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何辜不能闭，劝君强品清平乐 | 猛哥

 

开完两个视频会，心情斑斓，信笔写点东西

 

 

 

1

 

 

王国维《人间词话》【壹零】说：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气象，乃写作至高境界之一。

 

王国维意思甚是明了，论气象万千，李白的《忆秦娥》一出，后人难以望其项背，唯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和夏竦的《喜迁莺》勉强够格。

 

范仲淹与夏竦是同代人（后来成为死对头，埋下了北宋朋党政治的蛊），文辞俱佳，官居高位，名重一时。

 

《喜迁莺》全文如下：

霞散绮，月沉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阶曙，金盘露，凤髓香和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这是一首应制词（夏竦初入朝为官，宋真宗赏赐宴席，酒酣耳热，让夏竦为宴会填词），描写帝王的歌舞升平生活。

 

看似宏大，但是脂粉气太重。

 

《渔家傲》则不然：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岂止是有画面感呀，苍凉和历史感扑面而来。

 

“孤城闭”遂成悠悠复幽幽的难解意象。

 

一千多年后，有网络女作家以《孤城闭》为名写了一部YY小说，故事主线是宋仁宗的女儿赵徽柔与宦官梁怀吉之间的感情纠葛。

 

听起来很扯犊子吧。

 

但历史上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2

 

 

帝王家的苦恼不足为外人道也。

 

宋仁宗是个色坯子，尤其中晚年，尤喜啪啪，专注造人，可惜天不如遂其愿，他的男仔们都早夭，最后就剩下几个女儿，其中大女儿是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之母就是电视剧《清平乐》中的苗妃。

 

苗妃是宋仁宗的“白月光”，福康公主自然深受皇帝疼爱，9岁时就被许配给了李玮。

 

李玮是宋仁宗舅舅的儿子，算作福康公主的表叔。搁古代这不违背人伦，叫亲上加亲。

 

除此之外，这也源于宋仁宗的补偿心理，他觉得对生母有亏，所以拼命给李家送福利。

 

为什么有亏，待会再讲。

 

但这桩婚事就是一个大写的悲剧。

 

因为李玮长得太丑了，尽管他很有才华，人品也很端正，但福康公主是个颜控，死活瞧不上。

 

福康公主出嫁后，整天和陪嫁的宦官玩耍，不搭理驸马爷。这个宦官因此还上了史书呢。

 

《宋史·公主传》中因避宋徽宗名讳（赵佶），作“梁怀”。司马光《涑水记闻》中作“梁怀吉”。

 

1060年的一天晚上，福康公主与梁怀吉关起门来喝小酒，被李玮母杨氏发现，遭怒斥，公主把婆婆揍一顿，然后连夜跑回娘家搬救兵。当时皇宫已关门，她撒泼打滚，让守卫开了禁门，见到宋仁宗，各种哭诉。

 

按照法制，宫门不能夜开，况且为了这么一件狗屁倒灶的破事，于是台谏哗然，纷纷上书指责公主，要求严惩。其中司马光表现最为刚烈，甚至要在大殿之上“碎首进谏”。

 

自从宋太祖立下不杀读书人的规矩后，宋朝的文官们可威风了，没事就diss皇帝。

 

宋代大臣文彦博公开叫嚣当朝政治的特点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王夫之说“终宋之世,文臣无欧刀之辟(无死刑)”。

 

职是之故，后世文人做梦都想回到北宋，只有放荡不羁的摇滚青年才梦回唐朝。

 

文官们不依不饶，尽管宋仁宗是女儿奴，但他也没辙，下令遣散公主身边的宦官宫女，梁怀吉被发配到洛阳打扫宫苑。

 

哪想到，福康公主太稀罕梁怀吉，大受刺激，多次自杀未遂。宋仁宗惜女，又将梁怀吉悄悄召回。

 

自后，福康公主就长住皇宫，跟李玮又没离婚，就这么拖下去。

 

现代人称这种婚姻为“卒婚”。

 

等到宋仁宗的孙子宋神宗继位后，福康公主死了，其实也就三十来岁，宋神宗很愤怒，把倒霉催的李玮给贬官了。

 

这个驸马爷真是窝囊呀，就因为长得丑，被一个没有小鸡鸡的娘娘腔给绿了。家庭丑闻不仅上了史书，还被编排成电视剧。

 

他招谁惹谁了？

 

YY小说中，公主为了爱情，疯狂抗争，夜闯皇城，那紧闭的宫门，宛如她一生命运转折点，所以取名《孤城闭》。

 

起初，电视剧亦取同名。

 

 

 

3

 

 

北宋的都城位于河南开封。

 

开封时称东京，夜深灯火上樊楼，梦里多繁华，爱恨两茫茫。

 

公元2020年，地球上爆发了一场疫情，距离开封500公里之外的武汉遽然封城，76天的隔离，也是无数人命运的转折点。

 

可全国驰援武汉哟。

 

孤城闭？说啥呢，速速改名。

 

遂有电视剧《清平乐》

 

 

 

4

 

 

清平乐，词牌名。唐教坊曲。一名《醉东风》、《忆萝月》。双调小令，平仄韵转换格。

 

《清平乐》中的“清““平”二字有出处：

 

或谓犹如“海内清平，朝廷无事”、“社稷有应瑞之祥，国境有清平之乐”；又谓调名源于南诏清平官。——王灼《碧鸡漫志》（卷五）

从字面看，《清平乐》寓意“国泰民安、四海清平”，无比正确。

 

就是它了。

 

其实吧，有宋一代，有三个词人写过《清平乐》，词意都很消极低沉。

 

自然少不了苏轼，题目是《清平乐·秋词》：

清淮浊汴。更在江西岸。红旆到时黄叶乱。霜入梁王故苑。

秋原何处携壶。停骖访古踟蹰。双庙遗风尚在，漆园傲吏应无。

该词写于1074年，当时苏轼被贬到杭州，他的好基友陈襄（字述古）要移守南都（今河南商丘）。他写词送别，满满的感伤。

 

第二个与苏轼并称为“苏黄”的黄庭坚，江西诗派的创始人，他写了《清平乐·春归何处》：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归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这是首惜眷词。耳目所触，莫非初夏景物，而春实已去。飘然一结，淡雅饶味。通首思路回环，笔情跳脱，全以神行出之，有峰回路转之妙。

 

最后是李清照的《清平乐·年年雪里》：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如果说苏轼和黄庭坚还是淡淡的忧伤，那么李清照完全就是悲伤逆流成河。

 

她晚年凄凉，流落杭州后，被人骗婚骗财家暴后离婚，此词借赏梅自叹身世，表现早年的欢乐、中年的悲戚、晚年的沦落。

 

如此这般琢磨，《清平乐》基调好像也有问题哟。

 

中国文学实在博大精深，不能深究哟。

 

 

 

5

 

 

《孤城闭》原著从“狸猫换太子”讲起，把北宋章献明肃皇后刘娥刻画为一个邪恶的女人。

 

瞎扯呢。

 

刘娥死后四年，包拯才出生。

 

历史上的刘娥可是宋朝最有权势的太后，堪比武则天，可更为传奇，因为她曾是天涯歌女。

 

刘娥祖籍太原，爷爷和老爹都是行伍之人，派驻成都华阳。刘娥出生不久，父母双亡，只好寄养在外婆家。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15岁时她就被舅舅做主嫁给了一个叫龚美的银匠。手艺人嘛，饿不死。

 

龚美成家后，不知是谁给他的信心，居然要京漂。于是他带上娇妻去了河南开封。

 

帝都居，大不易。小银匠很快就发现活不下去了，一线城市生活成本忒高了。

 

为了补贴家用，刘娥就下海做了歌女，出入娱乐场所。她唱歌很好听，还善于播鼗（táo）（一种类似拨浪鼓的乐器）。

 

饶是如此，小两口还是生计堪忧。龚美这个人渣，打算将刘娥卖掉。

 

那日，龚美卖妻，被韩王赵恒手下的挥使张耆碰上，一瞅，靓女耶，买回去，献给了赵恒。

 

赵恒即为宋真宗。他是宋太宗的三儿子，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当皇帝本轮不到他，所以安心做个风流富贵王爷。听说川妹天生丽质，一直很向往。

 

张耆就投其所好。

 

赵恒一见刘娥，大为倾心，日夜敦伦不休。

 

司马光，作为北宋最大牌的狗仔，还专门记了一笔：“龚美以锻银为业，纳邻倡妇刘氏为妻，善播鼗。既而家贫，复售之 。张耆时为襄王宫指使，言于王，得召入宫，大有宠。”（《涑水记闻·卷六》）

 

赵恒的身体快被掏空了，日渐憔悴，宋太宗见状，就问赵恒乳母是个中情。这个老婆子素来讨厌刘娥，忙不迭地添油加醋一番。

 

听说皇子与出身微贱且来历不明的女子厮混，宋太宗大怒，令赵恒将刘娥赶出王府，还给他火速安排了一门亲事，娶开国功臣潘美的八女儿为妻。（潘美是北宋名将潘美，后世被污名化，成为要处心积虑弄死杨家将的大奸臣潘仁美）

 

赵恒不敢抗命，只好把刘娥安置在张耆家，方便幽会。

 

张耆很有眼力劲，为避免瓜田李下，从此不敢回家居住，另外购房。（很多年后，刘娥上位，投桃报李，给张耆加官进爵）

 

如是这般，刘娥做起赵恒的地下情人，从15岁熬到30岁，足足15年。

 

搁一般女人，会闹一闹，争取上位，再不济，也索取金银细软和良田大宅。

 

但刘娥很神奇，不争不抢不闹不作，用15年时间，把张耆家的藏书全部熟读了一遍，华丽的完成了蝶变。

 

 

 

6

 

 

北宋很诡异，好几个王子本只想做一个快乐的画匠、花匠、抑或木匠，可愣是从天上掉下一个皇位来。

 

赵恒的的大哥疯了，二哥无疾暴死，他不得不成为太子。

 

公元997年，赵恒即位，是为宋真宗，他第一时间把刘娥召入宫中，但没有给她名分。

 

30岁的刘娥还是不争不抢不闹不作，乐呵呵地读书。7年后，人生方才开挂。

 

1004年，刘娥被册封为美人，随后又晋升为修仪、德妃。

 

刘娥是个孤女，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家人，刘娥遂认前夫龚美为兄，龚美遂改名刘美。

 

宋真宗还赏了刘美一个爵位。这位老兄真是妥妥的人生赢家，翻遍二十四史，他都可算是混得最好的前夫哥。

 

尽管宋真宗勤快地造人，但子嗣不旺。1010年，他宠幸了刘娥的侍女李氏，没曾想有意外之喜，李氏生下了当时唯一的皇子。

 

宋真宗为了巩固刘娥在后宫的地位，把这个皇子归于刘娥名下，并且让杨淑妃代为养育，这皇子便是日后的宋仁宗。

 

后世演绎为“狸猫换太子”。

 

有了皇子加持，2年后，宋真宗不顾群臣反对，册立刘娥为皇后。这一年，刘娥44岁。

 

宋朝的人均寿命也就30岁。宋真宗为何如此痴爱一个大龄妇女？

 

八卦小能手司马光悟出个中缘由：“凡处置宫闱事，多引援故实，无不适当者。帝朝退，阅天下封奏，多至中夜，后皆预闻之。周谨恭密，益为帝所倚信焉。”（《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十九》）

 

原来，宋真宗和刘娥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男女间那档子事，更多是思想的碰撞，是灵魂的共振。

 

刘娥那15年的书没有白读呀。

 

《卡萨布兰卡》中有句台词：“每个人的气质中，都藏着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爱过的人。”

 

中外古今皆如是，无关风与月。

 

 

 

7

 

 

宋真宗为鼓励读书人，创有《励学篇》，后来成为著名谚语：“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

 

那里想到，第一个尝到读书甜头的居然是宋真宗最爱的女人。

 

1022年，宋真宗驾崩、仁宗继位，按照遗诏，尊刘娥为皇太后，军国大事“权取”太后处分。由此，刘娥成了帝国实际上的主宰。

 

刘娥行霹雳手段，把狠人寇准、丁谓、曹利用等人全给摆平了。

 

为了美化出身，刘娥还刻意跟朝中两个刘姓官员攀亲戚，但不被承认，颇为尴尬。

 

这时，来自吴越钱氏家族的钱惟演贴上来了，把妹妹嫁给了刘美的儿子。（没忘吧，刘美就是刘娥的前夫，后来摇身变为刘娥的哥哥）。

 

吴越钱氏家族曾为吴越国的统治者。开国之主为钱镠，盐贩子出身，后投军，镇压黄巢起义发家，获封吴王。

 

朱温篡唐后，他自立为吴越国王，一面向中原王朝称臣，一面在境内大力发展经济，把杭州打造为“人间天堂”。

 

钱镠的段子很多，至今流传最广有两个。

 

第一，他想念回娘家的老婆，写了一封信，有这么两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让后世文青们击节叹赏，感动冒泡。

 

第二，  他兴修水利，治理之江，吴越百姓为纪念其功绩，把江边海堤叫做“钱塘”，之江从此改名为“钱塘江”。

 

钱镠有妻室6房，33个儿子。这些儿子多半被父亲派往江浙各州，在各地繁衍开来。

 

吴越钱氏家族号称千年名门望族、两浙第一世家。（近现代史上但凡叫得上号的钱姓名人都是这个家族后裔）。

 

到第三代吴越国王钱俶执政时，宋太祖赵匡胤已经统一了南北，他见势投降。宋太祖倒也仁义，许了钱家高官厚禄和世代太平。

 

钱惟演是吴越王钱俶十四子。他文学上成就不小，提携过欧阳修、梅尧臣等人，但是人品却不怎么好。寇准就称他为“佞臣”。

 

丁谓任宰相时，钱惟演与之结为姻亲，依附于他，；后来丁谓失势，钱惟演又与人一起排挤丁谓，还将自己的妹妹嫁给刘美，极尽攀附。

 

可惜，钱惟演一生绞尽脑汁地往上爬，并没能达到他自己的理想，他曾对人说：“吾平生不足者，惟不得于黄纸上押字尔。”意思是没有当上中书令（即宰相）。

 

57岁时，钱惟演被贬放汉东（今湖北随州），心情郁闷，写下《木兰花》，“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不足一年就去世了。 

 

扯远了哈。

 

说句公道话，刘娥执政时颇有作为、屡施善政。

 

1033年，刘娥薨逝，六十六岁。后世作史者赞颂她“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刘娥死，宋仁宗亲政，他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文化盛景。

 

陈寅恪先生遂有断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可是，无论是爹比，还是女儿比，宋仁宗婚姻跌宕，始终缺爱。他的一生才是真正的“孤城闭”，空余半阙“清平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