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剑拔弩张,眼看一场械斗难以避免,Chris才拿出城市管理者该有的担当,鸣枪示警,命令各方收手滚蛋,自己会替吉普赛人找到狮子。方法也不难,Chris很快就通过社交网络锁定了偷狮子的小男孩Issa。不过,拘捕Issa的过程中,遭到一群黑人小孩的围攻。情急之下,Gwada开了枪,Issa被橡皮子弹击伤,稚嫩的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更不幸的是,枪击Issa的这一幕被另一位黑人小孩的无人机完整拍到。想象一下,视频上传社交网络,小孩、黑人、巴黎警察、开枪……没人关心背后的真相,只要这几个关键词一组合,整个法国的情绪都会被点燃,不知道能生出多大的风波。这下完了,三名巴黎警察感觉自己被架到火上烤。他们一定要找到无人机,一定要销毁视频,一定要找到狮子,要哄喝住被橡皮子弹打花了脸的男孩Issa,一定要稳住黑人社群的愤怒……这一系列的使命必达,令剧情张力十足,高潮迭起。对了,别忘了,这是巴黎,凯旋门就傲立在那里,爱马仕、迪奥和香奈儿的梦也还没有醒。不过,电影《悲惨世界》看不到海明威笔下“流动的盛宴”,有的只是无尽的犯罪和解不开的社会死结。叁电影以法国夺冠世界杯开头,就是高明之笔。其实,法国足球几十年积贫积弱,直到开始接纳有色人种,才是法国足球转折的开始。1998年,法国第一次夺得世界杯,阵中一半移民后裔。20年后,法国足球重回巅峰,球队里最耀眼的明星,姆巴佩、博格巴、坎特、乌姆蒂蒂、登贝莱,都是黑人。黑人小伙姆巴佩是法国夺冠的最大功臣(尤其是淘汰梅西那场,让我哭一会),也是当下足坛最炙手可热的新星。但是电影开头却埋下这样一幕。一位法国白人说,宁可金球奖(世界足坛最重要的奖项)颁给莫德里奇(世界杯亚军,克罗地亚主力,白人),也不要颁给姆巴佩。这举重若轻的一笔,将巴黎暗涌的种族问题微妙地道出,为后来的冲突埋足了伏笔。非洲常年战乱,中东恐怖主义,每年造就大量难民。法国,往往是非洲和中东难民的首选。原因很简单,法国对很多历史遗留问题心负内疚,况且,殖民后代多能说法语,一句非洲方言口音的“Bonjour !”,你法国人不开国门,自己怎么好意思?多元复杂的人群,要怎么在一个国家相处呢?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写过一本书,《文明的冲突》,光看书名你就懂他说的意思。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是亨廷顿的爱徒,1992年发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核心观点是这个:文化不同的社会都将到达同一个终点——开放自由的市场+民主自由的国家,这就是历史的终结。正值冷战结束,苏联解体,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笼罩在胜利情绪当中,福山和他的《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听起来石破天惊,成为胜利情绪最好的旗帜。不过,短短30年过去,无需多言,历史并没有终结。无论是世界舞台上其他制度的兴盛,还是市场和民主自身的困境,都说明,历史远没有终结。作为法国大革命的起点,巴黎民主和自由的传统比谁都浓烈。在劳工制度上,巴黎人常被调侃,“半年时间在休假,半年时间在游行”。在社会福利上,国家要保障每一个法国人的生活权利。你看,即使不工作,领着救济金,《悲惨世界》中的黑人小孩,依旧穿着全套adidas和崭新的世界杯冠军T恤。在民众思想上,巴黎人更是时刻准备着拿起路障去街上反对巴黎政府,对公权力的约束和监督不可谓不全面。在《悲惨世界》的视角里,显然,民众争取来的生活,并不那么鲜艳。吉普赛人丢了狮子,没找巴黎警察,而是组织种族械斗。黑人小孩们,可以自由地踢球,也可以在三人小分队逮捕Issa时蜂拥而上,还可以蒙上面为Issa复仇。他们的时间一直很自由,但是他们的眼睛也一直很愤怒。黑人的权利得到了足够的伸张和保护,但是很奇怪,从生活境遇上来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现行制度下的受害者。这就是电影悲剧结尾最主要的情绪推手。肆武汉方舱医院开舱第一天,一张照片流传甚广。一位男患者戴着口罩,躺在病床上看书。手中那一本,正是福山的另一本著作——《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 “历史终结论”实在太脱俗太自信,每当西方制度遇到问题,就会被福山的学术论敌挖出来鞭打。脸稍稍有点肿的福山不得不出来说上几句,这本《起源》,有人视为他观点的180度转向,也有,善意地理解,是他自己对“历史终结论”的补充。《起源》的观点是,仅靠民主和自由不能包办一切,还需要“国家建构”——简单来说,就是政府的组织能力,再简单地说,就是为了保障民主和自由,还需要国家做好国防、税收,治安,公共服务。可惜,从1992年到2020年,时代不一样了,民众对福山这类老学究的大砖头著作已经提不起兴致和耐心。《起源》远远没有像《历史终结》带来那么大的振动和讨论。东方也好,西方也好,对“口号”的迷恋,都已经胜过了对真理的探究。由于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在执法时造成黑人弗洛伊德的死亡,全美国掀起一场无比汹涌的示威运动,目前全美50州爆发抗议示威,动用6.2万国民警卫队,逮捕1.35万人。曲解事实和迎合情绪,大概是东西方每一位野心家共通的能力。这明明是一起执法不当,按照现行法律办理就行,却着实沦为大型政治表演。弗洛伊德有一段漫长的犯罪史,其出发点和死亡本身,并不是出于追求平等的目的。但是这不妨碍投机者纷纷下跪,把他塑造成一个英雄。拜登说,选他当总统,他会废除制度性的歧视政策。可是哪里还有什么“制度性”的歧视?从林肯的“废除黑奴宣言”到肯尼迪命令国民警卫队护送黑人上学,制度性的歧视早就根除干净。黑人的遭遇,有着更真实的原因,只是大家视而不见罢了。种族平等,这个话题永远有流量,永远没风险,但是也永远不会有实质。这不过是另一场“占领华尔街”罢了。几天前,HBO的《乱世佳人》下线,这部上映于1939年的电影,被“挖坟”,批判为种族歧视。Google浏览器Chrome将不再使用“黑名单”(Blacklist)、“白名单”(Whitelist)等词,而改为“禁止名单”(Blocklist)与“通行名单”(Allowlist)。美国的政治正确走向新的高度。这样的背景下,再看《悲惨世界》,这部为巴黎警察说了一点点好话,要求巴黎黑人做一点反思的电影。简直“大逆不道”。伍是的,电影的名字让人不得不想起维克多·雨果在100多年前写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冉·阿让为了抚养姐姐的七个孩子,偷了半块面包,所以坐了19年牢。命运的磨难足够把他变成一个充满恶意的人。但是最终他在主教的点播下,回归善良,余生都在帮助别人,甚至最终感化了追捕自己一生的警察沙威。雨果笔下是一个有关爱的故事。但是电影《悲惨世界》不是。 Issa决定站出来,报复所有欺负过自己的人。他不再是那个因为好玩去偷狮子的黑人小孩,被橡皮子弹在脸上打出的那条长长伤疤,现在就是他的勋章。他和黑人小孩同伴,把三个巴黎警察逼近了绝境。Issa站在台阶上,握着点燃的燃烧瓶,高高在上,像极了一个胜利者。三人小组中最有“好人”底色的Pento(男主角),拿枪指着他,反复朝Issa喊:放下,听我的,放下。双方对峙着。电影戛然而止。屏幕上,是维克多·雨果在史诗小说《悲惨世界》中的一句话,世上没有坏的庄稼,也没有坏的人,只有坏的庄稼人。换言之,是社会造就了这一切。任何语境里,把手指往上一指,你看,是社会的错——这是最轻松,最没有风险的结论。大概,即使大文豪雨果执笔,也不知道如何给电影结尾吧。 但愿,我们都能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中:富人觉得安全,穷人看得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