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莱曼尼和美国的开心果战争 | 新潮沉思录

在别人看来，这是一片严酷的土地，光秃秃的山头随处可见，但在克尔曼省，却很容易发现一种奇异的小乔木。这种高大约5米左右的树，一点都不娇贵，干旱、高温、盐碱都不怕，在伊朗高原上已经有了3500多年的栽培历史。而且这种树寿命还特别长，甚至听说还有人家种了棵700岁的老树；结出来的果实也非常可口营养，如果没病没灾，结果后往往还能续上个三四百年。在遥远的中国，这种果子被叫做“开心果”。

▲开心果的英文为Pistachio，正是源自波斯语发音Pisteh

对于波斯人来说，开心果无疑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它让无数家庭因此感受到了收获的喜悦。绝大多数的时候，果子在整个伊朗甚至西亚都能卖出个好价钱。如果赶上好年景，即使是德黑兰的老爷们，对克尔曼省的地主们那也是既羡慕又嫉妒，当然，还带有那么一丝鄙视。

从18世纪开始，哈桑所在的苏莱曼尼家族就从法尔斯搬来了克尔曼省，世世代代就以经营开心果种植园为生。到了20世纪中叶时，谁都知道伊朗已经不复当年波斯帝国的荣光，谁都知道德黑兰的皇上不过是洋人的皇上，谁都知道西方人才是这里的真正主宰。

▲1950年代的伊朗首都德黑兰

不是没人敢于反抗，但当大家看到试图推动石油国有化，然而很快就被美国中情局和英国军情六处联手推翻的摩萨台首相（1951-1953年在任）和人民党的下场之后，以国王和代表军方利益的新首相扎赫迪为首，爱英崇美的人那是越来越多了。如果不是因为家业都在伊朗，这群老爷们恨不得直接跳去海里，游泳也要游去流淌着糖与蜜的英国美国，离那群乡巴佬土包子越远越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美国人也种上了开心果。毕竟远在天边、消息不通，哈桑一开始并没在意这事儿。直到有朋友告诉他，一批住在设拉子的土豪已经和美国佬签了单子，那群卡菲勒竟然要在伊朗的土地上，销售美国产的开心果，甚至还打算把销售点放去克尔曼省城！这事儿可大大的不好......

▲1953年政变后，在美制“谢尔曼”坦克上庆祝的政变支持者

哈桑对这事越想越气，但也不是一点点能让他开心的事也没有——妻子法塔梅赫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听清真寺的阿訇说准是个男孩。到了3月法塔梅赫生产的时候，还真是个带把的！哈桑喜悦之余也有那么一丝隐忧。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世道变得比天气还快，咱现在家大业大，但世事无常，要是以后小孩继承家业后遇到挫折了怎么办？受气了怎么办？

想来想去，哈桑也只能从《古兰经》中寻找答案。冥冥之中，哈桑突然觉得，这小孩子以后的性格可不能太过火爆，要不然天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祸！于是他给孩子取了个名：“卡西姆”。

这个名字如果用中国人能理解的话来翻译，那就是“克己修身”。

【公元1977年•伊朗历1356年】

转眼20年过去了，正如哈桑之前担心的那样，国王的土改并没有让这位心眼十足的地主伤筋动骨，但美国进口农产品的涌入终究成了压垮他家的最后一根稻草。自家的果子没地儿卖，在克尔曼市，满大街的开心果包装上都打着硕大的“Made in U.S.A.”。

那时候的伊朗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经济发展数据也挺好看，但除了国王和他身边的人外，农村的日子并不大好。50年代末的时候，伊朗还能对外出口些农副产品，60年代中就只能勉强自给自足；到了70年代，伊朗农业市场已经被外国人给完全占领了。所以哪怕是得到了土地的农民，私下里也对国王怨声载道。

▲在巴列维王朝的“一根筋”西化中，尽管试图通过土改争取广大农村的支持，但最终仍沦为了一场新的剥削。许多农民不得不进城打工，和受到现代化工商业冲击而破产失业的传统商人和手工业者，构成了一个规模越来越大的城市边缘人群

历史证明，给儿子起名时，哈桑的直觉是正确的。在那段背了9000多里亚尔的债务的日子里（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1970年时还只有13岁的卡西姆，在小学毕业时就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和哥哥一起去省城打工给爸爸还债”，哈桑和法塔梅赫夫妇都意识到了，子女是他们唯一的慰藉，尤其是卡西姆做到了人如其名，果真养成了隐忍而坚毅的性格。

从13岁开始，卡西姆和哥哥艾哈迈德在白天有时做建筑工人，有时也会做一些纺织活，帮助偿还父亲的债务。或许是因为遗传的经商天赋，这样的日子过了六七年，20岁的卡西姆竟然成了克尔曼省水利机构的承包商。

▲苏莱曼尼在革命前的照片

既然吃穿不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下班后，本就有些空手道底子的卡西姆经常去当地体育馆，举举重来发泄一下荷尔蒙，顺带兼职个健身教练来换些钱。体育馆里，有无数和卡西姆一样憋着一肚子怒火，只能默默举着杠铃的年轻人。直到有一天，一个神秘人走到卡西姆的耳边说：

“卡西姆，斋月就要到了，你听说过卡玛雅布吗？”

那时的卡玛雅布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教士，好多“闲散人员”都喜欢去听他的讲道。卡西姆心想，既然大家都喜欢，那么我也跟着去听听吧！

这一年是1977年。那时的卡西姆还不知道，在今后的四年中，卡玛雅布会如此深刻地改变他的命运，更不知道卡玛雅布的老师的大名：阿里•哈梅内伊。

▲革命后，卡玛雅布在他的故乡呼罗珊省当选为议会议员，1981年被刺杀

【公元2000年•伊朗历1379年】

从卡西姆加入大阿亚图拉霍梅尼的500人团那天算起，又是20年过去了。

人生能有多少个20年？可军旅生涯就是过得特别快。在这20年里，卡西姆拿到了一位伊朗军人想拿到的一切：剿灭过保王党残余势力、镇压过西阿塞拜疆省的分裂势力、在阿富汗边境杀过毒贩，更不必说在两伊战争期间主动穿插到伊拉克境内搞敌后侦察，不到30岁就成为师长的传奇了。此时的卡西姆，那可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

▲在战地帐篷里的卡西姆·苏莱曼尼（左二）

但卡西姆可不是人见人爱的黄金，特别恨他的人里甚至还有像拉夫桑贾尼这样同为克尔曼出身的老乡大佬。原因只有一个——卡西姆实在是锋芒太露。就在1999年德黑兰学生骚乱中，卡西姆更是直接给总统哈塔米写了封信，和蔼可亲的语调下面，隐藏的是一个简单的信息：“你不动手，我动手！”

这样的卡西姆吓坏了好多人，但在军方眼里，卡西姆这样的人富有远见、指挥能力强、果敢坚定。不仅如此，卡西姆虽然在战场上失去了从小一起打工的亲哥哥艾哈迈德，但还有一群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克尔曼乡党。都知道卡西姆参了军后飞黄腾达，老乡们也愿意跑到他的名下，听候卡西姆的命令，为卡西姆而战。

▲几十年来在军政各届积累的庞大人脉，让卡西姆的影响力逐渐扩散开来

这时克尔曼省人的日子也过得一天比一天舒坦。因为卡西姆，这时的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开心果卖不出去了。不仅国内再也看不见开心果上的那些恼人的Made in USA标签，克尔曼人种的农产品远销中东各地，朋友圈也越扩越大。一张庞大的情报网正依托着这些胆子越来越大的克尔曼乡党的开心果销售圈，紧随着那些克尔曼士兵的脚步，在西亚迅速扩展开。

有了这样的人脉网，卡西姆干起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受命组建专搞特殊作战的特种部队：“耶路撒冷旅”（后改名“圣城旅”），他任旅长。

▲作为革命卫队的“军中之军”，“圣城旅”的地位在中东举足轻重

如果在卡西姆的童年时代，有人告诉他“你长大后会感谢美国人的”，卡西姆绝对会觉得这个人是在上门找茬，然后给他一记重拳。然而人哪就是不知道，自己就不可预料。当伊朗历的14世纪逐渐进入尾声的时候，卡西姆想发自内心感谢美国人的时候似乎越来越多了。

当2003年小布什用闪电般的速度真的干掉了萨达姆政权后，卡西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年来伊朗和伊拉克都是死对头，甚至克尔曼省人连开心果都卖不进去。美国佬让复兴社会党树倒猢狲散，这在卡西姆眼里简直是天赐良机！

萨达姆一命归天之后，伊朗人去伊拉克也方便多了。卡西姆当机立断，一批又一批“圣城旅”特工开进了伊拉克。有的直接支持“马赫迪军”与美军对抗，而有的特工呢？卖卖开心果、卖卖藏红花，顺带认识些朋友，打听打听点消息。反正大家都是什叶派穆斯林，赚钱、开心、Salam！

▲萨达姆政权倒台后留下的巨大真空，让两河流域再度成为中东各国博弈的棋盘

【2015年·伊朗历1394年】

该轮到美国人头疼了。

卡西姆的人马，此时已经遍布了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巴勒斯坦、约旦，甚至远及非洲、欧洲。在美国人眼里，卡西姆是个魔鬼般的天才。他切实强化部队特种训练，武装伊拉克境内反政府武装，导致美军士兵伤亡惨重。很快美国人发现，就算冻结了卡西姆的财产，都无法阻止住他的情报帝国的扩张。

当美国人和欧洲人下定决心要让阿萨德去见真主的时候，又是卡西姆站了出来。在卡西姆和他的克尔曼乡党的帮助下，一批又一批阿富汗难民前往叙利亚。这些难民纷纷加入叙利亚政府军，竟然还帮助阿萨德稳住了局面。

▲在阿萨德背后的重重靠山中，相比携大国之威高调出击的普京，卡西姆的势力看似低调无形，但在某些时候比斯拉夫人的简单粗暴更能雪中送炭

这时的卡西姆在伊朗的人气，也是一浪高过一浪。2013年开始，几乎每一年都有人希望他参加总统大选，甚至还有人希望他能接班“师爷”哈梅内伊。在这些“劝进”的人当中，也并不全是真心希望卡西姆能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不少心眼活泛的人，是看中了他旗下的庞大帝国。

卡西姆深知自己不能“德不配位”，接班最高领袖的难度可想而知。相比做总统，他更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一个指挥官——当然早已不局限于战场上，如何让伊朗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比如这时的卡西姆还为他的外派特工设计了五花八门的假身份，更是让美国人难以琢磨。

▲巴格达机场附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态势，想进行安全甄别，难度很大

平日里，卡西姆的特工潜伏在巴格达机场，拍摄美国士兵的照片，并密切监视联军的军事飞行。为了躲避监视，特工们每天上下班的路线都不一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特工里有不少人在卖开心果，毕竟好多伊拉克官员都喜欢这种果子。

卡西姆对邻国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轻慢，为了对付当时在中东极度嚣张跋扈的卡塔尔人，2015年11月，卡西姆直接派人绑架了9名卡塔尔王室成员，别无选择的卡塔尔人不光支付了10亿美元的赎金，还以卡塔尔王室的名义，让大马士革周围的两个逊尼派城市居民搬走。

【2020年·伊朗历1399年】

所以要说想要卡西姆命的美国人，那是一点都不缺。但自从2019年10月伊朗上市开心果期货之后，美国就有更多的人通过各种渠道，力劝他们的大老板赶紧把卡西姆干掉了。克尔曼人已经够富有了，要是卡西姆的老乡们靠这玩意儿坐庄，钱越捞越大，这以后谁还能管得了他们？

▲2017年开心果产量排行

那个看上去不太正常的老板，一旦触及自家的钱根子时仍然是条猛犬。在他看来，11月的大选可是输不得的，要是能干掉卡西姆，让克尔曼省的开心果生产哪怕陷入短暂的混乱，也足够让他获得最大化的利益。不仅仅因为他家有人在卖开心果，而且在美国开心果产区中，如果排除掉加利福尼亚那个民主党的老地盘，剩下几个州里的选举人票多达78张！

▲美国开心果产量地图，浅蓝色最高、蓝色次之，绿色再次之（德克萨斯州），其余州则没有大规模种植

然而大老板这一蓄谋已久的想法，可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虽然自从“全球鹰”无人机被伊朗击落后，五角大楼就一直觉得，大老板竟然不批准全球第一武装力量干点啥报复，实在是憋气；但听到大老板竟然真的选择了那个最极端选项的时候，所有人还是惊掉了下巴。

“总统先生，你要如何定位他的坐标？”

“没人比我更懂斩首打击！他什么时候去巴格达，自然会有些傻瓜公开嚷嚷，然后哪怕用航班软件一查就可以了，根本用不着什么高明的情报手段！KAG！”

▲伊朗历14世纪将尽，开心果，终究难买开心