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 瞎爷

HallelujahTori Kelly - Sing(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01

大前天下午，我在上海，和人谈事的空隙，看了一眼手机。微信上有我弟弟发来的一条消息，只有六个字：

咱大娘去世了。

我匆忙中回了一个字：嗯。

然后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胸闷，我借口说去一下洗手间，给我弟弟回了一句话：

你能回去吗?你不能回去，要不我回去？

我弟弟在杭州，我在上海，我的家在广州。作为子侄辈，长辈去世了，我们L俩兄弟应该回去奔丧，但商量的结果是，不回去了。

我说那你给家里人说，把事情处理好。我弟弟说，他来安排就好了。我就不需要再奔波了。

好像也是前几天，我的另一个堂叔，和我们家老宅一直一墙之隔的地叔，也过世了。消息也是我弟弟在微信上告诉我的。

每年年底收官，上帝收的，不仅是事，也有人。

年，之所以称之为年关，在古人的心目中，是个关口。过关，过关，总有些老年人，过不了年关，在新的一年来临之前，永远地留在了过去的岁月里，所谓的天增岁月人增寿，之所以被无数的人家在过年的时候写在大红纸上贴在门框上，作为中国人的信仰，一种祈愿，它是有它的道理的。

02

大娘，是北方人对年长妇女的一种尊称。在我们老家的方言里，还可以特指伯父的配偶，甚至在有些地方，岳母，也叫大娘。

我和我弟弟在这里说的我们的大娘，是我们堂伯父的配偶。如果伯父多，就可以称呼为大娘，二大娘、三大娘，四大娘，依次类推。

根据从家中长辈那里听到的传说，我们的村落是在洪武元年，也就是朱元璋创立明朝登基的那一年开始有的。所以，在村口的一块石碑上，专门刻上了这样的文字。

我们来自于哪里？传说是来自于山西洪洞大槐树。根据这些传说，我猜想我们家的祖上应该是流民，被迁徙至此。至于为什么迁徙，如何迁徙，没有人知道。我曾经设想做个基因检测，也许能从基因上寻求到迁徙的路径。

根据族谱，我们家的辈分是按照“明广德承庆，来仰安世海”这样的顺序来的，最早的我们能知道的祖上是张明海。这个叫张明海的人，除了名字，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是他的儿子张广珠。再下来，就是我的爷爷张德銮。

张德銮兄弟五个，他行五。我奶奶生了两个儿子，老大没有娶亲就去世了，剩下的这一个，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的辈分是承，到了我，就是庆字辈，再下面，就是来，安，仰，依次类推。据说，因为人脉传承，我现在如果回到村子里，安这个字下面辈分的孩子都出生了。我可以被称之为太祖公了。所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就是这样的场景。

前面说到我爷爷弟兄五个，他行五。我大老爷好像是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按照当时的习俗，这一枝，就要绝户了，所谓的绝长枝，就是老大这一枝，常常会因为没有儿子而绝户，就是将来女儿出嫁了，这一户就绝了。那个时候，女的，是没有地位的。

于是我大老爷过继了我二老爷的大儿子，来承继他的香火，因为我二老爷有三个儿子。

这个被过继过去的伯父，就被我们称呼为大爷。他的配偶，就是我的大娘。享年93岁去世的大娘。

所谓的绝长枝，似乎是个魔咒。大爷和大娘生了四个女儿，也是没有儿子。按照过去的逻辑，他应该过继他的兄弟们的孩子来承继他承继的香火，但是，在他的亲兄弟们中，老二生了五个女儿后才有了一个儿子，显然是不能过继了。老三倒是有三个儿子，但我的这位被称之为三大娘的伯母，显然不想自己的大儿子再过继过去继续那种好像是魔咒版的命运，再加上自身性格的不和善，妯娌俩之间始终龃龉不断，过继的事，显然是不可以的。

直至社会进步，这些事渐渐地没有人去谈论，我的四个姐姐纷纷出家，我大爷和我大娘老两口，有四个女儿帮衬，活得挺好。

然后是在前些年，我大爷80岁去世，剩下我大娘，一个人生活。女儿们都不远，都待她很好，我们这些子侄辈的也关心照顾，但还是不行。毕竟，一个人生活不好。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在她同意下，送她去了养老院。

我因为读书的原因，有了知识的倚傍，离家越来越远，济南，青岛，大连、南通，上海，北京，及至深圳，广州，一路漂泊，渐渐是反认他乡为故乡，成为回不去的异乡人。

也正是因为这种漂泊和回不去的感觉，让我对家乡，对生活在家乡的长辈们，始终多了一种牵挂和乡愁般的思念。

但我每次回去，都是匆匆忙忙，想见的人，常常是没见到，就又常常离开了，每次都是安慰自己，下次回去，一定要留出时间来，去看看他们，她们。但常常是没等我回去，常常传来的消息是，他们或者她们，渐渐凋零的噩耗。

说噩耗，也未必。毕竟，人的离去是正常的。像我大娘，93岁去世，在我心里，就觉得很欣慰。在我们骨子里的观念里，93岁去世，是喜丧了。

我奶奶，是68岁去世，我父亲是45岁因病去世。而我大娘，93岁了，安然去世了，我是不是应该为她老人家高兴？

庄子所谓鼓盆而歌，如果我真的想表达我内心里对我大娘的感情，我是不是应该为她离世的灵魂唱一首歌，就像小时候她抱持我、爱护我一样？

大娘，一路走好。

03

下面的截屏，是我在朋友圈里找到的，是这两年，我断断续续写的，和我大娘有关的，零散的文字：

下面这张照片，是去年的某个时候，我回去，专门去养老院看望她，和她的合影。旁边的，是我的四姐，她的最小的女儿。

我们都会老的，都会老去。不管是你在这个世界多厉害，多平庸，多牛逼，多不牛逼。

我们都会步我们的长辈的前尘，最后追随他们的脚步，消失在人海里，直至最后消失在人间。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就是尘世，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生。

鲁迅说，一个人死了，倘若不活在活人的心中，那他就真的死了。

我大娘，我的生活在家乡的长辈们，他们无疑是普通人，甚至是平庸的人。在他们的血脉相亲的后人们也离开尘世后，在再没有人想起他们的名字，没有人念起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是真的死了吧？

就像我念起张明海、张广珠、张德銮们的名字一样。

我知道，也会有那么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这样，变成尘间沙粒。变成晚霞流光，变成一缕风，一声叹息。

我的所谓的爱，所谓的恨，所谓的贪嗔痴爱，都会像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的结尾的故事：

人们在巴黎圣母院的地宫的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两具拥抱在一起的白骨，人们认定那是夸西莫多和艾丝美拉达的尸骸，当人们试图分开他们的时候，他们变成了一把灰，消失了。

早晨青丝，暮间白发。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就像我昨天读到的文字：

“总有一天，你会向前走到从未想过的距离，看见绚丽时间从眼前呼啸而过，你或许将步入破晓又沉溺于黑暗，你将经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与险恶。你怀揣勇敢、不忘正义，最终跨越千山万水、人间大梦。”

04

作家沈嘉柯在微博上说：

前两年去武汉大学做古诗词讲座，我讲了一个千年来最爱照镜子的诗人，从年轻照到老，从红颜青丝照到鹤发鸡皮，终于惭愧不敢再照镜子了，甚至决定送给别人。他写诗，“我惭貌丑老，绕鬓斑斑雪。不如赠少年，回照青丝发。因君千里去，持此将为别。”这个人，就是白居易。

如今，我也彻底到了不敢照镜子的年纪，老了胖了，变丑了，也跟白居易一样哀叹。

千山暮雪。最后剩下的，就是我们自己。镜中红颜，悲白发。这个悲字，要什么样的心，才能明白？

05

东野圭吾说：你的任务，就是珍惜你自己的人生，而且比之前还要更珍惜。

我们终其一生，都是在寻找自己，寻找活着的意义。

那么，什么是自己，活着的意义又该是什么呢？

山本耀司说：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才是“自我”。

这个很强的东西，就像一面镜子，面对镜子，碰一下，才发觉疼，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

这个很强的东西，可以是岁月，可以是上帝，在岁月和上帝面前，我们才能找到自己。

查理·芒格说：「生活和生意上的大多数成功来自你知道应该避免哪些事情：过早死亡、糟糕的婚姻、邪恶之人、性感诱人的异性、染上艾滋病、在路口和车抢道、吸毒等等。要想获得幸福，你需要培养良好的心理和生活习惯、提防妒忌、避免欠债、减少物质需求、满足于你已经拥有的、去做有强烈兴趣的事、坚持终身学习、找到好配偶……如果因为你的特立独行而在周围人中不受欢迎，那你就随他们去吧。」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身度此生？

06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呜呼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