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天书
关于我们时代的五个侧面
——题记
01
早在文艺复兴时期,教徒中就已经有人开始怀疑神谕的真实性。到1670年,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出版,书中对圣经旧约部分进行了深入考据,得出了《摩西五书》并非出自摩西之手的结论。又经过两个世纪的发展,最新的考古成果,对于巴比伦和其他文明的神话传说的重新审视,让欧洲一些人认识到,旧约中的诸多纪录只是人类上古历史传说中的一部分,并不是独特的神迹。人类学奠基性著作《金枝》的出版显示出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教义也并非独特,和很多原始宗教相似。
针对新约的考据也开始了,考据的结果让很多人开始相信根本不存在基督这个人。虽然在此之前的欧洲已经有很多唯物主义者,怀疑论者,无神论者等等,但来至于历史方面的质疑显然更能威胁到教会的统治,这些新思潮和进化论一起,催毁了基督教价值在世俗生活中的权威。19世纪最后几十年中,有很多人因为信仰崩塌而痛苦,也有很多人充满希望,认为20世纪迎接他们的必将是一个充满理性和科学的时代。
就像后来赤旗并没有插满全球,反而陷入低谷一样,一神教的世俗权威虽然瓦解,但影响力却没有消减,还以一种更庸俗滑稽的方式在影响我们的世界。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我们看到了一系列宗教主导下的闹剧,韩国因为邪教导致疫情爆发,美国神父在电视上驱赶新冠肺炎。19世纪的激进无神论者们如边沁和穆勒认为宗教是幼稚的迷信,然而在2020年,上帝和基督是否存在的诘问已经对虔信者毫无作用,理性和迷信达成了和解,物质也好,科学也好,有什么不能是上帝赐予的呢?教皇和美国总统需要圣经证明权威,社会名流们需要信仰填补精神空虚,普通民众需要幼稚的迷信麻痹自己。
02
1836年建立的正义者同盟有一句口号“四海之内,人人皆兄弟”,同盟在逐步发展并在马克思、恩格斯加入之后成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原来的口号也变成了那句著名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句话除了一种应然的理想目标和斗争方向之外,在当时也有深厚的现实基础——
当时的资本主义世界基本上等于欧洲,主要工业国之间经济文化隔阂较弱,社会处于第二次工业革命前夕,工业模式和产业链条处于较为原始的状态,此时的产业工人成分比较单一,以煤钢和纺织等工人为主,复杂分工和脑力劳动者都未大量出现,产业工人身上的枷锁极为沉重,不接受劳动剥削甚至无法生存。这一切在呼唤着一个超越国家民族的,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无产阶级同盟的出现。
20世纪70年代,以美国梦为代表的西方工人贵族阶级迎来最美好的时光,这也是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他们相信奋斗会有收获,认真工作几年就会成为中产,一切都如此美好且理所应当。产业工人们不用通过革命就能摆脱无产者的身份,让左翼思潮逐渐成为象牙塔中的游戏。80年代以后,美国进入金融帝国时代,所有国家都被新自由主义裹挟进全球化进程中,产业链全球大分工正式开始,欧美传统产业工人阶级不断萎缩,高福利政策则不断的把有素质有纪律的工人转化为社会寄生虫,而第三世界工人阶级在跨国资本的压榨下经受新一轮苦难,他们创造的价值中的一小部分则用以提供安抚欧美社会底层的福利。
如今,我们迎来了产业链和劳动分工极度复杂的时代,欧美的工人贵族虽然逐渐没落,但同第三世界的工人们仍然没有共同语言,第三世界的工人们因为产业链分工竞争关系,也难以互相理解。坐在办公室的程序员和白领们,则自认为和体力劳动者们不是一个阶级。劳动者们本身则面临着自动化的威胁。人们被各种现实的和虚拟的标签划分成了不同的人群,迷失了自己。
03
1958年,面对老大哥苏联存在的越来越严重的技术特权阶层的现象,毛泽东提出了疑问:应当由谁来掌握现代科学技术?他希望由工人和农民直接掌握现代科学技术,在日常生产工作中通过学习实践掌握现代技术,并能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结合在一起,既能从事科学文化工作又能从事体力劳动,这样新中国的劳动者将会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就可以避免技术特权阶层的出现。在基层,各种各样的技术大学,夜校,半工半读学校兴建起来,为中国工业化初期劳动者的培养起到了积极作用。
当然,这一六亿神州尽舜尧的美好愿望只能止步于工业化初期。现代科学随着深入发展,在前沿部分越来越表现出不确定性,非决定性,非连续性等特征。同时随着专业体系的发展,不同学科之间的壁垒也越来越深。工业体系的极端复杂化也让大部分人只能在固定的岗位上充当螺丝钉。普通人无论是想掌握深入的科学知识还是生产技术,都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尽管现在传统意义上的文盲已经大量减少,但信息的不均衡造成的智力上的不平等也远超人类史上任何一个时代。
更为诡异的是,尽管当代社会的绝大部分人都要依靠这个巨大的工业社会机器生存,但资本主导下的工业化社会,越是发达的地方越会发生去工业化现象,这些地方的人们从工业社会的参与者转变为寄生虫,越是远离体系的运作,越会产生不理解,进而出现各种抵制科技和工业社会的反智行为。
04
1971年,罗尔斯的《正义论》出版,以社会契约论为基础推导出“无知之幕”和“正义的两个原则”,此时正值冷战时期,美国内外矛盾重重,道义上处于劣势,《正义论》的出现让西方学者和政治家们很受鼓舞,通过对正义原则的提出和实现正义的程序设计,让人们相信无需通过苏联式的革命就可以达至社会正义与公平,也为西方国家的福利社会体系提供了理论背书,夺回道义大旗。
当然,道义的大旗还有很多,比如我们以前提到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更早的时候,美国就开始了进步主义运动,进步主义者们要求在美国国家认同框架内进行逐步的左翼政策改良,改善劳动者权益,关注社会正义,限制垄断企业等等。尽管这些看似左翼的改良基础仍是建立在剥削堆积出的的帝国之上,但还是让无数身处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们为之神往。
曾经进步主义者往往被与自由主义者混为一同,80年代之后,传统进步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分歧越来越大,最终分道扬镳,影响力也日渐式微。伴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全球扩张以及苏联的倒台,一个新的怪胎出现,杂糅了进步主义,自由主义,民主理论,契约理论,基督教教义等等思想中那些好听的名词而成的“普世价值”,开始成为西方进行意识形态进攻的利器,回顾8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的扩张史,就是一部打着政治道义的旗帜,在经济上烧杀抢掠的历史。
苏东坡之后,共产主义理想陷入低潮,而新自由主义和普世价值从来也不可能成为人类社会新的理想,只是话术。目前的世界,我们已明确看到了这种迹象,过往新自由主义所依赖的那些经济基础,秩序结构,意识形态神话都在被瓦解,新自由主义推动下的全球化在反噬自身。
05
1967年,十月革命50周年之际,苏联民众举行庆祝活动。一批写给子孙后代的信被装进了时间胶囊,约定50年之后的2017年再打开。一些信中畅想到:
我们的时代是很有趣的,想必你们的时代也很有趣吧。我们现在还在建设共产主义,你们应该已经生活在共产主义中了吧。
我们相信,你们已经漂亮地开发了我们的美丽的蓝色行星,开拓月球,在火星着陆,不断地向着宇宙进发。太空船是不是已经冲出了银河系了呢?是不是已经和其他行星文明的代表们进行了对科学和文化合作的交涉了呢?
1972年,阿波罗计划最后一次登月结束。在此之后,人类未再曾踏足月球,大规模的航天竞赛也随着冷战的结束而告一段落。1977年,《星球大战》上映,从此人类坐在荧幕前就可以游历到宇宙的尽头。今天,我们已经有了无穷尽的文化娱乐消费品,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远超前人想象力,互联网巨头们将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一批年轻人集中在一起,不断的研究怎么用代码让我们沉浸在更深的梦境中。我们甚至即将迎来VR和人工智能时代。《头号玩家》中的绿洲已经是不太遥远的梦。一个赛博朋克的时代,只要你不抬头望向天空,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06
人类的未来究竟是星辰大海还是大号的复活节岛?尽管谁也不能断言,但终究要有人坚守信心。关键在于,人类整体如何从自在走向自为。
从有历史记载到进入现代社会之前,人类社会整体都处于一种自在状态。在几千的文明史尺度上,人类整体没有遭遇灭绝性的自然灾难,资源不曾面临枯竭,也没有因病毒和物种的入侵打断繁衍进程,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危机,主流文明地区总能快速恢复过来并继续发展。在这种条件下,人类社会的发展被朴素的欲望和规律支配着,并没有超越于现实之上的主观性。
从自在到自为的整体性转变需要根本性的危机逼迫。二战是这样一个契机,面对整体性的危机,人类社会第一次为了一致的目标联合起来,催生出新的世界结构。冷战之后,苏联和美国相继带领人类进入太空。虽然太空竞赛的本质是冷战的互相对抗,但客观上确实造就了人类现代史上最有进取精神的一段岁月。苏联解体之后冷战结束,理想崩塌,人类社会又退回了自在的状态。新自由主义就像一个永不满足的怪物,它的逻辑就是遵循欲望,直到将自己撑破。
从自在到自为的过程,就是从被欲望和规律支配,转变到对抗,掌控和改变欲望和规律的过程。下一个契机何时到来?可能是三体人降临,大洪水和各种灾难,我们已经见识的足够多,在这些故事里,幸存的人类总会联合起来,最终改变世界。
只是,我们的世界需要我们更加主动一些。目前,我们的世界处于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的最后一个阶段,世界理论的创立者沃勒斯坦预言道,这一阶段将一直持续到2050年左右,其主要特点是混乱。显然,2020年这场病毒全球大流行所扇动的蝴蝶之翼,正在加快混乱的进程。
在混乱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资本具有永恒的逐利性和破坏性。当足够深刻的技术变革迟迟未到,现存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终将是无法存续的。沃勒斯坦在临终前最后一篇文章中认为,我们有50%的机会实现转型变革,但只有50%。
如果让现在的我们也给50年以后的人们写信,可以写一些什么呢?我有很多美好的愿望,我希望能看见星辰大海,我希望贫穷和隔阂能消失,我希望每个人都可以自由的发展。50年的时间应该很长,应该有很多改变。但看到50年前苏联人民写的信,好像这世界的变化又没那么快。
不管怎样,有50%的机会,总该让他们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