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宅少
“在命运的最糟处境中,
有着情况改善的最好转机。”
——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
「逝于公元前406年」
代表戏剧:《独目巨人》
……
多年以后,王宝强在《今夜有戏》里跟岳云鹏搭戏,重现北漂生活时,说不定还能记起8岁那年去少林寺的情景。当时是夏天,宝强第一次坐火车,站票。车内腐气沉沉,一路晃得宝强头昏脑胀。车开到一半,宝强实在没忍住,“哇”地吐了一地,引来周遭厌恶的目光。
当时宝强就发誓,等哪天我混出来了,以后全买坐票,再也不买站票了。
宝强对“混出来”的想象如此贫瘠,完全不能怪他。8岁前,他生活在河北农村。父母六亩地,养活四个孩子。直到他6岁那年,爸妈才把盖房的钱还清。那年他跟母亲赶集,看中件褂子。母亲不给买,他扯着母亲哭了一路。懂事了才知道,不是舍不得,是真的买不起。
一年到头,宝强几乎没尝过钱的滋味。也就过年时给奶奶磕头,能落两毛钱到手里。去商店买一小挂鞭炮,放不到一分钟。
宝强只好拆散,一颗颗地放。
8岁那年,宝强跟爸妈说,书我不读了,要去少林寺习武。诱因是村里放露天电影《少林寺》,宝强看了,夜不能寐,脑中回荡着《牧羊曲》,心说去少林学武,以后我也能拍电影、当明星。他把这话告诉爸妈,保证不问家里要一分钱,以后挣钱,都给家里。
父亲不同意。他又央求母亲:
“让我去吧,等将来我拍电影,挣了钱,给家里盖新房,好好孝敬您。”
当妈的苦笑,看着儿子:
“你这是在说梦话啊!”
一句话,就把宝强说哭了。
结果没两天,父亲又答应了他。家里三个孩子上学,每到开学,连10块学费都掏不出。思来想去,他愿意学武,将来做个武术教练,也算是门生计。于是一张站票把儿子送到少林。
寺里的师父摸了摸宝强,说骨脉不错,就收下了。从此,宝强有了个法号,叫“恒志”。
拜师当晚,8岁的恒志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那头说:“收下就好,你多吃苦,好好练。实在练不下去了,就回来上学。”
话音未落,宝强的眼泪夺眶而出。
02.
在少林头三年,宝强每天跑步、扎马步、练腿功。开韧前,练得双腿发麻,脚冒血泡。开完韧,一个下腰,脑袋能钻到裤裆里。也就是这时候,他发现一个大问题:
在少林习武,并不能拍电影。
李连杰也不是少林寺的和尚,人家是在北京武校练武,拿了全国冠军。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还得咬牙学下去。三年基本功,三年套路。这期间,有剧组到寺里取景。他才知道,有一种演员,叫群演。但剧组挑群演,从没挑中他。宝强问师兄,这么练武,什么时候才能拍上电影啊。
师兄说,做梦吧你,真想拍电影,得去北京。
春夏秋冬又一春,宝强在少林寺待了6年。12岁那年,他被师父选入武僧团,经常下山表演,靠翻跟头赚零花钱。每次表演拍照,他特别喜庆。老叮嘱师兄,记得把照片存好。
“将来我可能要当功夫巨星。”
师兄们都觉得这孩子痴人说梦。宝强却一点不觉得是梦,问师兄,去北京怎么能当群演?师兄告诉他,有个电影厂,每天蹲在门口等,被选中了,就能演戏。1998年春节回家,他告诉父母,少林寺不去了,他要去北京寻梦。
亲戚们听见,都赶来劝,说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敢去北京?再说拍电影、当明星是咱农村人干的事吗?老老实实种地,娶一房媳妇,比啥不强?七嘴八舌,宝强一句没听进去。最后还是父亲挺身而出,在桌子上倒了一杯酒,递给儿子:“你愿意闯就去闯,实在不行了,再回来想别的办法。”
临走前,母亲掏空家底,给了80块钱。
登上火车,宝强暗暗发誓:
“无论如何要混出个人样来。”
03.
1999年的北京,远没有日后国际大都市的气象。别说几万一平的商品房,不少大杂院都还没拆;三环以外算郊区,望京那真是远望北京;满大街跑的是黄面,2号线地铁票3块钱一张。尽管如此,在16岁的宝强眼里,北京已是繁华极限。满街的人、满街的车,姹紫嫣红,别有洞天。
不过这繁华并不怎么友好。刚出北京西站,一大婶拉着他说有最便宜的宾馆,问住不住。宝强问多少钱一夜,大婶说一百二。
吓得宝强赶紧走。
当时宝强身上就580块。500块还是在少林寺辛辛苦苦三年攒的。当晚宝强找了个地下室,住一夜20块钱。一觉醒来,就去北影厂门口,开启了群演蹲点生涯。
头几天,没剧组找他。为省钱,每天只吃五块钱的包面。幸好结识5位蹲友,大家相约北沙滩租房,一个月120。平摊下来,一人20。房子很烂,旁边就是臭水沟。没接到活,宝强不敢花钱,天天借人家酱油蘸馒头。后来又跟室友凑钱,买了一大袋土豆,天天水煮土豆。
省下钱来,6人合力买了个二手呼机,方便接活。这5个室友,每个都和宝强一样。有的想做武打演员,有的想做知名编剧,有的在剧组扛器材,有的给摄像铺轨道。
大家来自山川湖海,囿于昼夜、贫穷与梦。在这里,谁也不会嘲笑宝强,说他痴心妄想。
那年北京的春天来得晚,宝强的第一个角色来得也晚。第一次被选中,是在一个清朝剧里当背景。导演给他任务,从街这头走到那头。换了衣服,宝强兴奋无比,结果前后表演十五秒,连镜头都是虚的。
虚就虚吧,好歹算是开了张。此后,宝强每天能赚20块。运气好的时候,能赚一百多。比方说演逃荒的难民,路遇军官,被对方踹翻在地。那天,演员来真的,一脚踹在宝强胸口上,当时就给宝强踹得喘不上气。结果导演不满意,又接连被踹了两次。
从地沟里爬起来,宝强拿到一百块。
代价是胸口一个紫鞋印,疼了整整一星期。
生理上的疼痛,还在其次,关键还有心理上的屈辱。进剧组,一旦走错位,组里人冲上来就是一顿臭骂,赤裸裸的人格羞辱。一次,宝强不慎撞翻椅子,对方上来就是一巴掌。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忍气吞声。
更大的痛苦,来自生存的压力。
虽然处处省钱,几百块也撑不了多久,吃着吃着就见了底。幸好经朋友介绍,宝强接到了武行。在电影《巴士警探》给男主做替身,爬上两米高的防火梯,从上往下摔,摔到导演满意为止。宝强脾气直,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愣是直直撞向水泥地。“砰”的一声,前后四次,摔得脑袋嗡嗡作响,身上磕出血来,给导演都吓了一跳。那天,他赚了50块。
此后,宝强声名在外,经常接替身戏。每场戏,他都摔得格外逼真。不足一月,就摔得关节肿胀,浑身剧痛,睡觉也不踏实。
为了50块钱,宝强都认了。
到北京快一年,他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没买过一双新鞋,头发又长又腻。走到哪儿都被人嫌弃。不但厌恶他的穿着,还厌恶他的味道。
当时宝强的心愿,就是能有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让自己变得体面点。
这时他才明白,物质的紧迫,根本容不下一个人追求更大更远的美梦。
在生存面前,理想会苍老得特别快。
04.
第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是5个室友里的大哥。大哥原本接戏频繁,收入很稳定。突然两个月没活,人变得易燃易爆,常和室友呛声。直到去黑市打假拳,被揍得满脸是血,才赚了500块,解决燃眉之急。
慢慢的,6人之间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谁要是一段时间没活,就会拿有活的人撒气。然后互相嘲讽、攻击,说话夹枪带棒,笑话对方白日做梦,明明一无是处,还想当明星。在这种气场里,宝强也被拖入漩涡。
一旦心情不顺,就会厌恶有活的人。
一旦自己顺了,就反感别人的苦情。
那些日子,宝强串剧组、找导演,一句“我是王宝强我来自少林寺我会武术”一天说八百遍,低三下四,见人就笑。
回到宿舍,却倍感压抑。
最压抑的时刻,宝强也跟人打过架。那是北京夏夜的大排档,大家吃着麻辣烫,双方莫名起了冲突。有人抄起啤酒瓶往宝强脑袋上砸,宝强顿时感到一股血往上涌。闪开后,一拳打中对方鼻梁。看到对方被打出血来,宝强不但不退,还冲上去猛补了一拳。
也就是那一拳,把自己给打醒了。
那一夜,宝强没睡,摸着手臂上的伤口,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来北京。是为了赚那50块钱吗?是为了一身新衣服吗?
如果一直住在这个满是尿骚味的房子里,靠吃馒头度日,自己还能撑多久?如果永远为了一口饱饭讨生计,什么时候能拍上电影?
宝强哭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狂练签名。被室友瞧见,所有人一拥而上,疯狂笑话他,想当明星想疯了吧?但宝强不往心里去。
练签名,是想提醒自己,勿忘初心。
然而生存之艰,并没给王宝强任何喘息之机。
寒冬来临后,剧组少了,很多群演接不到戏。最少的时候,一天赚7块。之前攒下来的钱,迅速被掏空。无奈之下,宝强只好去工地搬砖、刷墙,一天25块钱续命。即便如此,拿到工钱,还是要去洗照片。一洗就是上百张,交给大大小小的穴头、副导演,求他们多推荐,多给他一次机会。
那是宝强到京后最难的日子,赚得少,吃得更少。忍饥挨饿,还得干活。有一个月,因为打破一个洗手台,一分钱工资没领到。
就这,还是不忘拍电影。
工友们都觉得,这孩子魔怔了。
想当明星想瞎了心。
“你看看你,长得矮,人又丑,普通话都说不好,别说当明星,一般剧组谁看得上你?洗了那么多照片,人家路上就当垃圾丢了。”
都劝啊,孩子,老老实实回家种地吧。
“你做的那些梦,都不是你的命。”
可宝强脾气倔,死活不甘心。不但不放弃,还老催眠自己。冯导《大腕》剧组找他群演,就因为葛优摸了他脑袋,宝强就觉得这是上苍的某种暗示。那么多人,凭什么就摸自己?搬砖的那些日子,宝强内心极度挣扎,一方面觉得工友们说得有道理,自己条件这么差,有什么资格当演员?一方面又执拗地想,自己就是和一般人不同,注定会有一个光明的结局。
每当沮丧袭来,他就狂练签名。
不断鼓励自己:不能就这么认怂。
整整一年,他不敢跟家里联系,怕听爸妈的声音。结果工资被扣,大年初一,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在店里赊了五个馒头,才坚持走回宿舍,借钱给家里打了电话。几天后,父亲寄来300块钱和一封信,信上说:
“怪我没本事,钱不多,你要省着花。”
读完信,宝强边哭边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要是永远演不了电影,那可怎么办?回家种地,终了此生?
不敢想,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争气。
难道真像别人说的,活该种一辈子地?
就在绝望的悬崖边,老天爷拨通了他的呼机。
05.
2001年冬天,王宝强正在工地上干活。室友接到呼机来信,让宝强去面试李杨导演的《盲井》。《盲井》的角色,本来落在河南戏校一个孩子身上。结果那孩子临时有事退出,导演李杨不得不重新招人。
当时在宾馆,王宝强溜边儿站,一脸青涩的雀斑,连看都不敢看李杨。浑然天成的乡土气和傻憨无比的笑容,却正中李导下怀。
进组后,宝强才知道制片方没什么钱。不少演员抱怨,说这是他们见过的经济条件最差的组。跟矿工一起吃、一起住。下井戏,连保护措施都没有。头几场戏,宝强吓得要死。更倒霉的是,开拍不久,井下塌方,砸死两个人。
很快,几个演员走了,连女主都跑了。
一帮群演都上来劝宝强:
“一个破戏,别把命折进去。赶紧走吧!”
可宝强没走,在剧组最困难时,他选择了留下。三百多米深的井下,一拍30多个小时;冰天雪地里,发着高烧坚持拍摄。整部电影拍完,他只拿到一千五百块片酬。但他觉得值,有了这笔钱,可以继续留在北京。
结果老天爷给的,比他想得更美。
2003年,台湾金马奖,王宝强因《盲井》斩获最佳新人。他生平第一次坐飞机,看见海,看见那么多大明星。等他回北京,柳云龙因为看《盲井》,请他演了《暗算》里的“阿炳”。冯小刚要拍《天下无贼》,也是因为看《盲井》,选中他出演“傻根”。
那正是冯导如日中天的日子。
演完电影,当初穷到赊馒头的少年,迅速引起关注,签下冯导的工作室。当时很多人觉得,他也就一阵风,跟魏敏芝差不多。一个出身农村的非职业演员,能掀起多大水花?岂料一年后,康洪雷拍《士兵突击》,死活找不到“许三多”。冯导夫人,演过康导《青衣》的徐女士,赶紧把宝强推给了他。
2006年,《士兵突击》横扫各大卫视。
宝强用一股韧劲儿,实现了啪啪打脸。
差点跌落悬崖的他,牢牢抓住了《盲井》这一根救命稻草,逃出生天。
紧接着,荣誉、财富纷至沓来。这个笑起来憨傻无比的农村小子,一跃成为全民皆知的青年偶像,入选“80后十大影响人物”。
而那一年,同样是1999年抵达北京的岳云鹏,还在德云社打杂,刚拿到固定工资。他想的不是什么当明星,而是怎么活下去。
06.
多年以后,岳云鹏在《今夜有戏》里跟王宝强搭戏,重现北漂生活时,说不定还能记起生平第一次穿皮鞋的心情。那双鞋25块钱,是他出生以来穿过的最好的鞋。穿鞋登上去北京的汽车,岳云鹏没有兴奋,只有心酸。
那天车里放着《粉红色的回忆》。直到成名,他还是不敢听这首歌。一听就想起14岁离家时无助的心绪,和对茫茫未来的恐惧。
和宝强追梦不一样,小岳岳去北京,纯属生活所迫。他生长在河南的9口之家,爸妈靠蒸馒头,拉扯7个孩子。再怎么受累,赚的钱还是不够。13岁之前,他穿的都是姐姐的衣服。每年生日,才能吃上俩鸡蛋。
要比穷,王宝强未必是岳云鹏的对手。宝强过年还能落几毛钱,岳云鹏过年,只能躲在家里。等哪家放完鞭炮了,偷偷跑过去,从一地残渣中扒拉出几颗,躲起来放。因为穷,村里小孩都嫌弃他,不跟他玩。上初中后,同学看他穿姐姐衣服,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嘲笑和鄙夷,让岳云鹏变得内向自卑。
在他记忆里,父亲永远有蒸不完的馒头,母亲永远有做不完的针线。两人起早贪黑,只能勉强糊口。姐姐们一个个离乡打工。每到开学,他还是交不起学费。终于,13岁的冬天,岳云鹏狠下心对母亲说:
“妈你放我走吧,这学我不上了!”
那是1999年,14岁的岳云鹏揣着200块钱,背着一床棉被,跟五姐来到北京。看着宽阔的街道,来往的车流,闪烁的霓虹,岳云鹏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在北京溜达一圈,工作没找到,钱也花光了。
无奈之下,岳云鹏只能回村。不久,有人到村里招保安。岳云鹏还是要去。父母想尽办法给他凑了押金,让人把他领到了北京。在保安公司弥漫臭味的宿舍里,14岁的岳云鹏苦练了半个月身体,却被分到了条件最差、工资最低、几乎没人愿意去的石景山重型电工厂。
初春的北京,极度寒冷。每天夜里受冻巡逻,身上就一件破军大衣。由于太困,岳云鹏后半夜常犯迷糊。一迷糊,被队长逮到就扣钱。抓一次,扣四十。原本工资三百块,一个月下来,他倒欠了厂子二十。为此,岳云鹏特意去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每当巡逻完毕,就点燃一支,夹在两指之间。
等烟烧到手,就能把人疼醒。
为了一千多的押金,岳云鹏咬牙坚持了一年,终于扛了下来。北京的寒冬,比初春更冷,就一件军大衣,一般人谁顶得住?
每天夜里巡逻,感觉腿都冻麻痹了。
年底结完钱,到底还是放弃了这份工作。
07.
再去北京时,碰见的第一件事就是糟心。
姐姐带他找了五天工作,一无所获。正好一个朋友在饭馆打工,说让岳云鹏去试试。可姐姐身上就只有五块钱,要是买了公交车票,弟弟就得饿一天肚子。为了省饭钱,姐姐强拉着岳云鹏上车,没买票。任由售票员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姐姐一手攥着弟弟,一手攥着口袋里的钱,满眼噙泪,一声不吭。
后来岳云鹏回忆说:
“就攥疼你的那股劲儿,这辈子都忘不掉。”
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一没文化,二没背景,连口饭钱都掏不出来,根本谈不上做人的尊严。之后几次工作,岳云鹏深有体会。
经姐姐四处求人,他在饭馆里当上了洗碗工。厨师长见他勤快,让他负责清洁。清洁干好了,又让他去蒸屉。刚做得有点得心应手,厨师长换人,新厨师长的小舅子看中了他的活,岳云鹏被毫无理由地开除。
第二家火锅城,他去扫厕所。扫得好好的,就因为一位男客喝吐了,他扫女厕没看见,大堂经理一见客人发脾气,二话没说让他滚蛋。接着,经村里人介绍,去给一家奶牛场做厂房钢条焊接。岳云鹏一个孩子,根本搬不动那么重的钢条,工友嫌他拖后腿,又把他给挤走了。
然后就是最屈辱的那一次。
当时岳云鹏在亚运村一家饭馆当服务员,一个月工资八百,偶尔还能有打赏。干了小半年,一直很开心。但就因为写错包厢,结账时给客人多算了两瓶啤酒,来客不依不饶地骂了他3个小时,各种人格侮辱。客人骂骂咧咧走后,经理拿起一只碗摔在地上,指着岳云鹏骂:
“你现在就给我滚!”
3个小时的侮辱,对岳云鹏伤害极大,近乎噩梦。多少年过去了,他都不愿意再回想当时的情景。一想就流泪,内心爬满苦痛。
一站又一站,开除又开除,也不知道哪儿是个头。随后,岳云鹏又到一家炸酱面馆当服务员。孔云龙在该店做门童,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很快就干了一仗。结果不打不相识,关系反倒因此亲密起来。
恰好有一赵老先生常来此地用餐,看了俩人在公司年会上表演的双簧节目有点意思,就说:
“你们这么干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认识一人,没什么名气,但是能耐很大,相声说得好,你们去跟他学相声吧。”
就这样,岳云鹏遇见了郭德纲。
08.
拿老郭的话说,2004年,大雪纷飞,大栅栏上连条狗都没有的日子。岳云鹏跑去华声天桥一看,观众三个人,后台十个人。
心说可拉倒吧:
“你们自己还吃不上饭呢。我在饭馆里,一个月比你们挣得多。”
架不住赵老先生一直劝,岳云鹏和孔云龙就常去园子听,也算攒攒人气。听了几回,岳云鹏觉得有点意思。当时老郭也没指望他俩有天赋,一人给了两段贯口,先回去背背再说。很快,岳云鹏就做出决定,辞职,学相声!
他给爸妈打了个电话,说要学一门手艺,暂时就不能给家寄钱了。
当时的想法,特别实际:
学个一技之长,将来有口饱饭。
辞职后,没有收入,岳、孔两人搬到庞各庄。房子是老郭给租的,200块钱一个月,每月还有50块零花钱。两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饿了就看《炊事班的故事》生扛。白天在德云社打杂,剩余时间背词儿。一个太平歌词,一个贯口,走到哪儿背到哪儿。
2005年,老郭火了。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德云社也热闹起来。7月,岳云鹏开始登台热场,拆唱太平歌词,算是练练胆子。
熬了一段时间,老郭觉得还行,给了他一次机会。结果15分钟的《杂学唱》,说了3分钟,岳云鹏脑子里一片空白,紧张得胃痉挛。
一下台就哭了。
此后,岳云鹏只能打杂。德云社高歌猛进的日子,却是他无限落寞的低谷。他擦桌子、扫地,一直扫到栾云平入社。好不容易能上去说两段,表现依然不好。没两天,师弟栾云平成功登台,扫帚又回到了他手中。
私下里,岳云鹏很闷。不会跟人打交道,也不会在老郭面前挣表现。台上台下,都开始嫌弃他,觉得他笨,不是干这行的料。那时他不爱刮胡子,头发又长又腻,没人愿意跟他亲近。他在后台打杂时,叫一声“师哥”,来人看见了,都不拿正眼瞧他。
连新来的“鹤”字科,都有人陆续上台,他还在扫地、擦桌子。至少有三次,有人提出这孩子脑子不够使,赶紧打发走。
2005年底,何云伟、李菁拿了个相声大奖。庆功宴上,聊着聊着,大家开始批判岳云鹏,说他没长进。没几天,话题就转到要不要开除。当时德云社内部开了个会,有人提出让岳云鹏走,没一个师兄弟敢出面保他。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说既然吃不了这碗饭,没什么贡献,也不能白养,开除他算了。
最后,还是老郭撂下一句话:
“各位,什么都不说了,就算他只能在后台扫一辈子地,我也不会让他走。”
四处流浪打工,没人拿他当人看。
到了德云社,还是没谁瞧得上他。
那次开会,岳云鹏哭成了泪人。
09.
被德云社开除,要么回家种地,要么出去打工。岳云鹏只能把说相声当成唯一的活路。
那时老郭还在力捧曹云金,也别说成角儿了,哪敢想啊。能在小剧场里把相声说好,每个月有固定工资,他就心满意足。为此,岳云鹏从网上下了无数资料,马三立、马季、刘宝瑞,反复琢磨。一个包袱一个包袱拆开来学,试图摸索出属于自己的风格。
也试过捧哏,捧了好几个,人家都不喜欢他。
木讷、笨拙,被人嫌弃,整整三年。
那三年里,岳云鹏没表现出半点过人之处。他不像有的学徒,打小受熏陶,也不像有的师弟,一进来就开窍。可他没办法,以往没钱、没尊严的苦日子,他是真的不想过了。回家种地,跟他父亲学蒸馒头,这辈子就算交代了。再出去打工,继续看人脸色,有今天没明天,年纪大了之后,又怎么办?
相声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是生生被逼出来的。”
也说不上是怎么开窍的。断断续续上台,效果都不好。直到有一天说《地理图》,说着说着,岳云鹏忽然感到后脑门一阵凉风,一下子抓住了节奏。那场他说得特别顺,下台来,突然觉得没那么难了。慢慢能上去说两段。
2008年,同样是1999年来北京闯荡的宝强,已经登上春晚。岳云鹏才刚拿到固定工资。那年春节,徒弟们在老郭家看电视,只见一二人转演员与观众互动,观众一举手,就下跪,举另一只手,就唱歌。老郭对小岳岳说:
“你的机会来了。你爱唱歌,可以试试。”
此后,岳云鹏开场铺纲,有意模仿那位,一边唱歌,一边与观众互动。靠墨镜遮掩脸上的紧张羞涩。一试,竟收到奇效。观众越来越捧,笑声越来越大。这给了他极大自信。
更重要的是,现场对他贱兮兮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特别给反应。很快,岳云鹏就有意识地将此运用到了自己的相声段子里。
一次上海商演,老郭把小岳岳带去了,状态奇佳。回到北京,小岳岳开始跟史爱东搭档,现场越来越好。2009年,他有了代表作《学跳舞》《当行论》,逐渐在作品里添加自己的想法。300多人的小园子,因他而坐满。
老郭见他长进飞快,亲自指点作品。
就在这时,德云社迎来了出走风波。
岳云鹏本只想指着相声吃口饱饭。
没想到啊,这次要成“角儿”了。
10.
日后有人传言,面对出走风波,老郭让小岳岳临危受命,是想证明自己有能耐,想让谁红就让谁红,所以选了资质平平的岳云鹏。
其实早在2010年前,小岳岳已开始叫座。小园子里,有师兄弟明显压不住他的场子。心里是不服气,但现场效果就是没小岳岳好。
德云社内部都说,小岳岳这不叫相声,耍贱卖萌,一个包袱还没抖完,就忽然跳进跳出,跑去跟台下观众互动,压根儿就没按相声的节奏走。甚至有人当面说:
“你这不是不叫相声,纯粹就不是玩意儿。”
可架不住观众喜欢啊。
岳云鹏起初也怀疑自己,问老郭怎么办。
还是吃过苦的老郭是个明白人:
“少爷,咱先吃饭吧,吃饱了再想辙。”
出走风波前,岳云鹏已能在小园子镇场。有人主动申请把他的节目往后排,都说有点儿接不住他了。有不高兴的,排在他前面,每次上台玩儿命使活,憋着让小岳岳冷场。结果每次他上去,还是最能炸开场子。
“就相当于搅和,不让你使得舒服。但小岳岳一上来,不服不行,你打不过我。”
这才有2010年老郭开始力捧岳云鹏。带他上电视、串节目,大面积露脸,建立观众缘。又把孙越调过来给他捧哏。那年7月,小岳岳在小剧场开专场,一开始还没人献花,随后每演一场,观众反响越发热烈。
十几场下来,场场爆满,票都买不上。
孙越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
“行了,这下咱俩火了。”
依托着老郭巨大的影响力,加上独特的表演风格,当初差点被开除的岳云鹏,就这么逆转颓势,逃出生天。台上台下被人嫌弃了三年,硬生生搞出一种独特的逗乐技巧,成了老郭之后最能打的德云社演员。
2011年,岳云鹏在民族文化宫开“云”字科第一个专场。1053个座位,满满当当,小岳岳从此成“角儿”。那晚,岳云鹏又哭了。
哭完抱了抱身边的老郭:
“说相声真是太难了。”
11.
2002年的王宝强,2006年的岳云鹏,都处在前半生最艰难的时刻。幸好凭一口气,硬是从悬崖边爬了起来。没有这口气,手一松,怕是就要掉入万丈深渊,一辈子也翻不得身。因为这口气,他俩穿越了黑暗深海。
但光有这口气,也还不够。
要是没有遇到李杨,河南戏校的孩子没有退出,宝强还能坚持多久?一年,两年,三年,十年?咱不说多了,再跑五年龙套,穷得买不起衣服,宝强还能扛得住吗?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人,能为理想坚持多久?
要是没有老郭撂话,小岳岳能留下吗?要是没留下,不还得出门打工?退一万步说,纵然开了窍,300座的园子镇场,没有出走风波,小岳岳还能临危受命,得到老郭力捧,凭《欢乐喜剧人》圈粉数千万吗?
《霸王别姬》里,小赖子偷跑,推开门,穿过满街风筝,寻到一处戏园,看着台上风光的霸王和虞姬,当时就流下泪来:
“他们是怎么成的角儿?得挨多少打啊?”
滚滚红尘里,挨过打的人还少吗?
关师傅给一帮孩子训话,常说:
“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可讲到霸王自刎,还是满眼含泪道:
“人纵有万般能耐,可终也敌不过天命。”
教出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关师傅,他怎么就没成角儿?他年轻时,就没想过要成角儿吗?
长大后再看《霸王别姬》,每每看到小赖子自杀那段,一根绳子吊下,身后的木墙轰然倒塌,《同光十三绝》前扬尘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