背景平庸，穿越回原始社会发现祖宗也是废柴……

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在日本这样封建残留较深厚的国家，文艺作品里血统论本身是有土壤的，而血统论的意识由弱变强，也是时代精神变迁的折射。

众所周知，昭和分前期和后期，昭和前期恰如石原莞尔大佐《世界最终战争》中写到的那样：

“诸君不要再议论什么共产主义资本主义，昭和维新应该如何如何，让我们战斗！放手作战！只要战争足够彻底，正确的道路就会出现！

后辈跨过我们的尸体，就解决得了现在的问题！

就能实现昭和维新！”

讽刺的是，这确实解决了当时部分问题。日本战败，经济基础近乎崩溃。

敌对国登上日本本土，趾高气扬地拆除了日本战前近乎凝固的社会结构。战后婴儿潮跨过了广岛的国殇，让日本拥有了源源不断的人口红利。朝战和越战的雪花纷飞的订单，带来了一波工业大发展，索尼，松下登堂入室，丰田喜一郎的廉价家用汽车，在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前弯道超车。高速发展汇集的一亿总中流，让东京房价能抵压大半个美帝。对外投资使得洛克菲勒中心和帝国大厦相继沦陷，被称为经济上的珍珠港事件，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一纸广场协议，大厦崩塌……

如今我们常能看到的书影画所描绘的昭和后期，是质朴的、昂扬甚至浮躁的情绪，别的不说，昭和时期的奥特曼的op总是听过吧？经历过昭和后期的田中芳树在《银河英雄传说》中写道：

“前进！再前进！这是那个时代人们共通的语言。全体人类正处于生命活动周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所有人都全神贯注、意志坚定、热情洋溢，即使面对困难时，也不会沉溺在病态的、自怜自爱的情绪中。他们体内充满了刚阳之气，或许，当时的人类都是一种无可救药的乐天主义者吧！这是一个回荡着清新与进取气息的黄金时代！”

尤其是霓虹国刚好是两大意识形态阵营的辐射的交汇带，昭和末期的成长起来的一代学生，也受到一场巨大的文化运动鼓舞，他们起来占领了大学，堆起了街垒，和军警对峙，包括《海贼王》里的革命军，你也不能说没有安保斗争的影子。

之前吐槽过，肥宅们在消费流行文化产品如漫画、游戏时，即使是消遣也忍不住把现实等级秩序带入进去撕逼，说明我们不仅仅是在消费虚拟的内容，也是消费背后的宏大叙事，即享受一系列元素脑补成一个因果闭环的世界观的过程。这套世界观，首先是现实世界的一抹投影。肥宅们想在漫画中逃离现实，实际上从来没有。

昭和时代结束，泡沫经济把新时代的普通日本人变成了食草族，蛰居族，穷忙族，窗边族，这意味着“个人努力可以导向光明的未来”的幻灭——如同1995年的《新世纪福音战士》（《EVA》）神给世人以天罚之后少年们的日常生活走向崩溃的情景，如同《银魂》里的攘夷志士“白夜叉”变成“万事屋阿银”，只想守护高糖分生活里的小确幸，也正是这个时期，冷战的结局早已尘埃落定，二十世纪那些具有超越现代性的宏大叙事都已凋零。

从80年代开始，日本的文化产业越来越繁荣，带给人们的感动和热血也越来越多，却也显露出越来越严重的“血统论”倾向，表面上是“我是要成为火影的男人”，却又不断加入“血统论”设定，在背后告诉你老子英雄儿好汉，世袭有理。

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里，认为御宅族也体现出一种犬儒主义，其核心，就是“即使知道是骗人的，还可以真心被感动”。这是因为他们将实质上的无意义和形式上的价值进行抽离。这不是为了认同作品的内涵，而是想确认身为纯粹旁观者的自己。

现实中的宏大叙事彻底失落了，东浩纪指出，有一部分人有意建造一种失落的政治的、共同体的补充物。御宅族在自己的共同体里，不断尝试建造失落的叙事的赝品，失落的民族国家的拟像。比如《高达》每年更新机械的资料和年表，高达迷执着于于对伪史进行精细查证超过了对现实历史的热情。

甚至在部分旁观者那里，连寻求宏大叙事这种欲求本身也逐渐消弭了。动画、游戏的消费者们只是在寻求那些能够令他们获得满足感的碎片化元素。当中国读者还在纠结什么血统论是否败坏了热血漫画的初衷时，日本深宅们根本不在意价值和世界本身的自洽性，东浩纪称之为“动物化的后现代”，这可能是高度都市化的亚文化的整体趋势。

作为一个处于上升期，又是一个有悠久革命文化传统的国家（虽然革命身份在某个时期也容易变成另一种血统论版本），中国有相当多的读者对日漫中的血统论是不满意的，这种不满的认知也装置在当下中国蕴含着的“四种现代性”的独一无二的范式里（四种现代性见我们前几天的文章《《白宫粉刷匠》遭围攻，争论背后的三个中国》），如果以小红书的九五后和b站的“后浪”作为中国“动物化的后现代性”的杰出代表，无疑是和日本年轻人最近距离的群体，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精致、犬儒、性冷淡、御宅，甚至老龄化的未来，蜷伏于美丽新世界里，而处于下沉市场的二三四线城市，以及被 oppo和 vivo 的绿和蓝淹没十字街道，快手里的中国，则是中国现代性和前现代性的一面，是加速追赶的一面，他们不会是中国现代进程的旁观者，不会是血统论和小叙事的拥趸。从这方面来说，中国的未来的国漫崛起既具有革命传统的文化优势，也有着后发优势。

排除了血统论沉渣的干扰，真正让作品获得后续强大生产性的，依然是是世界绵延的历史、错综的架构。

下一篇我们聊聊《海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