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宋卫平发过很多次脾气。因为房子细节问题,他经常把员工骂哭。
九年前,他的公司风雨飘扬。开完一场马拉松式的产品会,他出来见我。他秘书事先跟我打了个预防针:老板刚才又发火了。
一坐下来,果然看到他脸黑成炭了。一开口语气也很冲,他说:
我平时喜欢跟学历史或者哲学的人聊天,因为读书多。
我心想糟了,没读过书这件事,还是被识破了。
九年后,曾以狂狷闻名的老宋淡出了公众视野。很多人以为,老宋将会像大部分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一样,出门带枸杞,闲坐说玄宗,慢慢退出舞台。但很少有人知道,作为中国地产界最好的产品经理,他还在不停地做着探索性的工作。
十几天前,蓝城一位朋友跟我神秘地说,走,带你看一个好东西。
高铁把我拉到徐州、转宿迁,然后再驱车四五十分钟赶往泗阳县,停在一个不起眼的村庄边上。这个村叫松张口。
对于宿迁,我印象还停留在刘强东回乡发钱的新闻,也知道这是江苏GDP最低的城市。松张口村,离大强子的家乡很近。在松张口的公路边上,隔着小湖泊,我见到了他说的宝藏了。
一个精致的建筑群,乌瓦白墙,经典的仿宋建筑造型。
我二十斤鸡皮疙瘩掉在地上,心里打了无数个问号。What?不就是个别墅项目,又欺负我没读过书!
走近一看,我更确定了,这有点像蓝城的桃李春风。人字硬山屋顶、建筑的高地错落、院子的前后分布,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但朋友说,这不是桃李春风,这是蓝城为宿迁农民打造的第一批农民房。像松张口村这样的农民房,还有5个,分别位于泗洪县新行圩、宿豫区周马村、沭阳县墩前村和淮西村。
我听完,轮椅都要震飞了。这里的农民太幸福了,住得比我好一万倍呀!
蓝城的员工刚来到这里时,这里其实跟苏北很多农村一样,青壮年严重流失,只剩下颓败的池塘、道路及大片大片的荒地。农民的居住条件,也停留在上个世纪。旱厕、土灶,已经二三十年没有变过了。
以宿迁为代表的苏北地区的农村条件太差,以至于在2018年7月一次会议上,江苏省委书记娄勤俭直接点名批评:
苏北可能成为全国农村住房条件最差的地方。
很快,宿迁将农居房改造列入2019年全市重点工程。在一次闲谈中,当地领导听说宋卫平为杭州造保障房的事情——在杭州,宋卫平的安置房建得比商品房还好。
宿迁市市长立即赴杭州考察蓝城。他们亲眼见到了宋卫平的小镇和保障房。双方一拍即合,很快签了框架协议。
宿迁是全国为数不多能进行土地空间指标省内调剂的地方。这也是为农居房改造解决了资金来源。老宋在与宿迁市委市政府的合作交流会上说:
这是有历史记载以来,政府主导的最大规模的为农民建房运动之一。
会后,老宋马上召集蓝绿体系内的八个设计院,开了一个动员会。他让设计师们认真琢磨这件事:
如何帮农民建设农村版的桃李春风?吸引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农民回乡安居乐业。
中国的城市和乡村,似乎被一堵墙分为了两个世界。在一个只用“一二三线”来区分城市的行业里,终究还是有人迈出了第一步。
蓝城最优秀的设计师和成本团队很快就开赴宿迁了。
他们做实地勘察,走村入户做调研。这里农村的居住条件还是三十年前的水平,农民对蓝城设计师提的最多的要求就是:
要有院子、房间要多、要有厕所。
但最后设计师们还给他们的,是有天有地、有墙有院的“小别墅始祖”桃李春风,宿迁农民直接站上了中国住宅鄙视链的顶端。
蓝城旗下的蓝城紫金陆续和当地政府签下了六个农居房代建工程。就这样,杭州城一纸风行的桃李春风中式villa,被搬到了几千里外的宿迁农村。这个产品系,是蓝城体系这么多年做中式合院的集大成者。
在拆迁赔偿和财政补助下,农民只用花5万元到10万元,就能置换这样一套房子。而且,买房和装修款,村民们最多可以获得20万元的无息贷款。
把自家100平的平房换成130平的新农居,农民只需要花30平的钱。130平的户型,上下两层一共有四个卧室,还有前院后院共计40平米,足够祖孙三代六口人居住。
我问一位村民,30平恐怕也要不少钱吧,他的答案让我头皮发麻:
每平米1700-1900元。
啊!我明天就回村。一定要说服村支书,拉老宋回家帮我们盖房子呀!
蓝城一直是中国住宅行业里的领军企业。但在他们历史上,恐怕也没造过这么便宜的房子。住宋卫平监制的房子,一直是杭州人民的梦想,但刚需的老百姓很难住得起。
但在宿迁,蓝城让人人都能背得起爱马仕。
宿迁农居房设计的第一稿,是按照桃李春风的最低配标准设计的,造价7000元/平米。宿迁领导看了以后说太完美了,唯一的缺点就是造价有点高。
于是,设计师把把铝合金花窗、围墙线脚、搏风板等装饰去掉,造价减低到4000多元/平米。领导的意见还是,造价有点高。
仔细一问才知道,领导的心理价位是:
2000元,最好是1700元以内。
总包单位招标的时候,蓝城本来要推荐长期的合作伙伴,但是两家测算了下,哪怕把成本压缩到最低,也还是比宿迁政府的价位高1000元/平米。他们退出了。
汇报和抱怨一起送到宋卫平面前,他只说了八个字:
成本不够,浪漫来凑。
于是,标准继续往下降,小青瓦替换为平板瓦、金属门头替换为混凝土、真石漆变成弹性涂料,硬生生把成本压到了2000元以内。
到最后,总包单位的平均中标单价是1990元/平方米,其中还包括500元的供水、供电、燃气、园林景观等配套成本。
喝了几顿大酒,蓝城的人才终于说动了宿迁当地的建筑企业参与招标,最终中标的是当地某知名建设单位在宿迁有自己的混凝土搅拌站,能节省不少成本。
即便这样,他们也是不赚钱的。蓝城于是承诺以后有机会在商业代建项目上做一些补偿,这才把他们“骗”来施工。
蓝城派驻项目上的工程师们,就更难了。
沭阳县两个项目的经理韩剑军是十几年的老绿城,他说自己已经从工程经理变成了成本经理,30%的工作时间是琢磨怎么降成本。
为了省钱,他甚至都劝总包单位不用专门带景观和水电工程师过来,让自己手下的两个懂行的工程师做了兼职。
即便这样,他还是想尽办法把村里的河流水系做了改造,两岸种上了花,河上建了木桥。
周马项目的设计师经过实地调研当地村民需求后,想给村民留下一个地标建筑。他想把村口1000平方米的大水塘变成景观水系,在水面上搭建人行步道和村民舞台。
好说歹说,负责该项目的工程部经理朱远俊,从区里磨来了一部分的水系改造补助。
明显可以感觉到的,这些在宿迁农村起早贪黑的工程经理,和在杭州玫瑰园酒店坐着的宋卫平,在合力做一件事。
这可能就是工程师的浪漫吧。
给淮西村设计房子的是绿城设计院,宋卫平心目中的中式首席设计师蒋愈亲自给农民房画的图纸。蒋大师出马,建筑确实更有味道,屋顶的线条更柔和,建筑的简洁之美更突出。
淮西村估计不会有村民知道,蒋愈的上一个代表作是均价7000万一套的杭州江南里,他的作品还包括杭州云栖玫瑰园、苏州桃花源和桃李春风。杭州最有名的阿里系富豪,都住在他设计的房子里。
在一个以房子划分阶级的世界里,很难不羡慕这些村民。
从杭州500多万的桃李春风,和宿迁的农村,就像是世界的两端。但这些建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扭曲力场,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这可能是为数不多,能让人觉得商业如交响乐一般美妙的时刻——中国的豪宅教父,动用自己的所有资源,在重重限制之下,为收入最低的人群盖好看的房子。
更可贵的是,一切还是在商业的框架内完成的。蓝城的骚操作,几乎向同行展现了成本控制的极限。
农民房,在蓝城内部被称作“爷爷工程”。
这个词源自于老宋刚开始做保障房的时候,在一次会议上,他要求“爷爷一辈是农民”的员工举手,超过三分之二人举了手,老宋说保障房就是“爷爷工程”:
要对得起自己的出身,保障房建设的品质要大于等于商品房。
哪怕做着成本最低的建筑,宋卫平也坚决拒绝高周转的一切。
比如,如果这些农居房共用一张图纸,也并不会影响效果。但他坚持要让八个设计院分头来做,设计师们一定亲自去宿迁农村住,一定要去农户家中做调研。
在方案里,设计师留下了很多感慨,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
对于由时间和事件赋予的自然村的美,我们应存有敬畏之意。
他们确实是按照不同的村庄风貌、地势、习俗来做设计的。村庄的道路、河流都被保留下来,园林绿化的预算有限,就在街区里种上菜花和当地的梨树、枣树。
就在有限的预算里,他们还给村里做了大量的配套建筑,集会广场、商业街、村礼堂、乡贤馆,就连村委会都被改造一新,有了欧洲议院的庄严感。
尤其是幼儿园,想到将来村里的孩子们是在这样漂亮的建筑里玩耍长大,的确让人振奋。
我相信如果多给蓝城一点预算,宋卫平肯定会给村民盖佛堂和教堂,这事他干得出来。
他所看重的,是市场里不太常见的东西。
事到如今,我还是无法理解老宋改造农村的执念到底来自哪里。明眼人其实都慢慢看明白了,农村和农业,其实是红线思维最为严重的领域,哪怕是做好事。
其他地产商口号喊得全宇宙都听得到,动不动就说自己是农民,但内心深处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都把改造农村当成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甚至捷径。
但这个老宋,真的是心无旁骛地在做这件事情。
改造农村,他最先想到的是房地产振兴,把农庄、养老设施引入项目,把房子做成令城市人爱不释手的玩具,并且愿意为此牺牲地段。
这就有了桃李春风,房地产项目崛起后,可以为农民提供很多工作机会。
后来,桃李春风开始了城市下沉。比如,在在嵊州越剧小镇,蓝城造了剧场,办戏剧节。而且他和当地政府签了协议,项目的所有利润留在嵊州,用于发展商业。
之后,他想到了农业振兴。用农场和农庄,来反哺周边的农户。最典型的就是在溧阳,蓝城承包了几千亩农田。
到了宿迁,老宋索性直接动手参与改造农村。
这可能是最安全的一条路了。农民一步迈入了现代化生活,有了抽水马桶、抽油烟机、自来水和燃气灶。松张口的一位李先生是村里的文化人,他说终于可以有自己的书房了。
村里最贫困的家庭,也能住进“暖心屋”里,每个村有二三十幢。
蓝城的工地随时对村民监督委员会开放,房子的质量宋卫平是不担心的,他唯一担心的是交付后的可持续性,所以他要求项目制定村民公约,并且提前明确交付后物业管理问题。
在他的要求下,村民们已经在商量成立社区自治小组,做清洁、维护绿化、处理违建、统一管理垃圾。乡村的社区思维和自治精神,被建筑激活了。
为了防止乱搭乱建,设计师们减少了露台,缩减了后院面积。空调外机预留了统一的安放平台,任何人不得更改。排烟口的位置和造型,就改了好几次。
蓝城的工程师们小心翼翼地叮嘱一位七十多岁的大娘,千万不要直接把脏水从院墙的排水口倒出去。
这些村子里没有人认识宋卫平,也不知道蓝城,他们也不懂什么是villa,甚至可能也看不出自家和其他村子的农居房有什么设计上的优势,但再外行的人,也能感知到美。
一位村民对美的感知是:
住这么好的房子,都不好意思随地吐痰了。
估计也不会有人再忍心,往墙上刷“一人超生、全村结扎”的鲜红标语了。
正在用直播还债的罗永浩,是把直播当成通向自己梦想的盘缠。所以第一次直播过后,有人在微博上感叹:
罗永浩终于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老宋曾经也把房地产当成通往自己梦想的盘缠。他当年不得已才南下珠海打工,等他一步步从基层做到公司高管,公司却出事了,为了还债,他回到杭州去做了房地产。
但做了这行后,他开始相信建筑是有文明教化功能的,改变确实也正在发生。《追风筝的人》里面说:
他们不关心开始或结束、成功或失败、危在旦夕或柳暗花明,只顾那样风尘仆仆地缓慢前进。
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对某种情感或者某件事情的狂热追逐。这些年,老宋起起伏伏,我看到他为了某种理想而奋力挣扎,心常有戚戚。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被报以掌声,不是全部的坚持都一定产生结果,这就是现实。
有时候,我也会跟他说跟现实妥协一点,或许会有更好的结果。但每次看到他怀着一种创造性的情感,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其中,不断地为它增添内容,真的感慨,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心里,还能蓄下多少激情和念头。
理想主义者最难的地方在于,为了证明你要证明的,就得在别人的战场里打不想打的仗,还要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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