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姬轩亦
“安史之乱以后的华夏世界,即将进入一个漫长的冬夜之中。希望这个事实能让你初步了解到现在的光明是多么的来之不易,而那些穿越了漫长冬夜,将血液里的力量传递到你身上的父辈又是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
——题记
元和十一年,江州。落寞的江州司马在那一刻明白了自己悲伤的原因,懂得了一切恩怨的来路,他站起身来,望向西北,大江尽头,青山遮不住的是自己猝然醒来的意志和决心,这种意志和决心是同僚们听不懂的,虽然所有人都是左迁蛮荒的陌生人,但是白居易毕竟能从高低起伏的哭声中听出他们掩饰的快意——大多数人只是想大哭一场,只是想怀念过去,只是活在永不醒来的噩梦里,只是借助这样的一个场合,去弄糟自己的心情,但是白居易原谅这些人,甚至原谅了这个夜晚,因为从所有人的哭声中白居易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我和你们毕竟是不一样的。
乐声没有停止。白居易在泪眼朦胧中看向已经不再年轻的琵琶女,试图从月光的折射里看出一点点盛唐的味道。然而灌注到他耳朵里的却尽是凄绝的艳情,往事一旦说破,霓裳羽衣就不能重现。琵琶女沉浸到自己和这些文人一同塑造出来的那个世界里去,眉头紧蹙,时笑时啼,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而不断地振动,裙摆边上的灰烬向周围弹开。她抬头迎着白居易的眼睛,似乎想从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脸上看到同样的东西,那一瞬间白居易知道了自己应该让这个不朽的夜晚围绕谁来千古留名。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曲。白居易想到了自己写过的名句。
当他出生的时候,盛唐已经终结,已经逝去的那个时代只存在于李白和杜甫的文字里,父辈们迷茫而又神往的表情中,当他来到长安的时候,他只能依据现实来想象开元时代的帝国是一种怎样的气象,然而现实是跋涉在灰烬之中的,现实中没有长生殿的盟誓,也没有死后的重逢,长恨歌越是成功,就越像一场逃避。
现在白居易真正知道了盛唐和这个时代的差别。
那是盛夏和早秋的差别,是太学里的读书声和肄业太学后面临天下变色的差别,是元和中兴和这场中兴必将失败的差别,是第一次来到长安的自己和元和十一年的自己的差别。
这种差别进一步地弥漫在他此刻的世界里——霓裳和六幺在之前的时空里猝然炸开,轰鸣的节奏让白居易回到了年少长安的岁月,回到了自己流连过的那些永不终结的聚会上,白居易思念着年少的自己和那些记不住名字的舞女们,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满足的,在长安的聚会中他总是会想,盛唐时的宴会应该比这要热闹百倍吧?然而四弦一声如裂帛的收尾让他真定了心神,他才明白过来,那些少年时代的聚会和音乐并不是什么美好时代的序章,而是让落魄的自己能有一点点回忆中的温暖。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唏嘘之中的时候,琵琶女的曲风突然转向了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世界:作为长安名士的白居易遵循着哀而不伤的原则,实践着非礼勿听的规范,和自己的先辈们一样推崇雅乐正音,但这个时候的白居易却被琵琶女那幽怨痛苦的曲调击中,一年来的惨痛和疯狂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就决定做一个正统道路的叛徒,并不是说正统的道路有什么不好,而是说正统的道路已经不存在了。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白居易清楚地明白这眼泪是流给自己的——“乐天你给我记住,从现在开始,盛唐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你给我牢牢地记住这一点,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白居易听到了自己心中的咆哮,他眯起眼睛向看仇人一样看着琵琶女,他惊喜地发现琵琶女看自己的眼神也是一模一样的。下一瞬间白居易开始用手敲打着眼前的长案,和着琵琶女愈发急促惨烈的调子,那些假哭的人和哭过了已经感觉好多了的人都被这一幕所震惊——他们从不知道白乐天是这样的人,有着自己不能够感受到的情感,流着淹没了所有矫情的眼泪。
乐曲骤停。
琵琶女望着白居易,他看到白居易把自己的左手放在了牙齿间,压抑的哭泣声一点一点地崩裂出来,白居易用力咬着自己的左手,同时左手努力地伸进嘴里,似乎想要把自己噎死一般,鲜血顺着白居易的左手滴在了甲板上,白居易浑然不觉,双眼一片血红,眼前只有江外的空气和空气中的月光。
琵琶女顺着白居易的眼神望去,她看到西北的群山。
群山背后是广袤的中原,中原背后是苍老的潼关。
长安。
她和他一样看到长安,那即是想象中的盛唐时代的长安,也是元和元年的长安,同时,还是此时此刻的长安。长安二字的发音如催眠的关键词一般扩散开来,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恩怨,都萦绕在这座城市的名字里。
长安。长安。下马陵,延英殿,含光门,曲江。
一切都是长安。
白居易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也明白了自己是怎样的人。
我和这座城市还有笔账要算。
他在那个瞬间领悟了这个时代的所有命题,并向先知一样看到了帝国的时光前方流淌着漫长而痛苦的死路,并不存在的盛唐的回忆带给他能够在这残酷的世界里生存到最后的一种决心,而这种决心是长安那中正平和的一切幻象所不能给他的。
只有这个夜晚能够给他。
现实的长安是楼阁组成的丛林。
现在,一头被逐出森林的野兽决定回去。
这就是发生在元和十一年某个秋夜的事情。许多年后,重返丛林的白居易仍然会思念那个晚上,思念那场不复重现的夜弹,那场倾盖如故的相逢。那个夜晚之后,一切都清晰了,再过一段时间,杜牧会用更加隐晦的笔调反复讲述这种心情:
第二帝国的晚霞是如此的绮丽斑斓。
而之后的永夜的星空,会不会更加灿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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