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害她孩子的保姆，出狱了……” | 陆拾一

好半天她才接了一句，哦……

扭过头李涛已经睡着了，好像他只是单纯地告诉了她这件事而已。

周玉丽却没了睡意，她摁开床灯，看着翻着小肚皮呼呼大睡的女儿，天真又无邪，她把手指伸进女儿的手掌心轻轻地挠了两下，女儿下意识就包起拳头握住了。

周玉丽忍不住笑了，另一手伸进女儿的衣服里摸了摸她柔软起伏的小肚皮，她好像有些痒，轻轻地扭了扭身体。

真好啊，她是如此的健康，哪怕是在睡梦里，也如此认真地给予自己每一个回应。

但下一刻，周玉丽想到了什么，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扎了，又酸又疼。

她爬起来走到书房，从抽屉里的最底层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有四个人，她和李涛，还有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个男孩儿。

那个男孩儿，是她的儿子，中年女人叫于萍，就是方才李涛说的那个出狱的人，曾经是家里请来的保姆，来照顾她儿子的。

十年前，周玉丽跟李涛好上了，但周家看不上李涛，所以他们结婚是周玉丽偷了户口本出来领的证，因此跟娘家的关系一直不太好，直到她生下了儿子。

有了孩子这个缓冲剂，两家人倒是慢慢开始正常走动了。

四个月的时候，家里人发现儿子的眼睛有点不太对劲，别的差不多大的婴儿眼睛特别灵动，可是儿子的没有，他仿佛对一切都没有反应。

起初以为是眼睛有什么毛病，急慌慌抱去医院查，结果并不是眼睛的问题，而是脑瘫！

周玉丽听到这个结果就晕了，醒过来后不肯相信，抱着儿子疯了一样摇他喊他，可是那个孩子没给他任何回应。

可现实是残酷的，儿子长到快两岁，坐不起来，也不会说话，换句话说，无论是体能还是智商，她儿子都没有。

周玉丽没放弃，一直想办法给儿子治，花了不少钱，可没什么效果。

这时候，婆家有意见了。

因为周家不同意这桩婚事，所以结婚的一切费用都是李家出的，一套房子把家底掏了个精光。

原本这些李家也没放在心上，但是眼看着周玉丽成天抱着孩子这医院那医院地跑，班不上家不顾的，他们就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

他们也同情可怜那孩子，但总不能为了他就不顾别的了吧？

周玉丽懂婆家的意思，不过是觉得儿子没希望了，所以想让她放弃。

但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啊，她感受过他的胎动，为他疼过哭过，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哪怕她失落他不能给自己一星半点回应，可要她放弃，她做不到！

儿子还不到两岁，犯得着这么急地给他下判决书吗？再多冶几年，万一有奇迹呢？

婆家见她态度这么坚决，就退了一步，让周玉丽跟李涛赶紧再生一个孩子。

但这跟放弃儿子又有什么区别？

周玉丽也知道，让她再生一个，一是为了有个健康的孩子；二是为了将来能人照顾儿子。

这意味着，ta的出生，就是为了弥补和责任，可这对ta公平吗？

于是，她又拒绝了，婆家气得让李涛跟她离婚，李涛夹在父母和周玉丽中间，愁得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他每天都躲在卫生间里抽烟。

儿子刚出生时，他初为人父，那股子高兴劲是实实在在的，他从儿子落地那一刻开始，就定了好多计划，他发誓要当一个好父亲。

可结果，儿子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失落，心疼，同时，也焦虑烦躁。

现实总是不会跟随你的设想走的，它残酷又冷血。

这时候，周玉丽她妈出手了。

她借口帮周玉丽带儿子，把人带了出去，回来时，两手空空的。

对，周母把孩子送了。

周母了解自己的女儿，如果逼急了，说不定她宁可离婚也要带着儿子。她是不看好李家，到现在她也觉得周玉丽跟李涛离了也无所谓，可带着一个脑瘫儿子，周玉丽的将来怎么办？

哪个男人愿意养这么个孩子？以周玉丽的性子，恐怕是很难同意生二胎的。她也是个当娘的，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一个脑瘫儿拖累了，哪怕那孩子是她亲外孙，他留着就是个负累。

这个恶人，由她来做。

周玉丽像疯了一样追问周母把儿子送哪儿去了。
一个自家的血脉亲人都能放弃的孩子，还能指望别人能好好照顾？

周母硬着心肠不肯说，周玉丽扑咚向她下跪了，她哭着说妈我求求你……

周玉丽性子倔，当初周家不同意她跟李涛的婚事，她没哭更没跪过，直接偷了户口本了事，可现在，她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玻璃。

周母到底没能捱过周玉丽的眼泪，把她儿子的下落说了出来，周玉丽赶紧去接了回来。

她抱着儿子道歉，可那孩子无知无觉，他不知道自己曾被抛弃，也不知道自己的亲妈痛苦流泪。

周玉丽这一接，周家就不愿意再管她了，一个脑瘫儿，一个不清醒的妈，合起来就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娘家的关系闹僵了，婆家的关系更是，原本周母做了那个恶人，他们私下是高兴的，可没想到周玉丽又去把孩子抱回来了，这一抱，一切都回了原点。

公婆闹了一通甩门走了，李涛走进卧室想说点啥，被周玉丽粗鲁地打断了，我不会不管我儿子的，你要不高兴，咱们离婚！

李涛抓了一把头发，说我没有。

他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男人，胆怯怕麻烦，可也有父子间的血脉天性在。

家里就靠李涛一个人赚钱，儿子的病她还想继续治，她需要钱。

周玉丽的工作能力不弱，只是因为儿子，她没办法去上班，于是就想着找一个保姆照顾儿子，她出去上班。

但陆陆续续找了好几个都不太满意，毕竟脑瘫儿不是那么容易照顾的，为了不让儿子的肌肉萎缩，她每天都要坚持给他按摩好几个小时，他不会说话，排泄都得十分注意，要不然就拉身上了，找了几个保姆干了几天就不乐意了。

直到，周玉丽知道了于萍。

于萍是个命苦的女人，脸上有一大块黑色胎记，小时候就被遗弃，后来磕磕绊绊地长大，因为生得丑，直到三十岁才碰到一个鳏夫愿意娶她。

男人待她不算多好，可给了她一个家，后来，她生了一对双胎胞。

原本是件高兴的事儿，但没想到，双胞胎都是脑瘫。

说起来也是钱惹得祸，因为没钱去医院，双胞胎在肚子里憋得太久，伤了大脑。

男人当时的反应就是扔这两个没用的，再生一个，于萍不肯，直接跑去医院结扎了，男人气得对她非打即骂，后来干脆跑了。

于萍就一个人带着两个脑瘫儿子过了十六年。

那十六年里，于萍吃了无数的苦，哪怕是病了也只能硬抗，因为她倒下了，双胞胎就没人管了。

后来，双胞胎由于各种病发症没了，于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周玉丽选择于萍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她们都有一个脑瘫的儿子，于萍为她的双胞胎付出了那么多，那肯定也能照顾好她的儿子，她们都是同病相怜的母亲。

事实证明，于萍确实很会照顾周玉丽的儿子。

她每天耐心给儿子按摩，比周玉丽按的时间更长，按得也更娴熟，于萍淡淡地说，我以前每天要按两次。

周玉丽就放心了。

结果周玉丽儿子没事儿，于萍自己却病倒了。

因为怕传染给孩子，于萍就借住了楼下邻居的空屋几天。

不管她独身时，还是后来照顾双胞胎，于萍病了全靠自己硬扛，没钱连药都不吃了，这变成一个习惯，这一次，她下意识还是想硬扛过去。

第一天晚上，于萍高烧呕吐加腹泄，晕在厕所起不来。

等她醒来量，周玉丽在旁边，医生也在。

原来周玉丽晚上担心她，等儿子哄睡着后就下去看她，结果发现她晕倒在厕所，全身滚烫。

晚上叫不到医生，周玉丽只好把人先扶到床上，给她换了衣服，又拿酒精替她物理降温，天亮后，赶紧喊了医生过来。

于萍很不好意思，觉得给人添麻烦了，她原是保姆，却反过来让雇主照顾。

周玉丽说，这有什么，你把我孩子照看得那么好，你病了我要是不管不问，那还是个人吗？

她专门给于萍煮了粥，那清淡的味道却被于萍吃出了人生五味。

于萍吃哭了，多少年了啊，没人替她煮过一碗粥，更没人这么彻夜地照顾她。

她病了三天，周玉丽就请了三天的假，于萍过意不过，发工资的时候想退一部分给周玉丽，被拒绝了。

周玉丽说，于姐，你这是干啥，生分了啊！

于萍就像被烫了嘴一样，说不不，咱不生分。她把钱收了回去。

过年时，周玉丽把于萍留下了，她有些自嘲地说，我现在跟娘家婆家的关系都僵着，过年也冷冷清清的，于姐你留下来，家里还能多个声音。

于萍就哽着声音应了一句哎。多少年了，她终于也能过一个有人烟味儿的年了。

大年三十晚上，周玉丽说，拍张全家福吧。

于萍激动得哭了，她以前没钱，每一分每一毫都要攒着给双胞胎吃喝治病，他们没有留下一张照片。除了她的记忆，再没有别的能证明双胞胎存在过。

那天，她抱着周玉丽的儿子，拍下了她此生第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她，坚定又温柔地抱着那个孩子，脸上的胎记也显得些许和善了。

那个时候，打死周玉丽也不会想到，两年后的于萍，会害死她的儿子。

接到于萍的电话时，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她走的时候，儿子还好好的啊，虽然她对自己的告别一点反应也没有，可他是活着的，怎么会死呢？

周玉丽一回到家，于萍一见她就扑过来跪下了，车轱辘地来回道歉。

原来于萍不小心把花生粉当成营养粉喂给儿子吃了，而儿子对花生严重过敏。

更要命的是，于萍以为儿子的过敏反应只是普通的不良反应，没当回事，等儿子严重到休克再打电话给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周玉丽扑上去狠狠给了于萍一巴掌，披头散发地捶打于萍，几乎要撕碎她。

后来，周玉丽报了警，她的儿子，不能就这么白死了！

于萍被带走了，她没有半点挣扎就承认了是自己的疏忽害死了周玉丽的儿子。

最终于萍因为过失杀人被判四年。

女儿一天天长大，那么健康乖巧，周玉丽渐渐就把儿子封存在心底，那是一个一碰就会疼的地方。

如今的她太幸福，幸福到不太愿意去回顾。

可是李涛说于萍出狱了，让周玉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儿子，她这一生都没有力法再听到那个孩子叫她一声妈了，哪怕是幻想都不可能了。

周玉丽那天抱着女儿去打预防针，在路边上公共厕所时，碰到了于萍，她在打扫厕所，她更瘦更老了，见了自己惊慌地把头垂了下去，周玉丽抱着女儿回过头，发现于萍在盯着自己，她犹豫了一下，加快了脚步。

打那以后，周玉丽避开了那个公厕，避开了那条街。她不想再碰到于萍了。

于萍害死了她儿子，她该恨她的，可抱着女儿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的恨意没那么坚挺，这个矛盾让她很痛苦，她不愿意去想，如今她之所以能有女儿，正是因为于萍害死了她儿子。

她憎恨这个逻辑。

打那以后，周玉丽避开了那个公厕，避开了那条路。

倒是李涛，特地去见过于萍一次。他给于萍带了一些冻疮膏和过冬的衣服，两人没有过多的交流，就连眼神都刻意回避了。李涛把东西交到李萍手里，寒暄了几句便要离开。

于萍却突然叫住了他：“我有个事想问清楚……”

李涛的身躯猛地一震，他直直地僵在原地，寒冬腊月的，竟惊出一身冷汗。

为此，她一直以为，那罐花生粉是周玉丽带回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面对警察的盘问，她会含糊地说，那罐花生粉可能是买东西时店家送的，她不知道是什么，就随手塞在柜子最里面。

她想为周玉丽脱罪。反正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了，又何必再把这个苦命而善良的女人拖下水？

她有过两个脑瘫孩子，没人比她更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苦楚。

所有人都在夸于萍伟大，不容易，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中的苦楚，她后来原本有机会再嫁的，可是谁会接受两个脑瘫孩子？她的人生，因为那两孩子，全都没有了。

她并不恨他们，也真心爱他们，可是却也真心觉得，要是没有他们就好了。

也许，有些人的存在并非他们本身的错，可你却由衷地觉得，还不如没有的好。

比如她的两孩子，也比如周玉丽的儿子。

于萍在周玉丽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们都是倔强的母亲，舍了自己的一辈子也舍不得孩子。兴许，周玉丽实在是太苦了，才会带回那罐花生粉，她想结束这一切。但那毕竟是她的亲骨肉啊，她下不了手……

于萍这么揣测着。

所以，当那孩子出现症状时，于萍停下了打电话的脚步，如果，孩子没了，是不是大家都可以解脱了？

周玉丽不嫌弃自己难看，信任自己，真心实意喊自己姐，还把她当成家人一起照全家福，她们在相同的痛苦里，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情谊。

这么好的女人，真的要被一个脑瘫孩子拖累一辈子吗？她就不能有更好的日子吗？

她挣扎了又挣扎，她看着那孩子痛苦，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叫了救护车，可因为之前的那些犹豫，耽误了最挂的抢救时间……

那些年，他的生活被一个脑瘫儿搅得面目全非，那不是他理想中的婚姻生活，他也不想当一个那样的父亲，不，他甚至没办法得到儿子喊他一声爸。

儿子根本毫无知觉，他不会说话，没有任何表情反应，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让人伺候，那样能算活吗？不，他只是一个会呼吸的肉而已！

一块让他们失去正常生活的活肉！

他无数次想要是没有儿子就好了，可反过来想，儿子是无辜的，他的出生是自己和周玉丽带来的，他没法选择，难道儿子又有？

所以，他矛盾又痛苦，有次喝了酒，就把一罐花生粉带回家了。

清醒后，李涛本来应该立刻马上把它扔掉的，可是心里的魔鬼唱歌了，于是他把花生粉留了下来，但是塞在柜子里最深处。

他没想过要用上花生粉，他承受不了那份罪恶，但不可否认，他心里藏着那么一丝恶念。

当于萍给儿子误食花生粉致死后，他愤怒悲伤，可心里却也生出了一丝解脱。

他不会原谅于萍，却又始终承受着良心的折磨。他虽然藏着些卑鄙的念头，但严格来讲，却不算个坏人，他只是个普通的懦弱男人。

为此，他决定前来探望于萍。

毕竟如果没有当初自己醉酒带回那罐花生粉，于萍也没有那个机会让儿子误食。

儿子的死，他也有罪。于萍为他脱了罪。

面对于萍的质问，李涛僵硬地转过身来，他的额头上都是汗，眼神里尽是惊骇。

“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于萍缓缓地道：“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就当我们没见过吧！”

李涛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还想辩解些什么，于萍却抢先堵住了他的话：“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她……好好对她吧……”

她，指的是周玉丽。这是两个苦命女人间的惺惺相惜。

那天，她看到了周玉丽和她的女儿，她笑得温柔又明媚，阳光都比不过她脸上笑容的灿烂。

那一瞬间，于萍觉得，这样很好。

这世上，又多了一个满心喜悦的母亲。

周玉丽终于不用受苦了。这样多好啊，就让她一直幸福下去吧。

至于其他的，于萍会把它咽进肚子里，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