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2
可他,偏偏固执得像头牛,执意不肯要我。
若不是姑姑风尘仆仆地赶来,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了。
姑姑气急了,骂我爸是傻子。
他是以遗腹子的方式降临到这个世上的,结果,不到三岁,母亲也去世了,是姑姑把他带大。
姐弟俩受尽白眼,艰难生存。
后来,姑姑又带着他出嫁。
姑夫嫌弃他是个拖油瓶,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加上日子过得穷苦,姑夫便经常把生活的怨气发泄在姑姑身上。
他第一次对姑姑动手时,我爸已经19岁了,抄起家里的凳子就要跟他拼命。
最后姑夫被打成重伤,整条左臂失去劳动功能。
我爸也因此入狱七年,并落下忘恩负义的名声。
爸爸没有上过学,连百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算。
但他大脑并没受伤,顶多归结为精神受了刺激。
后来,爸爸刑满释放,无家可归的他去了一家煤矿做矿工。
嫁人,是无业的妈妈把两个孩子养活的唯一方式。
我爸这样的身世,在介绍人眼里,与妈妈实在是“门当户对”。
一个呆傻且有前科,一个拖儿带女。
而我们用很漫长的后来才得知,当初打动我爸的,不是妈妈的贤惠能干,而是她带的那两个孩子。
没有婚礼,我爸骑着三轮车,拉着他简陋的行李,从集体宿舍搬到我妈住的房子。
当傻大黑粗的他出现在哥哥姐姐面前时,他们吓得直往妈妈身后躲。
我爸从编织袋里掏出糖块、苹果、香蕉、桔子,还有五颜六色的气球放在桌子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两娃。
我妈私底下对我姐和我哥说:“看人看眼睛,他那眼神就跟个孩子似的,心地肯定不坏,你们要跟他好好相处。”
家境贫寒,前夫一直多病,我妈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所以,她比谁都会看人。
煤矿离家很远,所以他只有周日才回来一次。
每次回来,他一定会给哥哥姐姐带玩具,零食,以及衣服之类。
每次走时,他都会在哥哥姐姐的枕头下,放上几块零钱。
我妈很快发现了这件事,总是趁他们没醒就把钱收起来。
但我爸还另有招术。
他在家附近的小卖部存了一些钱,跟人家说:“给孩子花的,不够,我还。”
于是,哥哥姐姐成为那条街上,最让人羡慕的孩子。
因为只有他俩,是可以在小卖部里赊账的。
然后,我爸左手牵着姐姐,右手拉着哥哥往家走。
哥哥姐姐的手里,要么玩具,要么汽水、雪糕,引来满街小孩的羡慕嫉妒恨。
他们的家长则阴阳怪气地说:“真是个傻子,养别人家的孩子养得那么开心。”
我爸真心地疼爱着哥哥姐姐。
在那个孩子都散养的年代,他却极尽溺爱,显得那么惹眼,那么格格不入。
尤其是结婚两年后,妈妈怀孕了,他居然不想要自己亲生孩子这件事,更加坐实了他是傻子的事实。
其实,他更心疼妈妈是高龄产妇。
况且,妈妈长年低血压,医生说这个年龄这种身体条件,不宜怀孕。
他不想妈妈冒险,觉得有我哥我姐就足够了。
那些日子,我妈为此眼泪都哭干了。
但我爸不为所动。
穿越在“傻子帮别人养孩子”的流言里,妈妈有自己的执念——想给我爸留个后。
她曾经觉得自己可怜,可是,嫁给爸爸后,她觉得爸爸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爸爸不爱说话,只有见到哥哥姐姐才眉开眼笑。
每个月矿上发工资时,他也全数交给妈妈。
他不抽烟不喝酒,对自己十分刻薄。
每年只大方一回,那就是清明去扫墓。
妈妈第一次陪爸爸去扫墓时,哭了。
因为爸爸在他父母坟前长跪不起,呼唤的却是“姐,姐……”
妈妈知道,他是想姐姐了。
那个把他抚养大,如母如父的姐姐。
爸爸曾经去看过姑姑几次,但她都闭门不见。
他给姑姑钱,姑姑又托人送了回来,并让人捎信:如果不是你,我家男人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别再联系了。
在“以夫为纲”的姑姑观念里,她内心也是怪罪我爸的。
妈妈是个行动派,从此每个月我爸一把工资交给她,她就给姑姑送去一点。
女人和女人之间,总是好沟通的。
不管怎样,哪怕是不联系,只要能帮到姑姑,这对爸爸也是个结实的安慰。
我妈想的很简单,帮爸爸维护好跟姑姑的关系,再为他生个娃,算是对他孤苦命运的一个交代。
可是,我妈无论如何没想到,爸爸竟然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说到底,他还是脑子缺根弦。
只要他认为对的事情,几乎没人能改变。
姑姑答应了。
多年没有出现的姑姑来到我们家,她扇了爸爸一个耳光,骂了句“傻子”,撂下“再敢提不要这个孩子,我就真当没你这个弟弟。”
长姐如母,爸爸自幼被姑姑带大,一直心存敬畏感激,以及愧疚。
这一次,他更加不敢反抗。
于是,在姑姑的强势干预下,这世上才有了我。
小燕是我姐,建国是我哥。
我同母异父的姐和哥。
而我出生后,也真是明白了什么叫同一个屋檐,不同的爸爸。
为了表示对我的不欢迎,他拒绝给我起名字。
甚至很少抱我。
三个孩子等在巷口,他左手牵着姐姐,右手牵着哥哥。
正常爸爸都会把自己亲生的、最小的那个举到脖子上。
但我只能扯着姐姐。
同样是进小卖部,他问哥哥要吃啥,叫姐姐随便拿,轮到我,超过一块钱就说:回家!
哥哥姐姐考得再不好,他都奖励,而我就算拿回一百分,也被视而不见。
那天,妈妈拿着我的成绩单发火了。
“你凭什么这么偏心?抛开亲生后生的不说,起码的公平应该做到吧。”
“他是后来的。”
这就是我爸,我亲爸。
他话不多,但一句顶死人。
这也是他傻子的逻辑——孩子不论亲的还是养的,得论先来后到!
我哥我姐出于对我的怜悯,疼我。
我呢,跟我妈最亲近。
我妈呢,关键时刻,永远跟我爸是一伙的。
我在一次又一次跟我爸交往的失利中,受伤之余,跟他的感情十分疏离。
当然,事实证明,关键时刻,还是我哥我姐跟他关系更铁一些。
挖掘机挖了五天五夜,失踪5人,找到4具尸体。
唯一没找到的,是我爸。
那些天,哥哥姐姐学也不上了,每天和妈妈一起,守在塌方的煤矿,哭得惊天动地。
而我被寄托在邻居家里。
说实话,我心里并没有多难过,于我而言,爸爸是可有可无的。
见师傅走了,他俩扑到塌方的泥石中,一边拿手挖,一边喊“爸爸。”
那哭喊声把整个矿区都弄哭了。
于是,矿工们带家属,拿着锹镐陪我们全家一起挖。
那天晚上,他们居然奇迹般的找到了我爸,他还活着。
三块架上的铁板神助般替他挡出一个容身之地。
更为惊悚的是,如果挖掘机再前进哪怕半米,铁抓手下去,那个本就岌岌可危的地方会二次塌方,将我爸活埋。
而五天五夜,爸爸是靠兜里的巧克力活下来的。
那是他下井前,在矿上超市里抢购到的进口巧克力。
要知道,那时候的煤矿风光无限,矿工拥有强大的消费能力,整个矿区被称为“小上海”,什么新鲜玩意都有。
像进口巧克力这种我哥我姐没吃过的东西,爸爸是肯定会买的。
他给哥哥姐姐花钱,从来都好像他家里有矿一样。
他的眼睛定定地,久久地放在我的脸上,很虚弱,但也很坚定。
两滴清泪在他全是煤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流。
他像抗日神剧里要交党费的演员那样,话不能说,但指着上衣口兜。
里面,还有三块巧克力。
有人帮他掏出来。
他眼睛依然定定地看着我,用尽他最后的气力说:“吃……”
那一年,我7岁。
人生中第一次被我爸如此正眼相看。
但也仅仅是一个眼神,我读懂了他心中的万语千言。
有些爱,嘴巴闭死了,眼睛却把它说了出来。
那天,看着我把巧克力放在嘴里,他才疲惫地闭上眼睛。
又是两行深泪。
在我的心里冲出一片澄澈。
他却坚持说,那是他吃剩的,恰巧剩下三块。
但,谁能信。
我唯一确信的就是,爸爸心里有我。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爸被我哥我姐用双手刨回来这件事,感动方圆几公里,从此“傻子,养别人家孩子”这样的话消失了。
而我,从此也默认了我家的规则。
我亲爸就是爱我哥我姐多一些,而我哥我姐也比我爱他更多一些。
可是,等到我结婚时,他跟我摊牌:“以后,我帮你哥、你姐带孩子。”
我妈红着眼睛问他:“非得把话说得这么伤人吗?”
他居然回答:“嗯。”
那天,我也有点伤感,就问了一句:“爸,为什么?”
他说:“你哥你姐……跟我小时候……一个样。”
憋出这句话,他头上青筋毕露,整个人眼睛红得吓人。
我也懂了。
他儿时成长有多么艰难,他就要多么疯狂地弥补我哥我姐。
这是他基因般强大的执念,我抗争不了的。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他心里想什么,他就说什么。
可是,等到哥哥姐姐陆续有了孩子,我爸却失去了带孙辈的能力。
在他好不容易熬到,可以从矿上退休的第七个年头,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前半生呆傻,后半生失智。
老天爷对我爸也真是厚待。
爸爸先是经常走丢,后来生活渐渐难以自理,且时常在夜里大喊大叫,扰得四邻不安。
眼看着,妈妈就要被他拖垮了。
妈妈患有糖尿病,哥哥远在北京,姐姐两个孩子,最大的五岁,而我刚刚成家。
我果断说服妈妈,决定将他送进专业的养老院。
在那里,他会接受专业的护理,而我们,也得生活。
妈妈不忍心拖累我们,只是要求养老院离家近一点,这样她每天可以坐公交车去看他。
送爸爸去养老院那天,我们没让妈妈一起去,怕她难过。
我们陪着爸爸在养老院待了一天,带他熟悉环境。
中午到食堂吃饭,我们四个都是一样的饭菜,可他,偏偏从自己的餐盘里,给哥哥姐姐分别夹了一块肉。
在他混沌的记忆里,时常把姐姐喊成他的姐姐,把我和哥哥弄混。
可是,餐桌上,他重新像从前在家里吃饭那样,永远给哥哥姐姐夹菜,视我为空气。
哥哥姐姐瞬间泪目,再没咽下一粒米。
坐在副驾驶的哥哥要我停车,他说想自己走回去。
车子缓慢开走,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中年的哥哥不停地拿袖子抹眼睛,然后慢慢蹲下身去。
我有点羡慕他们,可以那么深地爱着爸爸。
可我,跟爸爸的感情,真的是无论如何都升华不到他俩的高度。
我哥说服我嫂子,开始着手在本市找工作,想回来发展。
我姐给我爸白天请了保姆,她白天上班,晚上住在家里照顾我爸。
他们说:“其它的都可以等,但照顾爸爸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我问:“你们都这样了,要我干点啥?”
他俩的回答几乎一致:“拿出你那忽悠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去给你嫂子、你姐夫讲故事,讲咱爸是怎么对你哥你姐的故事。”
“有我们在,照顾咱爸的事还轮不到你。”
我爸几乎天天要去曾经的巷口等他的孩子,他们就不厌其烦地带他去那条依然还在的小巷,陪他回忆那些回忆了一万遍的往事。
爸爸把姐姐当成他的姐姐,跟姐姐要糖吃,要滚铁环,要玻璃球,这些姐姐都可以满足他,而他还时常哭着要他的妈妈,姐姐就得带他出门去遛弯,直到他把这件事情忘记……
他们重新变回那个赤手空拳,寻找塌方下爸爸的一双儿女,试图抓住那个在精神世界走失的父亲。
而这一次,没有奇迹发生。
然后,他拉着姐姐的手,微弱地说:“姐……东升……东升……”
东升是我的名字,我叫张东升。
我们都没反应过来。
他又说了一遍:“姐……东升。”
我妈哭着帮他翻译。
“你爸把小燕认成了他姐姐,他这是托付自己的姐姐要照顾好东升。”
我姐号啕着握着爸爸的手说:“爸,你放心,我们都会照顾好东升……”
听完这句话,又一行清泪流过我爸瘦削的面颊。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我告诉他:我从10岁那年就开始懂你。
你是爱我的,你怕自己偏心,所以一直在偏心。
你是最傻的爸爸,也是最伟大的父亲。
他一生只明确地爱过我两次。
每一次,都是生离死别,每一次,都刻骨铭心,每一次,我都懂。
只是埋葬了他之后,我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回忆爸爸这一生的点点滴滴。
妈妈说:“嫁给一个傻子,很幸福,下辈子,我要早一点嫁给他,给他生一堆像你们这样好的儿女。”
哥哥说:“小时候,听别人骂爸爸是傻子,觉得好丢脸,甚至接过他给的吃的,还有偷偷塞在书包里的零花钱,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贪吃的坏小孩,直到那天得知爸爸被埋在井下,自己疯了一样往矿上跑时,才知道如果没有他,那真的是天塌了。”
姐姐说:“我很小就知道自己不漂亮,身材也很一般,可是,即便如此,我从来都没有自卑过,哪怕是上中专时,我长成了一个胖子,社会上一个小混混看我没人追,而表示跟我谈恋爱时,我特别高傲地拒绝了,回头想想,我凭什么这么自信坚强乐观,因为爸爸,因为他全心全意的疼爱,他在那个年代里稀有的富养,让我一直觉得,自己始终是个值得被珍爱的孩子……”
我能说什么呢?
我跟哥哥家的孩子打电游被灭,哥哥特别生气地数落侄儿:“你就不能让着点小叔吗?”
这样一人之下,三人之上的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感恩,不幸福。
我爸走了,留给我们一个充满爱的家。
这是很多人都没有能力完成的事业,也是他,一个傻子的光明。
花钱买来的男人,应该怎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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