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4年冬天，正是前记者柴静紧锣密鼓赶制雾霾纪录片的时间，那个冬天北京的空气，吸一口咳三声，浓得化不开。
即便是这样，八十高龄的高老也要放弃江南水乡的疗养生活，搬到了北京。对于这个年纪的人，生活应该就是读书看报做做健身操，可是这位老干部偏不走寻常路，他选择了一种艰难的生活：上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北京聚集了一批以上访为生活的人，他们心情是憋屈的，行踪是诡异的，消息是五花八门的，总是想尽办法叩开权力的门，哪怕只开一道门缝，容他们把状纸塞进去。那轻轻一叠状纸，寄托了他们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高老，在八十岁的年纪，突然也体会到了这种沉重。但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女婿；其实他也不是为了救女婿，那案子早已定性，谁也救不了，他只是为了帮女婿出一口恶气，把那个让女婿下马的人拉下马。
以高老的身份，他不用像一般的上访者那样聚集在桥洞里东张西望，他直接坐车去有关部门，实名举报，现场办公。
天底下难得有这样的翁婿情！大概也只有川普，会那么溺爱女婿库什纳，拉进白宫当顾问，重要出访必须带在身边。但高老跟川普不一样，他不溺爱，而是严格要求。
当年他在江苏副省长的任上，每次到女婿所在的地区视察，都要特地把他喊过来，当着一众人的面说：“这是我女婿，以后大家多多批评！”
高老这样发话，当地的大小人物能不使劲批评吗。俗话说批评使人进步，女婿的进步很快，几年一个台阶，终于进步到了南京，成了一市之长。
作为六朝古都，南京的大城市病也很严重，灰蒙蒙的天空，黑乎乎的河道，女婿上任后干劲十足，要推行大型环保工程雨污分离，让雨水排入河道，污水进入处理厂，还市民一条条清澈的河流。想法虽好，动作太大，这边要砍树，那边得挖沟，建好的高架炸掉，整齐的马路翻开，城市好像被开膛破肚一样，到处施工，于是市民给他起了个绰号：季挖挖。
这么大的工程，造价自然惊人，总投资据说上百亿。市民们抱怨出行不便，漫天尘土的时候，承包商们在偷偷地乐，他们最喜欢这种项目了，拨款大手笔，审计不透明，只要市长那边打个招呼，钱如水流。
那阵子，不知有多少承包商忙着跑市长的门路，盼着在大工程里分一杯羹。市长的面子大了，旁边的书记不太高兴，按说大工程该一起商量一起搞，市长作风强势，连书记家的门都不让承包商知道，成何体统。
书记姓杨，也擅长搞大工程，他在其它城市任职时，人送外号“杨拆建”。当“拆建”与“挖挖”在同一座城市碰了头，当推土机的方向盘被“挖挖”把控住，“拆建”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去。
明抢不成，暗里来夺，突然有一天，女婿市长因受贿被调查，丢掉了职务。消息传出，南京城的某个角落燃起了鞭炮，噼里啪啦。
02
世上的男人，只要结了婚，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别人的女婿；而世上有女儿的父亲，不出意外，总要当别人的岳父。
那个时刻在南京城点燃鞭炮的，有一位“章鱼爹”，此人很低调却很有能量，触角四处伸展，犹如三头六臂。此刻他一反低调放鞭炮，实在是因为太高兴了，双喜临门，一喜是季挖挖走了，杨拆建要掌握方向盘了，这是他追随多年的大哥，以后的市政工程少不了由他承包。二喜是他精心培养的女儿，不负爹望，小小年纪就引来了大女婿，这女婿虽然年纪大了些，可是仪表堂堂，身价百亿。
原谅我这个俗不可耐的小市民，开口钱闭口钱，总是把钱看得这么重。对于重感情的男人，无论年纪多大，无论历经几段恋爱，一旦坠入爱河，就会把女人看作世界上最单纯的人，甚至会忽视女人的容貌，由此被称为“脸盲哥”。
章鱼爹与脸盲哥碰了头，按年龄该称兄道弟的两个人，彼此心里掂量，这个人，当岳父合适吗？当女婿够格吗？
女婿是够格的，毕竟是中生代企业家，公司正谋划到美国上市，很受美国资本青睐。岳父虽然看似默默无闻，却是典型的地头蛇，背靠高人，做生意很有门路。
这是土炮和洋枪的双重结合，从出身来看，一个是省会南京，一个是南京之外的苏北农村，一洋一土；从生意来看，一个做着市政工程承包商，一个做着时髦的电子商务，一土一洋。这种土洋结合对双方都有利，脸盲哥回去批地上项目会顺手得多，章鱼爹也能让女儿借助在纳斯达克的上市，加入西方名流圈。
于是微博上恋情公开，你来我往秀甜蜜，只待时机成熟走入婚姻殿堂，顺道把岳父和女婿的名号双双落实。不成想天有不测风云，南京城里的其乐融融，让北京城里的高老愈加愤恨，作为岳父，他一定要为女婿出口气，把杨拆建一伙人拉下马。
一个是拆建，一个是挖挖，挖挖犯的那些事儿，拆建多少也会有。这就像一个人找来大棒砸破一口缸，却忘了同样的大棒落入别人手里，自己也是缸。
2014年的冬天，当北京城的空气最浓烈的时候，南京城也起了雾，传言一拨接一拨，都说这口缸要破了，害得当时在井冈山考察的杨拆建要编辑短信群发给下属们，大意是：现在国内的网络比大字报更险恶，海外的媒体比日本鬼子更残酷，我正在井冈山学习，学习的结果使我更淡定更从容面对任何攻击......
我们生活在网络时代，网络是比现实更不文明的地方，充斥着各种骂战。但网络终究是虚幻的，任何文字只是显示屏上的一串黑点，要想真正发挥作用，得在现实中获得证明。
现实证明，网络谣言属实，杨拆建在开会途中发现不妙，情急欲跳楼，被摁住。
03
拆建被拆除。那个在北京的岳父得偿所愿，那个在南京的岳父心急如焚，那个在狱中的女婿开怀大笑，那个尚未领证的女婿赶紧清空了恋爱中的微博。
这显然又是网络谣言，脸盲哥清空微博与某干部被查毫无关系，可能是不小心手滑误操作，也可能是小两口闹别扭使性子。但是好长一段时间，这对恋人像冷冻了一般，再也没传出爱情的讯息，女人更是到电视台做了综艺主持人，一脚踏进娱乐圈。
时间滴滴答答，闹别扭的日子很是难熬，幸运的是杨拆建的问题不算特别严重，受贿只有一千多万，判了十二年。事态没有继续扩大，章鱼爹松了口气，他找到那位准女婿，重新亮出底牌。
章鱼爹触角四处伸展，犹如三头六臂，这个大哥倒了，不过是断掉一只手臂，照样游走江湖。
翁婿重归于好，恋爱再启动，这一次顺利得多，怀孕领证一气呵成，又用一场盛大的婚礼，驱走了所有的雾霾。然后回到家乡发钱贺喜，红色钞票一摞摞装满了车，脸盲哥夫妇亲自递到每一位乡亲手中。
发钱这种赤裸裸的行为，好像南京的企业家最喜欢干，章鱼爹的朋友好人标哥就是个中高手，发钱发到了纽约的中央公园。
高老在北京忙着实名举报的日子里，作为南京老乡的标哥曾跑到北京，向市民免费发放空气罐头，那段时间他比高老还活跃，各种秀各种捐。当高老报仇成功，由杨拆建倒下引发的一连串动荡中，标哥连续遭受攻击，被几大媒体评为“首骗”。可是他成功躲过去了，啥事儿没有，还顺道减肥成功。有人总结，这是高调修来的福气，名气太大，牵连太广，动起来就难。
作为标哥的朋友，章鱼爹觉得女婿应该学学标哥的办法，做出大改变：
一是要高调，名气越大越好，只要成为世界知名企业家，自然大而不倒。
二是结交各路神仙，多个朋友多条路，佩戴着红色的委员证走进大会堂，眼睛里全是社会贤达。
三是学好英语，为了学习地道的美式英语，把一只脚留在美国。
于是有了颇显混乱的那几年，原本朴实的脸盲哥，频频发表惊人言论，属于自己的语录迅速扩充。太太陪着他一起高调，常携手而行，到瑞士开会，到纽约办晚宴，给国内的名校捐款，到国外的名校游学，游来荡去流连忘返。
04
高调就无敌了吗？后来脸盲哥总结教训，这几年高调张扬，招致很多人想整他。
高调并非无敌，一旦高到某种程度，只需使点巧劲，就可以在高调中将其摧毁。
于是一件丑事发生了，恰恰击中他们最为高调的夫妻关系。通常情况下，一件丑事发生，大概会有三种结果：
一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狐朋狗友知道，秘书也可能知道，其余谁也不知道。
二是传出来了，都知道了，但没有人添油加醋往锅里炒，新闻层出不穷，一晃眼的功夫就忘了，就像当年泰山会的企业家在台北聚会招来一排妖艳的辣妹，事儿办完后回来继续办企业，啥事也没有。
三是炒了几天之后，双方出来澄清是误会，喝醉酒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一个叉屁的梦，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双方握手言和，合影留念。
但是脸盲哥的这件丑事，却超出了以上三种结果，疯狂地炒，一炒再炒，大家刚要忘记又拿出来爆炒......一直炒到夫妇两人再也没脸一起亮相，炒到太太带着女儿悄悄去到地球另一端，炒到脸盲哥交还红色的委员证，然后卸下一个又一个职务。
整整两年前，他曾明确表示不会在65岁之前退休，现在他卸下一切，比计划早了快二十年。
计划不如变化大，不止脸盲哥，几年来，那些高调的、雄心勃勃的、心比天高的企业家，一个接一个地退却，躬身让出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