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前的夏天,北京人艺把日本剧作家三谷幸喜的《笑的大学》改编成了《喜剧的忧伤》。
全剧只有两个演员,一个是不算中戏科班出身的陈道明;另一个,是比陈道明小十三岁的“后浪”何冰。
《喜剧的忧伤》的主题是嘲讽国民党的文艺审查制度。前浪陈道明演审查官,后浪何冰演编剧。
中戏毕业后一直演话剧的何冰说,在这次合作之前,他和道哥一起演过电视剧。“一起演过”是比较文艺的说法,陈道明都是主角,何冰相当于宋兵乙。
但在北京人艺这个最高档次的舞台上,“前浪”陈道明才是新人,第一天来排练,就说这里是自己的炼狱:我是来向何冰老师学习的。
当然,何冰也是蛰伏了很久才在人艺出头的。他在话剧《李白》里跑龙套时只有一句台词:
报!
排练时,何冰和导演抽烟喝茶,陈道明却一直自己加练。他给来探班的媒体们表演了一段,当时的记者们对前浪一点也不客气,给他的评价是:用力过猛。
首演当天,首都剧场门前的王府井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一张黄牛票的价格,够在我这儿买一年煎饼。
那天晚上,剧场里有很多人,我被一群呼喊着“陈道明你好帅”的阿姨挤在座位上不能动弹。散场后,观众们一边鼓掌一边跑步涌向舞台,陈道明和何冰一次次从后台返场。
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笑。没赶上首演,半个月后才看这部剧的冯小刚看完后和朋友吃饭,情绪突然失控,他用杯子把玻璃桌面砸得粉碎:
徐帆掩面而泣。
没过几年,剧中的审查官和编剧都变了。
2015年两会现场,一位激动的记者写了篇手记《陈道明席地而坐,为我亲手改稿》,里面提到了温柔的审查官帮她删改稿件,比如亲手去掉了:
我所怀念的文艺时代一去不回了。
前几天,何冰上央视给B站站台,猛夸后浪。这位演技一流的“编剧”有句台词有点意思:
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与否定。
9年前《喜剧的忧伤》最火的时候,何冰通过媒体和青年们说的是,不要被世界表象欺骗。
1
《后浪》是籍着纪念一百零一年前的五四青年节拍的。那是20世纪初,一个自由主义的黄金年代。
西欧有《论自由》和新型自由主义;中国有梁启超欢呼大同社会要来了,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怎么和后浪交流,前浪们一直都很焦虑。创办了《新青年》的陈独秀告诉年轻人:要自主,要进步,要开眼看世界,也要科学实用。
涓涓细流终成巨浪。青年们在校园里进进出出,挥舞大旗,要改变潮水的方向,要把一切都拍在沙滩上。23岁就当上北大哲学系讲师的梁漱溟写过一句话,很代表后浪们的精神:
吾辈不出如苍生何。
后浪们有的拿起了飞刀炸药;有的一心向佛,希望从宗教中汲取民族复兴的力量;也有的熟读二十四史,虽然在图书馆工作收入微博,但仍然坚持做乡野调查,希望从中国乡村找到前进的力量。
接近50岁的蔡元培带着一堆20多岁的大师,胡适、梁漱溟、刘文典、刘半农、徐悲鸿。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大旗没有倒。前浪对后浪的传帮带,更多是保护和启发。
欧洲的青年们则被前浪们引向战场。第一次世界大战打了四年,完成了工业化的列强,把现代武器装备统统搬上了战场。最后终结战争的,不是飞机、坦克和毒气弹,而是数千万年轻人的伤亡。
再打下去,真的要灭种了。
一战后,“人类灯塔”欧洲在一片乌七八糟的喧闹中,渐渐暗淡了。
参加了一战的美国后浪海明威去了巴黎。朋友斯坦因跟他说,在一个修理厂,看到老板对修理工说,你们这些经历过一战的人都是“lost generation”。
这个巴黎修车店老板可能没有想到,他这句无心之语,被海明威写进书里,并成为那代西方后浪们一辈子都摘不掉的标签:
迷惘的一代。
东方的前后浪们其实更迷惘。
前朝逊位,复辟立宪,西学东渐,五四运动,胶东半岛到底是不是中国的,这个问题不但要在巴黎谈,还要在华盛顿再谈。
100年前的3月,47岁的梁启超从欧洲回国。在欧洲两年,他遍访了政商学界,还参观了惨烈的一战凡尔登战场。
他看到了资本主义的消亡。回来后,他在文章里说,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如今开始把目光转向中国文化寻求救助。
他对青年们说:
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地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
这种前浪,连他的学生蒋英都看不下去了,他引用亚里士多德的名言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胡适、周作人长篇大论说梁启超毒害后浪,郭沫若更是直接说梁启超情商低:
人家欧洲人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2
1999年央视春晚影响最大的小品叫《打气》。黄宏在小品里喊出了一句:
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这句话让很多东北家庭没有过好年。二十年后,黄宏还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一户口本。
何冰也因为《后浪》的演讲成了争议人物。
演讲的视频里,出现了iPad、单反、高达模型、赛车、滑雪、潜水、漂流、跳伞,很多消费不起这些东西的年轻人,跑到何冰许久不更新的微博下面留言,让他注意晚节。
说什么前浪后浪。现在看,大家都是同样一拨人。只是有人老了,有人还年轻而己。
唯一的大赢家就是B站,股价还一夜间涨了34亿人民币。
五四运动一百零一年后,世界又一次走到百年未有之变局,德先生与赛先生成了贬义词,想来也是很感慨。
1918年,快要过60岁生日的前清遗老梁济问25岁的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正在北京大学当哲学讲师的儿子回答说:
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能好就好啊!”梁济说罢离开了家。三天后,他在北京积水潭投水自尽。
1925年,梁漱溟回到北京清华园整理父亲的遗作和日记。他发现梁济世生前最大的愿望是见见梁启超,但屡次被拒绝。
梁漱溟把整理好的文稿送了一份给梁启超,还附了一封信,痛斥梁启超当年摆架子,与旧官僚无异。
那会儿的前浪都很狂绢,喜欢面斥领导。比如胡适,他当面问蒋介石:
为什么没人骂你?
蒋介石能做的,也只是在日记里骂骂胡适。
梁漱溟大概是建国后第一个和领导吵架还拒绝道歉的人。50年代的一次大会上,他和领导因为农村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后来十年浩劫里,梁漱溟家很惨。但他始终昂首挺胸,写信给自己的侄女,说自己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心气很壮。后来,他的孙子问他被抄家生气吗?老人反问孙子:
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我怎么会生他们的气?
是的,他们都是孩子,都是被前浪带偏的后浪。
梁漱溟一辈子都很喜欢教育后浪,而且金句频出。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山东搞乡村建设运动,每天早上都会和同学们开个晨会,聊聊人生。他告诉同学们:
你们的焦虑,在于把欲望当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