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疫情，另一个能击垮欧盟的危机也即将爆发 | 新潮沉思录

——英国保守党现任下议院领袖雅格-里斯·莫格

1918年，没有人想到在美国堪萨斯州出现了一桩略有不同的流感会成为令人恐惧的西班牙大流感。在短短两年时间里，流感造成了5亿人感染，以及数千万人的死亡。这一黑死病之后欧洲最危险的流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一战的提前结束。至于为什么一种发源于美国的流感会被叫做西班牙流感，当年的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只能心里有苦说不出。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这种流感在欧罗巴的历史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以中世纪黑死病为背景的游戏《瘟疫传说：无罪》一样，《奇异人生》（life is strange）的制作公司在2018年就发售过一款以西班牙大流感为背景的rpg游戏Vampyr。在游戏中玩家将扮演一名刚刚被转化为吸血鬼的医生，在流感蔓延的伦敦城中做出自己的抉择。

一百年之后，同样的事情似乎在欧洲重演。在一个月前坚信自由民主可以隔离病毒的媒体和政客已然哑火。事实证明，对于病毒这样没有自我意识的载体而言，政治主张的区别毫无意义。那些前脚在欧盟领导人会议上信誓旦旦保证加强欧洲协调机制分配物资的领导人，转头眼也不眨开始关闭边境、限制医疗物资出口。作为欧盟顶梁柱的德国在一不小心扣押了瑞士的口罩和手套之后，匈牙利也抱怨有12万只口罩被扣押在德国汉堡港，之后更是曝出扣押了意大利乃至美国的医疗物 资。（所以默妈到底扣了多少东西）

这也无怪乎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公开喊出，“欧洲团结是不存在的，那只是纸上的童话。”

不过眼前的阴影往往容易让人陷入一叶障目的陷阱之中。就在欧盟各国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一场新的难民危机正在欧罗巴的边界蔓延。随着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宣布不再阻止难民前往欧洲，越来越多的难民正聚集到希腊和保加利亚的边境上。

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所引起的欧罗巴政治地震即便在今日也没有平息。不过，15年的难民人数也就在一百万左右。土耳其境内已经聚集的难民就达到370万人。如果再加上由于最近战乱从叙利亚伊德利卜省出逃的数十万难民，总数超过400万的中东难民团正在等待欧罗巴打开它的大门（或者强行帮它打开）。虽然由于欧洲疫情的快速恶化，暂时降低了难民进入欧洲的欲望。但是，中东混乱的政治局面只会导致土耳其境内难民数量的继续上升。这柄达摩克里斯之剑始终高悬在欧盟的头顶之上。

背信弃义的欧盟

2015年的欧洲难民危机至今令人历历在目。默克尔宣布接受难民的举措所导致的灾难性局面亦无需赘述。不过，新闻热点的变化往往使人难以关注事情的全貌。随着时间的流逝，难民危机似乎自然而然好转。媒体则如同随时嗅到血的鲨鱼般，不断奔赴下一个热点。可惜的是，2015年难民危机并非如同自愈性疾病一样自行好转，欧盟与土耳其在2016年签订的难民控制协议才是事件热度平息的关键。该协议要求土耳其控制难民继续流入欧洲。作为代价，欧盟在4年内将提供60亿欧元的援助，并且进一步推动土耳其公民免签和共同市场准入。

时光飞逝。转眼间2020年就已经到来，协议也即将到期。在这四年里，虽然极右派纷纷高歌猛进，但是主流建制派大体上守住了阵地，保住了政权。在四年虚假的和平里，不少欧盟政客也开始重新操起欧盟价值观的口号。

然而这四年，叙利亚危机却愈演愈烈。美国人、俄国人、ISIS、伊朗圣城军、伊拉克什叶派民兵组织、黎巴嫩真主党、巴勒斯坦哈马斯组织，甚至是也门的胡赛武装都来掺了一脚。每当叙利亚政府军或者反对派占据上风时，总会有新的外部力量介入，形成新的均势。（当然，像我国这样热爱和平的国家，是不会知道叙利亚战场上的中式武器是怎么出现的）

于是，这场始于2011年的叙利亚内战，成为了无休止的拉锯战。对于内战悲剧下的叙利亚人民而言，出逃成为了大多数人的选择。从黎巴嫩，到约旦，再到沙特阿拉伯，叙利亚周边国家都承载了数十万到一百多万的难民。

然而，他们所吸纳的难民数量都远远比不过土耳其。这当然是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最重要的是，土耳其作为与欧盟直接解囊的国家，很多难民希望能够以它为跳板进入欧洲。对于他们而言，欧洲意味着更好的生活环境，更多的工作机会，更有希望的未来。这一对于欧罗巴乌托邦的浪漫想象，激发出一种集体性的冲动——去欧罗巴！那些从阿富汗到伊朗再到伊拉克的中东非法移民，也混入其中，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中东难民团。然而，由于2016年的协议，绝大部分人都被拦截在土耳其境内。他们只能在距离“欧罗巴天堂”咫尺之遥的地方苦苦等待。

2020年2月28日，为了保护叙利亚反对派，稳定伊德利卜省的局势，土耳其22名士兵死于叙利亚政府军的空袭。埃尔多安严重谴责政府军违反停火协议的行为，并且迅速向北约求援，要求北约盟国履行义务，为土耳其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提供支持。可是，欧洲老爷们对此兴趣缺缺。希腊的一票否决，更是证明北约的确脑死亡了。

欧洲这种背信弃义的做法，让埃尔多安深感挫败。一方面，土耳其进驻伊德利卜省有自己的地缘政治利益，但这一行为在大体上有助于控制难民数量的进一步上升。欧洲国家是这一行为的最终受益方之一。另一方面，随着四年协议期的结束，埃尔多安发现欧盟不但钱没给够，也没有在土耳其公民免签和共同市场的问题上作出实质性推动。这不仅让埃尔多安大为懊恼。再加上土耳其国内政治局势的压力，埃苏丹迅速调转枪口，开门放难民。

手足无措的欧盟

随着埃尔多安一声下令，放弃阻止难民进入欧洲，欧盟迅速陷入到恐慌之中。一开始欧盟领导人还出来安抚民心，认为埃苏丹只是在恫吓欧洲，2016年的协议一切照旧没有变化。毕竟，埃尔多安在过去四年里也没少威胁过要放难民，这次可能也是空包弹。不过，之后的情况发展，迅速突破了欧盟的预测。狼来了这个故事的关键在于，最后狼真的来了。听到埃尔多安开放边境消息的难民，纷纷挤着大巴和出租车前往土耳其与欧盟的边境。2015年的经验成功证明，先到先得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走得慢的难民不仅没饭吃，连汤都没得喝。

明白埃尔多安这次不是在玩票，欧盟不得不紧急行动起来，并且邀请埃尔多安来欧盟商谈解决问题。3月9日，埃尔多安高高兴兴地跑去布鲁塞尔，与欧盟领导人会面。结果我们现在也知道了，欧盟除了提供10亿欧元打发叫花子之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有效承诺。于是，不但没有联合声明（这常见），埃尔多安更是连联合发布会都不参加（这不常见），头也不回，飞回安卡拉。

欧盟一看无法谈妥，只能召开领导人的紧急峰会，然而唯一的直接成果是，欧盟宣布将从希腊接受1500名无人看护或者病重的难民儿童，分配到欧盟各个国家。如果有什么成语能够如此贴切描述这种情况，那也只有杯水车薪四个字了。德法领导人更是紧急决定3月17日去伊斯坦布尔朝觐（划掉）会见奥斯曼哈里发埃尔多安。

结果并不出人意外，德法也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法。特别是在疫情飞速蔓延的当下，德法同样自顾不暇。除了草草表示一下关切之外，欧洲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不过，就算没有疫情，欧洲同样也没有什么解决难民危机的好办法。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在于欧盟的谈判策略，而是在于欧盟根本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对于土耳其的核心诉求，它更是一条都无法满足。

第一，如果欧洲国家在叙利亚问题上支持土耳其，加强北约的军事存在，那么必然会得罪俄罗斯。这将会对欧洲的能源供应产生潜在的破坏性影响。尤其是在北溪二建设的关键当口，德国绝对没有意愿去得罪俄罗斯。

第二，欧盟也不敢接受数百万滞留在土耳其的中东难民团。在南欧国家超负荷运转，中东欧国家坚决拒绝难民分配，西欧国家不肯掏钱的情况下，欧盟内部公平分配难民只能是一种幻觉。希腊边境靠近土耳其的难民营更是早就远超设计容量，严重影响当地民众的生活。甚至，欧盟移民政策的无能，让当地部分激进居民作出了火烧救援物资，殴打难民的情况。

第三，欧盟国家也不想花钱，或者说也没钱可花。欧盟作为超主权机构，它的资金依旧来源于各个主权国家。08年经济危机之后，各国政府都疲于应对国内不景气的经济形势。这迫使他们不得不优先考虑满足本国民众的需求。这导致欧盟的资金运转更为紧张。面对难民危机这种棘手问题，欧盟各国领导人要么视而不见，要么互相推诿。2月底无疾而终的欧盟预算峰会就是明显的例子。甚至，欧盟本来想打发埃尔多安的10亿欧元，可能还是千难万难挤出来的。

不过，最惨的是，欧盟最得罪不起的恰恰是土耳其。手握四百万难民的埃尔多安，如同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欧盟的头顶。2015年100万难民就已经让欧盟鸡飞狗跳元气大伤，400万难民如果流入欧盟，那么欧盟还在不在可能就是个问题了。

雪上加霜的是，在可能面临西班牙大流感之后最为严重的疫情的情况下，欧盟更是一分钱都摸不出来。什么欧盟价值观，什么相互合作建立欧洲医疗物资协调机制，各国领导人嘴上说一套，身体却很诚实。根据politico的报道，欧盟250亿欧元援助因疫情经济下滑的空头支票，连第一期75亿欧元的首付款都凑不出来。（当然这种口头支票短短数天内又涨到了370亿。）至于欧洲央行的7500亿刺激计划，更是几乎没有引起资本市场的任何波动。

这直接导致欧盟几乎除了作为啦啦队喊两声外，不可能给希腊提供太多实质性支持。可是，希腊政府并没有足够的实力拦住四百万难民。尤其是考虑到大部分难民并不想留在希腊，而是希望去德国、法国、瑞典这样的国家，希腊政府也缺乏足够的意愿拦截难民。如果因为疫情连德法老爷都不愿意掏钱支持希腊，那希腊就更没有兴趣为了德法的利益流血牺牲。大不了最后希腊表现出臣等力战而竭罪不在我的样子就行。如果不是因为土耳其和难民都害怕欧洲疫情，暂时停止了活动，要不然欧盟早已万策尽矣。

咎由自取的欧盟

从某种程度而言，欧盟陷入今日的境地一点都不值得同情。因为它自己就是将其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这一苦果，在2016年签订协议的时候，在2011年叙利亚危机爆发的时候，在2004年欧盟东扩的时候，就已经被埋下了。

2016年的欧盟土耳其难民协议只是一种妥协。明眼人都知道，这种禹父治水的方法无助于问题的解决。随着堰塞湖的不断扩大，问题只会愈发严重。时任欧盟理事会主席图斯克自己也承认，这只能是一种暂时的权宜方案。欧盟必须要提供一套整体性的解决方案，并且改革自己的移民管理体制。

道理大家都懂，不过谁要作出牺牲就成为了无解的问题。无论何种改革，总是要花钱。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欧盟国家自己也在勒紧腰带过日子，怎么可能会为了难民吐出钱来。欧盟作为超主权机构的弱点暴露无遗。宝贵的时间就被浪费在永无止境的领导人峰会、部长会议、紧急会议之中。每次都信誓旦旦，每次都宣称有所进步。布鲁塞尔复杂的官僚主义之则进一步加剧了情况的恶化。四年时间里，欧盟迟缓又低效的表现成为了今日困境的直接诱因。

2011年的叙利亚危机爆发则是欧盟今日自作自受的写照。2011年，阿拉伯之春的动荡也蔓延到阿萨德家族统治数十年的叙利亚。随着政府与反对派矛盾的不断激化，叙利亚迅速划入内战之中。以欧美为首的西方国家为叙利亚反对派提供了大量支持，包括公开承认叙利亚反对派为合法政府。在那一年，欧盟的主流政客正忙于处理经济危机的后遗症，根本没想到自己所谓的价值观外交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而是被称之为极右派的政客，却警告干涉叙利亚的潜在后果。为了所谓的欧盟自由民主价值观干涉其他国家，将极大破坏国家原本的政治平衡，并产生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2004年欧盟东扩则是欧盟今日反应失灵的关键原因。随着1999年欧元的诞生，欧盟陷入到一种狂热的欧盟一体化幻觉之中。欧盟需要提高它的代表性，成为真正的欧洲联盟。许多东欧国家纷纷改旗易帜加入欧盟。来自东欧的廉价劳动力，为西欧各国的经济繁荣作出了巨大贡献。这是欧盟的黄金时代，也是噩梦之前最后的美梦。经济发展掩盖了东欧和西欧，南欧和北欧在各方面的巨大差距。经济危机的爆发，迅速将这些矛盾抛到台前。曾经视之为民主荣耀的全体一致表决方式，沦为否决提案的核按钮。许多方案往往由于只有一到两个国家的反对而被迫流产。欧洲经济形势始终无法好转的表现，让各方面的矛盾不断加剧。这更是导致今日欧盟始终无法提供关于难民危机实质性的解决方案。

令人讽刺的是，恰恰是欧洲严重的疫情反而让欧盟在难民问题上获得喘息之机。由于害怕欧盟疫情的传播，土耳其再次宣布关闭边境，拒绝欧盟人员流入土耳其。中东难民也担心此时前往欧洲容易感染上新型冠状病毒。毕竟去欧洲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如果连小命都没了，谁又高兴去呢。

不过，这充其量也只能暂时缓和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土耳其的经济规模已经决定了它无法长时间容纳如此多的难民，并且给予难民充分的工作岗位。随着土耳其自身疫情的爆发，感染人数也即将突破千人大关。在这种情况下，难民就更不可能指望土耳其能够提供充足的支援。退一步说，即便土耳其成功控制了疫情的扩散，它的经济也无疑将受到重创。难民同样可能会沦为事实上的牺牲品。那么，数百万愈发绝望的难民会对欧盟产生什么影响，就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问题了。

欧盟，这一新自由主义的巅峰作品，正随着新自由主义的衰弱一同式微。曾经近在眼前的欧盟一体化早已成为陈词滥调的空洞口号无人问津。这依旧是一个民族国家的时代。即便欧盟真的整合完毕，也只可能是一个新的主权国家。它所谓的价值观认同也与政治正确遭受一样的命运。

一方面，欧盟价值观束缚了欧盟的举动，使得欧盟始终难以放弃高高在上的立场，切实处理政治事务。另一方面，失去欧盟价值观的欧盟将立即死亡。作为一个以价值观为核心凝聚力的组织，放弃价值观只能代表联盟的瓦解。在两难困境之中，欧盟的命运已然注定，只待诸神黄昏的到来。北约已经脑死亡了，难道欧盟就没有脑死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