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飞剑客
这两年大火的日漫《进击的巨人》已经进入最终章了,漫画和动画都将在今年完结。作为目前还在连载的高人气漫画中少有的以严谨世界观和深度剧情著称的作品,《巨人》已经在观众群体中引发了许多超越漫画本身的讨论。今天我们也从世界观的角度聊一聊。文中含有剧透,谨慎食用。
《进击的巨人》用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笔触、存在主义的气质和精巧起伏的剧情结构,用一百话左右的起承转合,为读者展示了艾尔迪亚和马莱的千年斗争,一个无法被追溯根源的仇恨,以及由仇恨衍生的历史与制度又进一步成为滋生战争和奴役的土壤,某种程度上是无解的。
如果大家回忆巨人每一个大剧情的发展,他们共有的特点就是高潮来临的绝望,这种绝望像埃尔文团长最后的冲锋,被涂抹上了一层悲剧史诗的色彩,仿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然而残酷的是,人类对意义的求索,时常伴随的是幻灭,当高墙内的人要为“人类”献出心脏,时时刻刻为驱逐巨人而战时,却在得知真相后发现自己正是全人类要驱逐的对象;当墙外的被帝国压迫的民族渴望复权,却给墙内的同胞带来了灭顶之灾;当读者代入艾尔迪亚人视角,意识到自己要为民族的生存而动用踏平世界的力量时,才发现整个民族诞生的历史不过是一场人肉宴席,是对始祖尤弥尔无尽的奴役。为了呈现这份残酷,《巨人》处处是反讽。
而在最新几话始祖尤弥尔的记忆里,巨人之力的流传和马莱大陆的种族主义却肇始于两千年以来的王权的野心和阶级的压迫,而王权和血统并不能真正能号令巨人力量,而巨人之力仅仅是被剥削阶级(尤弥尔)本身被压抑的力量,一旦束缚解除而觉醒,就会排山倒海般地踏平这个旧世界,这不得不说是巨人主题的一次升华。
有意思的是,当年巨人爆火的时候,我们还将其视作《东京喰种》相提并论的番剧,其特点是巨人的血腥、悬疑、燃,当初有国内媒体曾痛批漫画里的凶残巨人影射的是中国,是为右翼法西斯招魂,要求封杀,但随着剧情深入,世界观不断扩大,真相一层一层被剥开,我们会发现其中历史的逻辑和隐喻恰好完全相反。
回顾《进击的巨人》,虽然皮克西斯司令的战犯原型不可洗白,但墙内的艾尔迪亚人显然不是要隐喻霓虹人,而是希伯来人,譬如墙外的艾尔迪亚人戴的袖章和犹太人袖章极其相似。在《巨人》里,艾尔迪亚人是一个叫尤弥尔的女性的子民,它从一个部落,依靠巨人之力建立强大帝国,后来被马来人联合其他民族推翻,第145代王率领他的子民逃离到帕拉迪岛,缔下了不战之约。长期以来,艾尔迪亚人被视做恶魔,因此被驱逐、流放、奴役。
而在现实里,根据犹太教律法《哈拉卡》的定义,一切皈依犹太教的人以及由犹太母亲所生的人都属于犹太人。曾经墙内的艾族人以为自己是人类的全部,就如同犹太人认为自己是被上帝选中的子民。 犹太人历史上曾建立以色列王国、犹太王国,后来被异族征服,子民四处流亡,屡遭歧视,到二战时期,纳粹肆虐欧洲时达到极致,百万人被送进奥斯维辛。
《巨人》里艾尔迪亚人最后的“乐园”帕拉迪岛,就是犹太人神话里的“应许之地”。《旧约·创世纪》记载:以色列人祖先亚伯拉罕由于虔敬上帝,上帝与之立约,其后裔将拥有“流奶与蜜之地”——迦南,后来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旷野漂流四十年,来到了这片应许之地。也有人说曾经纳粹德国是想把犹太人流放到马达加斯加岛,而我们看到,《巨人》里的马莱大陆的轮廓,恰好就是非洲大陆颠倒过来,由此一一对照。
《巨人》同时有着浓厚的宗教氛围,主要是对犹太教、天主教的指涉。主人公艾伦·耶格尔是被巨人之力选中的人,他步步成长,成为艾尔迪亚人的领袖艾主席,一个降临尘世、拯救苦难民族的“弥赛亚”。弥赛亚拯救子民于末世,在犹太教经典里,有如下对话:“到那日,我必建立大卫倒塌的帐幕,堵住其中的破口,把那破坏的建立起来,重新修造像古时一样,耶和华说,日子将到,耕种的必接续收割的,踹葡萄的必接续撒种的……我必使我民以色列被掳的归回,他们必重修荒废的城邑居住……”,把这一段结合《巨人》里,马来联军对帕拉迪岛的入侵,抵御巨人城墙的破裂,艾伦发动地鸣的场景,俨然是弥赛亚降临。
值得留心的是,《巨人》里模仿日耳曼姓氏起的名字,木桁架式民居,北欧装束,以及马莱帝国对艾尔迪亚人迫害细节与纳粹德国清洗犹太人的高度相似,都深化了这一对照。当然,除了马莱人—艾尔迪亚人既是日耳曼人(一说罗马人)—犹太人,巨人也提醒我们睁眼看看当下的现实,种族歧视的结构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艾尔迪亚人想要当作为帝国的“荣誉马莱人”,就像如今的杨安泽们在美帝为自己的亚裔身份感到“有些羞耻”,就像黑人要想呼吸,就得把自己漂白,以此才不至于遭受白人的时代的一粒灰尘如山般的手肘压来。
哲学家阿甘本在《神圣人》中回答了马莱帝国是如何以人类之名把艾尔迪亚人排除出人类共同体的,换言之,艾尔迪亚人不是人,是恶魔的后裔,也就是阿甘本说的“赤裸生命”。纳粹(种族主义者,帝国主义者)是如何把犹太人(少数族裔)变成俎上之鱼的,他们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包括《纽伦堡法案》、“水晶之夜”等事件,把犹太人的公民权剥夺了,犹太人可以被投入集中营,在毒气室里被瞬间大规模地杀死,原因就在于他们已经从人被贬为动物,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处置他们,而无须承担任何法律责任。这就是赤裸生命。
那么共同体的命运是什么?小说家就写过这样的故事。有一座伟大的城市叫奥梅拉斯,城里的居民也都幸福的生活着,但背地里,魔法让城市里必须有一个不幸的人才能维持多数人的幸福。人们要选出一个孩子。他被关在肮脏的地下室,坐在自己的排泄物中间,浑身长满恶疮。有些市民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可是他们不能拯救他,必须对他视若无睹,否则城市的一切幸福就会化为灰烬,他死了,还有人要代替他。这个小孩就是被多数人幸福献祭的人,是赤裸生命。
小说的现实意义在于,在现实世界,大多数人的幸福,或多或少总会牵涉到他人的不幸,比如发达国家通过剥削边缘国家的劳动力和资源,转移有害产业,来维持自身的高福利,即使有人会良心不安,想当一个善良的白左,想跑去发展中国家告诉她们要环保,要用爱发电,大多数人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血汗工厂的廉价商品。
这就是共同体识别。阿甘本的意思是,构成和维持一个共同体,很多时候必须要以排斥少部分人来实现,否则它本身会摧毁共同体而形成一个更小的共同体,希特勒会把经济危机和堕落甩锅于犹太人,而不是日耳曼人或者资本主义结构危机本身。被献祭的人就是那些可以被共同体所排斥的东西,比如现代社会所赖以维系的民族识别,种族识别,身份识别等等各种技术,纳粹大屠杀不过是把这个逻辑推向了极点而已。
今天最能体现赤裸生命的生存样态自然就是难民。他们的家园被全球利益集团以及其代理人狂轰滥炸,使得他们流离失所,疯狂涌入了欧洲,动摇了民族国家的根基,分裂了国家-民族-地域的三位一体,也带来了治安的恶化和人口腾笼换鸟的风险,激发发达国家内部的右翼民粹兴起,新法西斯复活。
回到《巨人》的故事,那个小说里地下室里的小孩,阿甘本意义上的神圣人,也就是尤弥尔及其子孙后代。整个艾尔迪亚帝国的辉煌,可以说都是建立在始祖尤弥尔一人的不幸身上。她生前是被压迫阶级,死后也依然被囚禁在“道”空间中,沦为艾尔迪亚人征服世界的工具。而受害者的马莱,也利用和拉拢了智慧巨人之力,奴役了墙外艾族人,复制了艾尔迪亚帝国的行径。
面对自己种族过去的殖民主义原罪,有的艾族为自己种族感到羞耻和憎恶,他们或者像145王以及之后的弗利兹王,把自己关在岛上,几乎不再使用巨人之力,或者像野兽先辈吉克那样搞出“艾尔迪亚安乐死”计划,阉割自己种族以求世界谅解。
大多数人成为了普通马莱人,从漠视艾尔迪亚人被歧视,到支持侵略帕岛获取资源,如果生在帕岛,可能是弗洛克这样的耶格尔派。弗洛克这样的人存在特别能够被理解,耶格尔派想要重建艾尔迪亚帝国,走法西斯道路。当初普通人类就不想全灭艾族了?普通人类不放心艾族巨人化能力,等科技发展了直接全灭艾族,这个矛盾很难调和。这只是一种极端化的表现,放在今天,其实大家都是普通人,他们可能是把川普抬进白宫的红脖和锈铁带工人,是欧美甚嚣尘上的民粹右翼,这是弗洛克存在的原因,目前的现实不会像漫画里那样极端化,但民族和种族矛盾的账本不会简单交待,还会存在很久。
如果我们抛去民族主义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尤弥尔的巨人之力其实就是是被统治阶级(奴隶,或者说,无产阶级)压抑的力量,他们是生产力也是劳动力,既可以移山建桥,改造世界,也被统治阶级用来战争攻伐,传播仇恨,有一天,他们也会被艾伦主席的地鸣(革命)唤醒,鲜红的太阳喷薄而出,彻底摧毁旧世界,在新世界中实现真正属于艾尔迪亚人的自由,艾伦也许是理解尤弥尔处境的,他知道自己是被尤弥尔等了两千年,某种意义上,尤弥尔和艾伦在道中的相会,是一次无产阶级跨越时间的「井冈山会师」。
《进击的巨人》即将完结,后续的方向大致明晰,当然也不排除诸葛创继续打脸的可能性,我们可以把艾伦当做主动推动矛盾的人,他开启了革命,掌握了洗牌的能力,但他神隐了,把路线的斗争交给了调查兵团“人类命运共同体”道路和耶格尔派“艾尔迪亚帝国复兴”道路,黄埔军校有一句话,毕业以后再无同学只有立场。有道是:昨日把酒言欢,明日互挂路灯。没错,这很残酷。
抛弃幻想,准备斗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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