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调酒师眼中的人生百态 | 新潮沉思录

调酒师眼中的客人都是分三六九等的，不要怀疑，有人要说了，好的调酒师不是应该做到对客人一视同仁吗？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势利眼确实给人一种下流的快乐，干服务业的懂我意思。至于具体怎么分，我的做法：点单多，要求少，素质高，走得早的，属优质目标客户，酒吧婆罗门。来了就乐，不来就盼，若还能和你聊得投机，更叫人如沐春风，享最高礼遇；人虽可厌，消费却高的，属目标客户。酒吧能开得走，全靠伺候好了这些金主，真正的中流砥柱。

这类人的名字是要记得的，礼数也是要周到的，池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装孙子就完事儿了，不必怜悯，装孙子算我们本职工作；消费能力一般，但是亲和友善，得了服务能道个谢，烟灰不给你弹一地的，属优质客户，nice guy，调酒师最爱给这种人服务，不受累又不受气，你说消费少？人就算开瓶山崎18，跟我又有蛋关系。

但凡是个正经不卖假酒的bar，那仨瓜俩枣的酒水提成，真不如遇着个妙人，能聊一晚上痛快天；没啥消费能力，跟你也没啥交集，一杯mojito干坐三小时的，属背景板客户，作用是显得这个酒吧有客人，npc般的存在，当然你在人家眼里也是个npc，好好做酒，就不展开讲了；花钱又少，破事又多的，属傻逼客户，非常体现物种多样性的存在，所谓好客人都是相似的，傻逼客人各有各的傻逼，花样翻新的傻逼在有力刺激心脑血管的同时也刺激了文学创作欲望，感谢他们。

调酒师老段，二十四了，女朋友也没一个。最近不知道打哪儿认识个细妹，lo娘面包师，每次来喝酒，穿着小裙子戴个假猫耳朵，还从店里带吐司面包来，给老段迷坏了，咣咣做酒，不收人钱，人带三五个朋友来照请不误，显出话事人才有的阔绰。

处了两个月，看着就差临门一脚了，同事小孙多嘴一问，方才得知人家一直有男朋友，就上次一帮人过来坐她旁边那个四眼儿。小孙好奇，那你平时老这么大晚上的一个人过来找我们段哥喝酒，你男朋友没意见？妹子一脸理所当然，不让他晓得不就好了。小孙惊了，转天给老段一说，可给人打击惨了，一帮同事围着一道义愤填膺，连着人带来的吐司都不香甜了。

平时吃得最欢的小邵这会儿最看得开，要我看这吐司还得吃，多多地吃，我们这儿鸡尾酒一杯八十起跳，丫那吐司才值几个钱，还不多吃点才叫人财两空。小邵说话。然而谁想到，后来老段送酒让店长知道了，老段实诚，送的酒全在点单机上一五一十下单，店长一看一晚上送出去四百块的酒，血压都上去了，在对讲机里开骂：这么舍得送酒，人家是你谁啊？呛得老段满脸发绿，没两个星期就辞职了。这店待腻歪了，回家找找自我。他说。

扎老板，老客户了，有钱，据说主业是卖佛，康巴汉子浓眉大眼，为没有随着改开解放思想的部分人民带来古老迷信的慰藉，木雕泥塑，贵不可言，养得扎老板油光满面，钱包和肚腩一般鼓胀。说归说，老板人不错，豪气，有柴进遗风（不是静）。每次过来，好酒咔咔开，麦卡伦到山崎，推啥喝啥，大冰球一加，喝酒如喝水，那些端着个郁金香杯咂摸一晚上的中产阶级，气势上绝对是输完了。

酒桌上头得有女人，扎老板自有渠道，每每带来了不同的外围女陪酒，调酒师们必在无线电里头评头品足，这个不错，腿长奶子大，八分；这个一般，看着显老，六分；这个哈哈哈哈哈我操，鼻子都你妈做歪了，扎老板又上当了。佳丽陪侍听着香艳，但没见扎老板趁着酒劲儿占人便宜过，感觉就是想找人陪他打打扑克牌，一桌儿红男绿女脑门上各巴了一张，严肃地彼此瞪视，场面滑稽，比看那种喝两杯马尿就抱着旁边女的又亲又摸的样子来得舒服得多。

扎老板还会请店里独身姑娘喝酒。请，却又不明请，按说这种事儿搁谁谁不大张旗鼓，扎老板不，还一定嘱咐酒保别告诉姑娘是谁请的，这叫衣锦夜行，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受，没点境界真办不到。当然大家也就不客气，每次帮他点上最贵的，姑娘一听这酒一盎司七百八，少有人能不惊掉下巴，真的，大家都别装大个儿，四十八年的卡斯桥，你喝你也麻，何况不花钱，估计未来的人生中都会把这件事当做不可多得的奇遇，向身边的人不断重复。这项娱乐终结于某一次扎老板终于认真地看了一次账单，搞清楚了为啥自己每次结账都能结出来三千多。以后我给姑娘点酒，不要再给我点三百块以上的威士忌了。他说。那一天大家都感觉这人身上的传奇色彩大大褪色，如金箔脱落露出木胎的旧佛像。再然后，可能是佛变得不太好卖了，扎老板终于是越来越少来了。

去酒吧遇到给你推会员卡的，保持一颗平常心，不要太上纲上线了。你知道这是个消费陷阱，调酒师也知道你知道这是个消费陷阱，why so serious？调酒师没其他意思，就想你有张卡在这儿能常来，甚至这话都是假的，调酒师就想拿你办卡的一百五十块提成。稳食艰难，想尽法子扒拉点儿下水吃，谈不上啥坏心。部分没见过世面的老男人，花点散碎银子真把自己当爷了。

像小孙这种的来给丫推个会员，十个有八个要说：那你给我你的微信我就开。小孙当面嘿嘿笑着就把二维码扫了，转头就是一个屏蔽朋友圈，你跟她聊骚试试？说不定把你这人都屏蔽了，三千块买个红色感叹号，该着他的。说到底还是对自己在调酒师心目中的重要性有个过高的估计，觉得自己一顿酒豪掷三千，调酒师怎么也得对自己感激涕零，也不想想这三千落到调酒师手里能有几个子儿，赏你一正眼儿不错了。小邵就遇着过一个，消费两千九百八十六，非让给打折，小邵苦口婆心半天，说您开个会员，咱这儿充三千送三百，实打实的九折，就补个二十四块钱差价的事儿，实惠到姥姥家，您这要是只消费了个千儿八百我还不好意思给你推这会员，云云。

不成，不听，我不开这会员你们是不是就不给我打折，有规定不打折？那你们就是想诱骗我消费。告儿你啊，我不缺这二三十块钱，但是你们让我很不舒服，懂吧，我在这儿消费得不痛快！这家店我们以后再不会来了。气得小邵直倒抽气。妈的老傻逼，要不冲着那一百五谁他妈有心思跟他在那儿蛋逼，还让他不舒服，要舒服找鸭子XX去，包你痛快。小邵下了班儿还兀自在骂，还是前辈小范讲得啱：要记得，有人的地方就有宝批龙。他说。

陈导，了不得，大学里学过传媒，学过哲学，就是没学过导演。哥们儿上过北影中戏的知道，在咱国拍电影，门阀观念很重，除了那几个名校念出来的，其他没戏，圈子里的不乐意带你玩儿。李导这样的野狐禅，接不着啥正经活儿，只好拍拍啥乱七八糟的广告片、宣传片糊口，攒下钱了就搞点儿文艺片，抒发抒发。理想跟现实割裂得久了，人越发清高，看啥啥不忿，整体形象大络腮胡子配蛤蟆镜，非常贴近刻板印象里的艺术家。

调酒师要跟客人侃，最需要的技能是什么？虚张声势。只懂三分的东西，能生给你装出七分来。但一遇着真的行家，三两句话就露怯了，人也直率，谁都不惯着，店里一两年的老熟客了，能跟他聊过三合的真是不多。也就那天拉着队伍来店里取景拍个广告片的时候，跟小邵多聊了几句。主要是拉上小邵给他当了个群演，全程工作就是摄影机滑过来的时候把酒从桌上推给女主角，仅需出镜一只手，可能就是看中小邵手指头长。

就这么一个镜头，生生拍满俩小时，女演员咋演咋不对，被骂得狗血喷头。女演员看着也不像是大腕儿，给呛得一声不敢吱，导演一喊开机，还得摆出预设的笑容来。来回不下十五遍，可算过了，小范给做的道具鸡尾酒，六块小方冰几乎化了个干净。完事儿了赶走所有工作人员，把存了大半年的达摩15叫来，自个儿喝上了闷酒。小邵上去跟人攀谈几句，聊到本职工作，陈导劲儿起来了。先倒苦水，把赞助商钦定的女主角贬得一无是处，痛陈创作之难，成都时薪三千以下的女演员竟一个能用的也无。接着臧否名家，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从黑泽明聊到莫里哀，国内排得上号的大导演没有他瞧得上的，但凡有，也都在二十一世纪伊始统统堕落了。

一番高谈阔论，唬得伪文青小邵一愣一愣，最后留下个微信，飘然而去，小邵对着他背影直挑大拇哥。天纵之才。小邵评价。小范说：那你去找找他作品来看看噻。好家伙，百度啥信息也搜不到，往后大家也就没人再提这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