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吒闹海》到《魔童降世》，谈一谈国产动画中的时代烙印 | 赵皓阳

在上一期视频节目《宫崎骏的“梦”和中国动画的“梦”》中，我们聊了聊国产动画巅峰《大闹天宫》，今天先从另一座巅峰《哪吒闹海》谈起。

与《大闹天宫》中齐天大圣砸烂凌霄宝殿“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这样颇具象征性的革命叙事类似，40年前的老动画《哪吒闹海》讲述的也是一个反抗压迫、反抗剥削、反抗父权主义的故事。

动画的故事完全颠覆了《封神演义》中的传统设定，在这一部革命年代尾巴的作品中，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龙王不再是无辜躺枪的人，而变成了兴风作浪危害人间的魔头，还要陈塘关百姓供奉童男童女。四海龙王有的发水，有的喷火，有的刮风，有的降温，可谓分工明确。

海底的龙宫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

哪吒就是看见了夜叉来抢童男童女，才愤而出手，打跑夜叉救下孩子。这样的改编就让哪吒的行为有了天然的合法性。而龙三太子的形象也是有着鲜明的反派特点：京剧白色脸谱+凶神恶煞的形象。

在《哪吒闹海》中，四海龙王就可以看作是传统反动势力——三座大山的代表。哪吒毫无疑问是不甘于压迫、反抗霸权、心怀百姓的革命先锋形象。

太乙真人应该就是革命导师，支持哪吒反抗运动，给了哪吒混天绫、乾坤圈、莲花肉身、火尖枪、风火轮——用理论的武器武装了哪吒。

李靖这个形象就更有意思了，可以看做是封建大家长+民族资产阶级+工贼的结合体。

毛主席早就说过，民族资产阶级具有软弱性和妥协性：当革命形势好时，他们会支持革命；当革命遇到挫折时，他们又会倒向反动势力。李靖一方面要对哪吒颐指气使耳提面命，一方面对龙王畏缩恐惧言听计从，自己当龙王的奴才不说，还要拉着哪吒一起当。还收起了哪吒的乾坤圈和混天绫——这就是工贼破坏无产阶级革命的做派——直接导致了影史中那个经典镜头：哪吒自刎，剔骨还父。

在封神原著中，剔骨还父的情节表达非常的恶臭，大致意思父权思想遗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要自杀，是我犯了错，我要把这个身体还给父母，我欠父母的——“只见哪咤厉声叫曰：‘一人行事一人当，我打死敖丙、李艮，我当偿命，岂有子连累父母之理！我一身非轻，乃灵珠子是也。奉玉虚符命，应运下世。我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敖光听见此言：‘也罢！你既如此，救你父母，也有孝名。’”

而在《哪吒闹海》中同样一个情节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时代精神，可以看做是反抗压迫、反抗父权制的象征：你说你生我育我有恩，我把这个身体还你，我们两不相欠。同时更有牺牲自己，救受灾的陈塘关百姓这样高尚动机。

这里需要提一下原著中哪吒闹海的故事与哪吒形象的设定，正所谓有对比才有伤害，看一看原著中“封建烙印”与新时代“革命烙印”的不同。《封神演义》的故事看似很精彩、世界观很宏大、想象力很丰富、故事元素很多元，是个做故事的好骨骼，但是不适合照搬原故事。为啥封神这部小说比四大名著差了两档，比《金瓶梅》《三言二拍》这类都差了一档？一来因为文笔太差，二来因为价值观太恶臭。《封神演义》全篇透露着一种弄弄的宿命论观点：为啥商朝要亡？因为天命。为啥神仙要帮周文王，因为周家就是要有八百年的基业。为啥法力这么强大的神仙要死？因为你被写进了“封神榜”。

开头和结尾就特别的扯淡，女娲娘娘对妲己说，殷商天命已尽，而且纣王这个臭屌丝yy我，属于性骚扰，所以你去诱惑纣王让他亡国，这样你也算应天命不算一个恶臭的妖精了。结果结尾女娲娘娘又说，我让你勾引纣王亡国，没让你做这么多恶，杀这么多人，手段这么毒辣。你看看你的罪孽是不是无法洗清？所以我要杀了你。我特么看这一段的时候就满脸问号？？？？女娲你是更年期了吗？思维这么飘逸的吗？真替妲己这些小姐姐们不值啊。

就拿哪吒闹海这个系列故事来说，就是非常标准的父权论思想，李靖就是一个封建大家长——托塔李天王的那个“塔”怎么来的？还不是燃灯道人看见李靖打不过哪吒，儿子强老子弱，老子以后怎么能教训儿子呢？不成体统，所以送了他一座玲珑塔。

原著里哪吒也是作威作福的公子哥——现在眼光来看龙三太子冤得很啊，被一个耀武扬威的官二代打上门来，杀了小区保安，自己被活活打死还被抽了筋。哪吒犯了事就去师父，太乙真人施法保了他一条命（简直就是一个互相包庇的特权团伙，仿佛云南那个强奸犯判了死刑最后减刑放出来的）。看这一段特别有意思，龙王想上天庭告状，结果哪吒在南天门外拦截上fang群众

话说哪咤在宝德门将敖光踏住后心……按住他道：“你叫，你叫，我便打死你这老泥鳅也无甚大事！我不说，你也不知我是谁。吾非别人，乃干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弟子灵珠子是也。奉玉虚宫法牒，脱化陈塘关李门为子。因成汤合灭，周室当兴，姜子牙不久下山，吾乃是破纣辅周先行官是也。偶因九湾河洗澡，你家人欺负我；是我一时性急，便打死他二命，也是小事。你就上本。我师父说来，就连你这老蠢物打都死了，也不妨事。”

这还没完，哪吒随后又一箭射死了石矶娘娘的徒弟，然后自己还不承认——

哪咤笑曰：“父亲且息怒。石矶娘娘在那里住？他的徒弟在何处？我怎样射死他？平地赖人，其心不服。”被老父亲带去石矶娘娘那里对质，结果莫名其妙又主动袭击人家另一个徒弟——“只见哪咤看见洞里一人出来，自想：打人不过先下手。此间是他巢穴，反为不便。拎起乾坤圈，一下打将来。彩云童儿不曾提防，夹颈一圈：呵呀一声，跌倒在地。”

最蛋疼是什么！明明哪吒打死人两个徒弟，然后又打不过石矶娘娘，最后只能找他师父，太乙真人这货也是护短——

石矶曰：“道兄，你的门人仗你道术，射死贫道的碧云童儿，打坏了彩云童子，还将你乾坤圈、混天绫来伤我。”真人曰：“哪咤在我洞里，要他出来不难，你只到玉虚宫，见吾掌教老师。他教与你，我就与你……哪咤乃灵珠子下世，辅姜子牙而灭成汤，奉的是元始掌教符命。就伤了你的徒弟，乃是天数……”最后怎么样？恶霸集团首脑太乙真人把石矶娘娘困在九龙神火罩里，然后用三昧真火活活烧死……

所以按原著的情景，陈塘关就是一个大型涉黑集团，李靖就是大团伙教父，哪吒就是中生代打手，太乙真人就是保护伞（更大的保护伞是元始天尊）。

所以每一部作品都有鲜明的时代性，文艺创作者们永远无法超脱于自己所出的时代，因此对传统神话故事进行现代化改变是必须的。以刚刚上映的国产动画《哪吒之魔童降世》为例，同样的神话故事进行了不同的现代化改编：太乙真人变成了一个操着不标准普通话、和蔼可亲的长者；殷夫人也一改毫无存在感的酱油形象，变成了一个敢爱敢恨、有勇有谋的巾帼英雄；李靖也不是一个对儿子颐指气使、说一不二的封建大家长，简直就是二十一世纪五好家庭慈父形象的标杆。李靖夫妇的育儿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当今中国家长的平均水平。

从价值观的角度来说，这一步哪吒相当于是好莱坞《疯狂动物城》与《寻梦环游记》的结合体——普世价值、反歧视、个人成长、自我实现、家庭温暖，所以这是一部非常标准的“现代化电影”。

从《哪吒闹海》到《哪吒之魔童降世》可以看到价值观鲜明的变化：从反抗霸权到我命由我不由天，从战天斗地到“大家都是受歧视的可怜人”，从革命浪漫主义抗争到自由主义自我价值实现。时代在变化，革命已沉寂，集体主义大命运共同体的概念很难再打动人了，反而会招致众多质疑。以敖丙这个形象而论，他承载了整个受压迫龙族的希望，收下了每一条龙身上最坚硬的龙鳞，这是一个明显的有着宏观叙事与个体实现矛盾点的角色。最后他选择了友谊与个体实现，但整个龙族也被变相抛弃了。龙族好惨有木有？不是说电影不应该这么拍，而是说这是时代价值观的缩影，如果要拍一个真的为了龙族集体主义牺牲了自己的敖丙，怕是大多数人都不会满意。

这就是时代的变迁，价值观的更迭，我们说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宏观叙事的消解。再举一个有代表性的文艺创作的例子：金庸的创作很好的体现了我们这世界从现代社会到后现代社会、从宏观叙事到解构主义、从集体观点到原子化视角的发展脉络。金庸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红花会就有鲜明的集体主义色彩，与《水浒传》中的“英雄聚义”“替天行道”颇有几分相似。在《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两部中，提纲挈领的中心思想就是这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最具代表性的事郭靖这段话：“经书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家国情怀、民族大义，这就是典型的宏观叙事。在射雕中，最离经叛道的角色东邪黄药师，也宛如一个“老粉红”——

黄药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等到金庸晚期创作的《笑傲江湖》中，就已经完全不见这种宏观叙事了。比如《笑傲江湖》的主旨很明确：组织都是坑逼，个人才是王道，远离集体才能“笑傲”。等到了《鹿鼎记》中，就彻彻底底用一个解构主义的形象作为主角了，民族、家国、道义、气节、政治、礼法、皇权等等等等，都被韦小宝解构地底裤都不剩。陈近南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传统英雄形象，在小说中的种种处境让读者都憋屈，这也反映了作者的倾向——宏观叙事已经完全走到尽头了。金庸亲手用一个解构主义的角色解构了自己的武侠世界，可谓大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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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元素很明显，例如魔童降世中的群众都是“不值得拯救”但又被“英雄主角”拯救的形象。这是标准的好莱坞套路：老百姓是“群氓”式的形象，没有弧光的，他们永远是愚昧、盲从、性本恶的，不会变好也不会拥有智慧的乌合之众，而英雄人物永远是被这群老百姓冤枉和拖后腿的。西方电影中的“群众”往往最后还要被高高在上的鄙视一番：你们虽然不配被拯救，但是主角还是拯救了你们，你们的感恩戴德依然是愚昧下的盲从，你们被拯救只是为了烘托剧情塑造主角形象。所有普通人形象的设置只有一种作用：通过毁掉“所有的群众”来衬托出英雄人物的形象。说白了是这样，那些电影作品里诸多愚昧的群众惹人讨厌不？特别讨厌，但是是编剧们把他们写的讨厌的，他们可以变得不讨厌而且有血有肉，但是创作者们并不会在意这一点，这是根植在潜意识中的态度。

这里再举一个非常鲜明的例子，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和徐克几年前的电影《智取威虎山》。在徐克的电影中，座山雕这一犯罪集团，是被杨子荣单枪匹马一举剿灭。而群众则永远是畏惧、被保护、从众的形象。土匪进村时，老百姓的表现是这样的：

但是，在老版样板戏中（包括原著小说），主要情节都是人民解放军派一部进山，发动群众，组织生产，训练民兵，最后以群众的力量为基础发动进攻，犁庭扫穴，彻底消灭了土匪存在的武装基础和社会基础。激烈的战斗场面从来不是红色经典的唯一卖点。你可以说以前电影英雄高大上，但是绝绝对对不是个人英雄主义。《沙家浜》、《红灯记》没有多少大动干戈的场面，内容以军民合作为主，却和《智取威虎山》齐名。而经典中的经典《地道战》在最高潮的战斗场面出现的旁白是这两句话：“人民，只有人民，才能创造这样的阵地；人民，只有人民，才能使用这样的阵地！战争教育了人民，人民赢得了战争！”

发动群众有多难知道吗？看《让子弹飞》里，不光要发枪，不光要让一堆美女槌大鼓，还要先拉出来一个黄四郎枪毙了，这群众们才跟着上。凭什么让老百姓推车手推车上前线去援军？那都是八路军打土豪分田地帮大娘扫院子挑水磨粮食多少年换来的啊！

《智取威虎山》样板戏是这样拍的：首先老百姓备受压迫没有出路

共产党团结群众、发动群众，但是老百姓不理解：

于是一方面送米送粮、送医送药，解群众之忧；另一方面宣传党的政策，消除误会。老百姓终于有了一些松动。

中间省略一万字，群众发动起来了。

于是党和人民，愉快的组成了一对CP，共同反抗三座大山。

这些剧情占据了老样板戏的绝大部分剧情，最后的结局就是被发动起来的群众冲上山，座山雕束手就擒毫无反抗之力，这是革命的要义和精髓。原作者、解放军军官曲波临终留有遗言：希望《林海雪原》的衍生作品不要成为纯粹的“打打杀杀的武打戏”。

但很遗憾，新版威虎山中发动群众闹革命这一“屠龙术”终极奥义被剥离了，只剩下了“打打杀杀的武打戏”，有人评价新版威虎山是一部“红色武侠剧”而不是“红色革命剧”，我对此深表认同。电影仅仅还停留在“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层面上。而样板戏里念白第一句就是“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赢得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

我也不在褒贬这件事，艺术的表达有多种形式，并无高下之分，我想通过艺术的表达不同，来解读出背后所反映的时代变化。

当代自由主义是显学，普世价值也确实有吸引人之处，好莱坞众多经典电影能够如此深入人心，不仅仅是他们先进的技术和特效就能做到的。我们的作品也在学习他们的创作思路与核心价值，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这部哪吒为例，既然选用了反歧视反刻板印象这一核心价值，就不太适合用申公豹的结巴作为笑点。成人喜剧中用口吃作为笑点问题不大，但毕竟这是会有很多小孩子观看的动画，绝大多数儿童口吃是因为自卑和心理阴影，你越嘲笑他他越改不好，可以想象一下在大荧幕上看见口吃，而且当做笑点被全场嘲笑的阴影。这也是给我们的创作者们提个醒，如果因为这样的小细节而导致整部电影被诟病，就太可惜了。

但有时候仔细想一想，或许我们能够再进一步，不仅仅停留在借鉴西方价值观的层面上，找回一些更有力量、更有感染力、或许是未来可能会回归的一些价值内核。

当年《功夫熊猫》被称为被吹捧为“中国风动画”的杰作：水墨画风、雕梁画栋的中式建筑、京剧古典版的配乐、酷炫的中国功夫、还故弄玄虚的加上“道”“玄”之类的东西，但是其思想内核还逃不出好莱坞大片的逻辑。好莱坞大片里的超级英雄为什么是超级英雄？因为有超能力对吧，就像熊猫阿宝一样，莫名其妙的学到了最牛逼的武功，又不靠个人努力又不靠思想境界的提升。类比于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电影就是中国的武侠小说，郭靖为什么被称为“郭大侠”？因为他在华山绝顶跟两大高手拆了三百回合的招？不对，因为他在襄阳孤城力抗蒙古大军三十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好莱坞的电影讲究实力第一，而我们讲思想境界，我们文化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超级英雄不过是修身级别的，只排在最末。宏观叙事的灵魂其实是深入在我们的血脉之中的。

文章的内容，差不多已经说完了。最后再向我国老一辈动画先辈们致敬，“中国学派”的光辉，永远闪耀在动画史中。《哪吒闹海》中，为了制造海底水波涌动的特效，老前辈们用“静态画+镜头晃动+黑色烟雾叠加”纯手工的方法模拟出了水波扭曲的光影效果，这个工作量可以说是非常之大的。下面截图也无法看太清晰，希望大家可以看一看原片。

类似的细节还非常之多，比如《大闹天宫》中齐天大圣的金箍棒一横，棒子会抖动，这种是棍子的劲，不懂武术的人画不出来。

再看看《哪吒闹海》的风景图，真正的“丹青灵韵，水墨精神”：

其实这也是时代烙印的体现，我们老动画中有着非常鲜明的水墨画风、京剧念白、鼓点配乐、皮影动作。但毕竟时代在变化，社会在发展，曾经京剧是国民艺术，人人都听人人都唱，现在听京剧懂京剧的基本都是中老年人了。所以向前看是必须的，我们怀旧并不意味着要回到过去，而是要找到一种更“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