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姬轩亦
带着这样的好奇我认真的,用时间序列的方式好好研究了一下这个《后浪》和这个《后浪》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的影响,啊,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事实上,我看到了哀伤。
五月四日是青年节,通常是也是春季的最后一天。这一天在节气上就是哀伤的,哀伤的气氛贯穿着这个诞生于1919年五月四日的节日。在许多年前的这一天,旧帝国的精英再也压不住民族主义的火焰,只好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试图利用他。
1919年五月四日的气氛是哀伤的,不仅仅是说第一批开眼看世界的人最终意识到真正的天下并不按照万国公法的规定来运行,也不仅仅是说,旧帝国的精英在巴黎沉痛地吼叫,说中国的耶路撒冷有一天居然也会成为新旧列强权力更迭的奖品,而是在这一天,政治幼稚终于不复存在,挣脱了三千年帝制的民族别无选择地要告别自己政治上的青春,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就越入到春秋无义战的世界里。
这种血腥的讲演对于清末民国的风云人物来说是痛苦的,当清末的风暴到来,他们一个个振臂高呼,跳上历史的讲台,想像自己是陈胜吴广,并且不经历秦末战争的残酷,仅仅以辛亥的枪声,就进入了咸阳,完成了革命,但是,在五月四号这一天,他们短暂的政治青春就这样终结,新民主主义以酷烈的血光拉开了国内战争的序幕,南北的谈判和军阀之间的妥协都要被这种酷烈所蹂躏。
如果说,决定未来的已经不是北京的名士,而是火烧赵家楼和赵老爷的学生,那么他们这一代辛亥人又如何自处呢?学生背后是不是还站着穿布鞋的人和不穿鞋的人?历史将给他们速朽的青春以怎样的评价?一代人南北奔走试图建立一个不流血的共和,最后结果究竟建成了什么?
是的,就是带着这样的哀伤,青年完成了自己的塑造,青年这个概念在1919年5月4日普遍地诞生了,并且需要无数的血肉去巩固他。故而在每一年的五月四日,哀伤的味道弥漫神州,而这哀伤是分层次的。
第一种哀伤是节气上的哀伤,是满地的落红和春天的最后一天,艾略特说过,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指的就是这种新旧交替的残忍和告别过去的酷烈,夏天并不属于所有人,特别是不属于那些在春天欣赏鲜花的人。而根据天人感应的传统,节气上的哀伤最终会渗透骨髓。于是——
第二种哀伤是自称为后浪的哀伤,哀伤于《后浪》的精彩,哀伤于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成为过去的事实,虽然这种哀伤已经变成批判的愤怒,但是我们要知道,其源头是自我的感怀。
第三种哀伤是作为前浪的演讲人的自己的哀伤,我并不认同这是一场简单的商业宣传,事实上,如果你懂得一些微表情的话,就知道演讲人本身是充满真情实感的,但是这种真情实感往往被愤怒的批判所淹没了。作为前浪的演讲人自己,在他的青春时代是没有什么选择的自由的,换句话说,他们那一代人都没有这个自由,在物质精神都不丰富的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并不能够了解后浪和《后浪》,所以他才真诚地赞美着后浪和《后浪》所拥有的精神文化的极大丰富,演讲者本人是后三十年成长起来的文化人,对于选择的自由是充满了由衷的向往的,所以他才能够真诚地相信,当《后浪》成长起来的时候,这个国家会比他成长的时代要好得多。
但是,我说过,指望两代人相互理解,就像指望后浪和《后浪》之间相互理解一样的可爱,对吧?前浪并不真正知道从他的时代发展到《后浪》的时代,中间需要多少后浪的青春吧?起码演讲人本身一不开厂二不抓精准扶贫,他怎么可能了解《后浪》之下的后浪经历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又在这一天饱含着一种怎样的哀伤呢?
但是我们了解这一点。所以我并不想去简单地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批判这个视频,因为这种批判的角度是不全面的,就像何冰本人对《后浪》的理解停留在羡慕这一代人不需要为意识形态一元化和物质精神匮乏而痛苦的层面一样,我们不应该变得和批判的对象一样,这不是批判的意义。何冰本人认为,当一代人拥有了物质文化极大丰富和价值观多元的时候,就会变得善良,勇敢和无所畏惧,本质无非是说,他们那一代相对《后浪》不够善良,不够勇敢和不够无私(我们暂不讨论《后浪》是不是就会真的勇敢和无私),本质是两个原因,经济太穷,管得太死。
你可以去仔细思考这个逻辑背后的隐含前提是什么,但是我个人反对把个人的美德和他拥有物质的多少来挂钩,这种管仲式的断言从封建社会的角度无可厚非,但恰恰忽略了工业革命后那些最杰出,最勇敢的人物,而这些人才是后浪和《后浪》里真正值得赞扬的人。为富不仁和贫穷自贱都是一种人性论角度的幼稚病,本质和困扰演讲者的“越穷越革命”和“血统论”是一样的逻辑——演讲者本人最终采用的逻辑和他反对的时代有着同样的父亲,这构成了我本人的哀伤——很多人最终不能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
五月四日结束了,夏天终将到来,哀伤是有用的,胜利从本质而言无非也是一种甜蜜的忧郁而已,在立夏的这一天,我一帧一帧地看完了前浪试图通过《后浪》向后浪传达的东西,这东西一开始是充满激情,哀愁和羡慕的,许诺了一个更加光明的新世界,但是当你深入到其中的图景,却发现历史之所以是螺旋地上升,就是因为大部分前浪只负责螺旋,少部分后浪才负责上升,而那些让前浪觉得是后浪的《后浪》们,往往并不是因为他们更加优秀,而是因为他们和前浪更加相似。
现在让我们回到后浪本身的哀伤。说实话,从《后浪》的举例来看,里面需要物质基础的活动当然有,但是要说这些活动全部需要物质,那是不实事求是的。吹个唢呐,打个电竞,戴红领巾喝冰峰,奔跑在荒原上,这些活动并不奢侈,也正是因为《后浪》囊括了各种青年活动,故而对于后浪的哀伤,《后浪》制作方一定非常委屈。
所以问题的关键并不仅仅是物质基础。问题的关键在于预期,在于出路。在于有一天你突然再也不想打开英雄联盟,再也不可能捡起自己的乐器,再也不可能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于有一天你知道这些过去能够给自己带来快乐的东西,在残酷的世界面前已经失去了价值,在于当年看到前浪称赞着在电竞赛场上搏杀的后浪的时候,你发现你既不是前浪,也不是后浪,你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自己正在被世界遗忘,最后你彻底明白,世界压根就不认识你,根本谈不上什么遗忘。
这才是哀伤的本源。你发现你和前浪一起羡慕着后浪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却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个世界有前浪的位置,也有后浪的位置,但就是没有你的位置,于是你迫不及待地要说,自己才是真正的后浪,但是遗憾的是,这样的声音并不会被前浪和后浪所听见。你终于发现自己既不出生在春天,也不出生在夏天,你自己出生在五月四日,而五月四日是一个二手时间。这个时候你最终会扔掉前浪后浪的定义,在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已经结束的这一天,从漫长的,持久的混沌记忆中,开始寻找自己的真名。
我希望你的真名叫做青年。
青年是没有性别,没有年龄的名字,青年诞生于五月四日,青年是一种需要捍卫和巩固的身份,青年的塑造开始于城市,完成于荒野之上。青年绝不哀叹,在成为一个青年之前,你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认同也没有家园,而在成为一个青年之后,你就必须选择过一种青年的生活,不管是在你皮肤仍然光洁的时候,还是高唱着“青春浩气走千山”的暮年。不管是你在宗教学校领悟真理的时候,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回归教廷的时候。不管是你决定为世界和中国的痛苦而痛苦的二十多岁,还是你即将去和列宁谈笑风生的最后一年。我可以很确定的说,波拿巴本人算不上什么青年,他不过是其他青年的养料而已,在他决定回城赌博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不惑之年,脑子里再也塞不进更多的东西。但是波拿巴身边的确有不少青年,法国之所以能够生存到现在,并不是因为这些速朽的哀伤者,而是因为法国还是有不少青年的,一直都是。
那是不是说青年会永远存在呢?并不,青年是一种会消失的概念。国家的青年尤其是一种速朽的东西。诞生于1919年五月四日的这个概念是会消失的,当他们开始用后浪越过一代人的时候,这个概念就即将消失了。你会变成最后的青年。连接着物质匮乏的1984年和免费看小说,漫画,电影的新世界。青年是特殊的,青年诞生于动荡里,青年孕育于同样的记忆,同样的价值观和同样的物质基础,青年创造了这个国家,并生活在这个国家的青春期,虽然这青春是血色的。
我很好奇何冰为什么会觉得三五好友因为共同的爱好而结交是一件后浪时代的特征,还是说他已经忘记了八十年代的青年拥有过一种怎样狂狷而热烈的生活?何冰曾是青年,有些人永远会是青年,但是青年并不会持续下去,如何冰所说,后浪没有懵懂过,后浪在2011年就因为叙利亚战争至少分裂成了两个再也不可能相互认同的阵营,而摇一摇,发现你身边有多少明粉和建州人的未来决定了最后一代青年会孕育出一种和前浪的想象完全无关的新世界。
而青年的意义在于接驳。这也是五月四日会成为青年节的关键。五四运动真正的胜利者接驳了两个时代,理解了曹操的荣耀和痛苦,在埋葬了旧帝国的同时发誓要把旧帝国的所有遗产都坚持下去,就像五月四日他既不是春天,也不是夏天一样,他就是五月四日,就是哀伤到极致但是不能说出来的最特殊的一天。因为这种接驳,青年必然要感到痛苦,感受两个时代,两种记忆在自己身体里反复碰撞的煎熬,但要明白这种煎熬就是青年身份的象征。
何冰说,这一代人很早就进入了不惑之年,这句话就意味着,《后浪》和你无关。你很清楚自己过着怎样惶惑的生活,信仰过,又丢弃过多少意识形态和理想。坚信过,又质疑过多少事实。你很清楚当《后浪》触怒了你自己时,你内心深处波动这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要求你,或者其他要成为青年的一代人对这个世界保持阴鸷的沉默。林道寂静,伶官盗晋,大洋彼岸的懂王(特朗普)正在林肯的雕像前发誓要让我们的国家付出代价,波涛汹涌的未来并容不下许多前浪对后浪的感慨,而在已经逝去的岁月静好面前高呼文化多元和物质极大丰富所孕育的美德也无非会变成许多年后的一项谈资。
你会从无趣的春节晚会对网络流行词的使用和主流媒体尴尬玩梗的事实中凝练出一个趋势:即尽管他们装着想要同后浪完成接驳,但他们事实上是承担不了这个使命的,他们已经不再是青年了,并且彻底的背叛了自己的八十年代。从这个意义来说他们甚至不如懂王,虽然懂王这个人有一身的毛病,但2020年的懂王仍然是一个青年,他和支持他的新一代运用着同一种语言和思维方式,而不是试图模仿谁,他和他的支持者经历了同样辉煌的八十年代和被出卖和被破产的九十年代,懂王和这些演讲者不同的是,懂王并没有试图去背叛自己的过去。相反,懂王把这一切都变成了力量,完成了美国历史上的又一次接驳,当然,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
立夏了,这正是许多年后的,热烈而光明的夏天。
一百零一年后,希望你们最终能够从漫长的民族、国家,文明和自己的记忆中领悟自己的真名。没有名字的一代人会持久地愤恨于代沟和追求被理解,而事实上,历史本身对每一个人都显示着至高无上的美德与公平:
景皇帝继承了太傅的刚断,文皇帝继承了太傅的英奇,平原王继承了太傅的阴鸷,伦皇帝继承了太傅的无耻,后赵明皇帝继承了太傅的残忍,伪晋元皇帝继承了太傅的姓氏,豫州刺史祖逖继承了太傅的枭狂,司马子如没有继承太傅的染色体,他们都拥有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